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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昔年景再戕今时人 ...

  •   哥哥。虽则皇子皆互相称谓“哥”,他被封皇储君前亦被称作“二哥”,然而能和敢直截了当地称谓他哥哥的,却唯独一人。他倏地阖眸,忆起他的诸般情景。

      母亲怀秦楫时他已然受册郡王,而他亦是满心欣喜地盼望和希冀着胞弟的降临。孃孃要临盆时,爹爹骤然梦鹤,遂对秦楫颇为看重,甚至盘算落地即封亲王,他不曾介意,然却澹澹地感受到酸楚。爹爹眉开眼笑,是真心诚意地属意和重视着秦楫。而只要他窥觑爹爹的神情时,他却遽然疾言厉色,横眉竖眼。他明白储君要承担的责任和使命,他注定要割舍,要束缚手脚,要胸襟宽阔,绝不能为区区的高堂宠爱便争锋吃醋,抑或嫉妒薄待。而他终于顺遂落地,乳媪、爹爹、孃孃俱围绕着他,明明满脸的褶皱,瞧不出同椿萱的样貌类似,却偏偏要赞赏他真像先帝的模样,将来必定成器。他落寞非常,才要踏出坤宁殿,却被爹爹斥喝道:“二哥,这可是你的同胞弟弟,你眼里可还有半点骨肉亲情?”而他悻悻侧过身,恭谨地朝着椿萱谢罪。

      他明白他所遭受的不公待遇不能归咎于秦楫,然而他仍旧无法以平常心看待他的胞弟。他逾四岁,即要到迩英阁受教导、读书。弟弟博闻强记,凡读典籍只需默念两遍即可成诵,而他却要挑灯夜读,焚膏继晷。但凡秦楫比他背的更通畅流利,更准确无误,他定然要受到更重的责罚和惩治。寒冬腊月,将将降雪,他跪在紫宸丹陛下的皑皑积雪中,寒透骨髓,泪湿前襟。而缘由却是因秦楫怜悯他,刻意伪装成磕磕绊绊、难以成诵的模样,却被先帝觉察,误解是他胁迫秦楫,妄图逃避责罚。

      他是皇嗣,还是孃孃的嫡嗣,这意味着对他的要求将愈发苛刻。皇长子落地即薨逝,他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嫡长子。他需得替孃孃和胞弟的将来考量,便要不遗余力地讨得先帝的欢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曾那般笃信造物平等,然而秦楫却颠覆了他的认知。他敏捷、机警、强记、又能触类旁通。他被重臣和太傅捧在掌心,他们将尽数的和蔼可亲都给予他,而对比下他则显得更迟钝、笨重、愚蠢、死板。那彻骨之恸、锥心之厉,他着实不愿再体悟。

      半晌阒静,薛蔻试探着开口,“官家息怒,确是妾僭越。”他热泪盈眶,却噙笑将她揽入怀抱,摩挲她的肩膀道:“就这样唤我罢,我很喜欢。”她缄默地张臂回搂他,察觉他周身觳觫,俄而她背部骤凉,仿佛是有水滴落。这帘幔内焉能落雨,她遂屏息凝神,未曾赘述。他最憎恶同情和怜悯,那么脆弱无助的时刻,尤其今日,她才要愈发谨言慎行。只是照着目前的举措思量,暄王的溺毙似乎是意外,而非他蓄意谋杀。他会因嫉妒、抑或恐惧储君地位被撼动而杀胞亲弟弟吗?暄王绝不是到幼学才展露锋芒,那为甚不提早谋事,偏偏要挑最无法洗脱嫌疑的游湖之日?抱着重重的疑虑,身陷云山雾绕的峰峦中,她同样踟蹰不前。

      翌日,听闻他欲到惠康殿请安,又逢雪融,薛蔻遂停晨省,陪同他前往。他原劝慰她数次,说她妊娠,雪路最难行,纵使乘煖轿也难免颠簸,但拗不过她偏要跟随,只好作罢。途中他静默无辞,却始终坚实地揽着她。

      原本他有诸般益处,却只因为益处不是储君应具备的懿美品德,便被终日斥喝责难,使得他逐渐心灰意冷,决心庸碌到底,以他们最憎恶的模样执拗抗衡。

      惠康殿。燕资身侧一贯贴身伺候的押班赵秩早候殿前,见帝后便施礼道:“官家万福,圣人懿安。燕孃孃昨夜歇得不足,这时辰还不曾起身。”他默然颔首,原年年都是这般模样,自冬至起连续七日,燕资绝不肯见他。

      他遽然觉察脏腑剧烈疼痛,双耳嗡嗡震响。然而头脑中反复回响哀厉的哭嚎咒骂,眼前是父亲提剑要诛戮他的模样。父亲双目血红,提着他的衣襟厉声道:“孽障!真是孽障!你做甚不替鹤仙去死?你怎还要忝颜苟活!”

