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来仪》梅影临窗

113、好寿筵逢惊忭非忭

　　中秋筵，因逢今上圣寿，故办得颇有声势。因皇后遇喜，孕将八月的缘故，筵席诸事皆由富追露等宫官操办。是日薛蔻服祎衣，戴九龙四凤冠，早于集英殿俟候。今上见她甚是惊骇，“先前谈妥的，你怎不守信诺？”薛蔻瞥他道：“官家一载度一遭寿诞，倘或妾借甚么缘故推托，反倒遗憾。凑巧今个有精神，便乘辇来了。”说罢薛蔻道：“官家鲜少瞧妾穿官服的，快瞧瞧，是不是很有威仪？”近座的燕资忍俊不禁，今上搀她落座：“皇后素有威仪。”薛蔻展颜，旋即开筵。笙歌燕舞间高朋满座，推杯弄盏未有竭尽。倏尔薛蔻端盏敬今上：“伏愿官家遐寿康健，福泽万年。”

　　今上特地向她盏中觑，见非果酒，只是浆水，故端盏同敬：“今岁寿诞，我亦有冀盼，只望神天菩萨能眷顾我一次，使吾愿得偿。”薛蔻笑道：“哥哥的心愿是甚么？不妨告知婉婉罢。”

　　他遽然侧首，四目相触，最初承载着试探与筹谋的称谓，现今已成闺房中最亲密的称法。今上动容道：“愿道破了便不灵验了。待它成真，我定原原本本地告知婉婉。”薛蔻倏地“哎哟”一声，今上旋要传宣御医，她却不以为意：“她近遭常侵碍我，昨夜里竟将我蹬醒了。待她落了地，你可要替我撒恼儿，好生地‘教训’她。”

　　今上攒眉道：“断断不能。倘或是个哥儿，由得你着恼。若是姐儿便甚是矜贵，磕不得、碰不得，要宝爱着。”薛蔻登时颦蹙，揪他袖