      最终悲痛欲绝、哀毁骨立的孃孃竟然挡在他身前,绝望而郑重地求情道:“官家,权哥走在前头,鹤仙也抛妾而去。倘或官家要伯都的命,那妾便只能到阴曹地府去跟他们团聚了。”先帝骤然将燕太后搀起,两人抱头痛哭。

      他原本以为,他只是没有爹爹。却没想到,而那日过后,他又失去了母亲。因母亲日夜啼哭,肝肠寸断,翌日便不幸小月。而经历重重灾祸后,母亲变得凶神恶煞,动辄发怒。原她算是和蔼可亲的慈母,却不意秦楫薨逝,也将她的尽数的和蔼和温情带走,不留丝毫。

      他记得很清楚,秦楫死后的那一年,他总共见过母亲两次,一次是万寿节,母亲必要出席先帝的寿宴。另一次是千秋节,她神情漠然地接受道贺。这是国母的权威和尊严,是她不能推脱的责任,因此她义无反顾,当仁不让。而他每日三遍地到坤宁殿请求赐见,不论风霜雨露,燕资却再没有见过他。

      直到两年后,先帝倏地病倒。而皇储君,终于万众瞩目。即使他庸碌、愚蠢、驽钝、眼不察、不善辩,然只要君父未曾制诏废黜,他依旧是来日的帝王。而母亲只澹澹地瞧着他,倏忽告诫道:“你要用心办事,避免纰漏。”

      他下阶砌时遽然趔趄,使得他回想起罚跪紫宸的那一日。层层叠叠的雪,锥心刺骨的寒。无可避免的觳觫,肝胆俱裂的疼痛。然而身侧有软绵绵的力量撑住他,薛蔻提醒道:“官家留神!”他震惊莫名,侧首凝视她,似乎惊恐,仿佛讶然。而薛蔻则揽住他的胳臂,身侧的吴巳勤如履薄冰,似要随时豫备接应,“官家莫要忧心过甚。谁还没有不能安寝的时候?我们晌午再来,那时孃孃定然起身了!”

      他张臂揽薛蔻,臂膀有力地稳搀她,俄而叹息道:“不必再来了。”明知定然是闭门羹,他却还心存侥幸。倘或秦楫还好端端地活着,如今这九五至尊定然是他做,而面前慧黠迥异的薛蔻便该是他的妻房。倏忽他无意识地收紧拳头,却忽地觉察他尚攥着薛蔻的柔荑,遂抱着歉意道:“是我一时失神,真对不住。攥疼你了罢?”薛蔻衔笑摆首,还心有余力地回握他的手掌,“不碍事。倘或不知,怕是要误解您要跟妾掰腕子呢。”

      两人各怀心事,遂今上将薛蔻送回坤宁殿便道:“婉婉。我这两日心绪胶缠,神思不属,的确有烦心事。等我想通、释怀,抑或能暂且能搁置时便来寻你。你近日便安心养胎,照时辰服药用膳,可好?”薛蔻敛容,矮膝答道:“是。请官家保重圣躬。妾不能去搅扰官家,那妾能否送些物事聊表心意?”他欠身还礼,原他给重臣回礼是司空见惯,然给后苑的女眷还礼便显得诡谲异常,随后他破天荒地重复月前的话,“多谢你。”

      薛蔻立窗前目送他离去,倏忽吴巳勤慨叹道:“娘娘莫多想。昨日是暄王的忌辰,每年这时候官家和孃孃俱是心绪难爽,确跟您无关。”吴巳勤跟惠康有无牵涉,又会将她的事透露到何等地步,她心底俱有数。因而跟她叙话只能礼貌疏离,而不能交浅言深,遂薛蔻仅是微微叹息,转到书案前捻墨抄录佛经。

      连续四日,薛蔻除却用膳和就寝便是抄录佛经,待《地藏经》录毕后她交给吴巳勤,“劳驾尚宫替我送到佛龛前焚化罢。”她面容疑惑,很快薛蔻便揭晓谜底,“尚宫别笑我,我不晓得畴昔的事,只想尽绵薄之力。瞧着孃孃和官家那般焦灼痛苦,我又怎能心安理得地每日休憩享乐呢?”吴巳勤动容道:“娘娘当真是有心人。”而静俟她离去,岳殷拱手默候她的命令。这几日她俱向紫宸送糕饼吃食之属,且是使他觉得有人惦念,然而岳殷从容回禀道:“褚御医昨夜到紫宸殿给官家诊脉,据说今晨官家已开始服药。”

      薛蔻端量目前摆置的萱草半晌,“今日送饴糖罢。药苦,旧事苦,焚心更苦。”岳殷领命,“悟德阁亦每日送物事到紫宸殿,但毫无效用。”薛蔻微微笑道:“毒入肺腑,侵害四肢百骸,哪里是区区的茶水果子能够慰藉的。廿载的伤痛想凭着三两日去除,怕是闹笑话。只是岳副都知,”薛蔻沉吟片刻,愁眉紧锁,仿佛此事已困扰她很久,“暄王的溺亡,是灾,还是祸?”

      天灾人祸,岳殷自然能懂得她的暗示。他镇定自如地拱手,连同呵腰,却不显得奴颜婢膝,反而令人觉得是身着白襕的书生礼数,“依臣愚见,是祸。”

      薛蔻的双眸霎时凌厉,顾视他,然而岳殷仍旧是随和平澹的模样,“人俱能造祸。娘娘聪颖,那您觉得,官家会暗杀暄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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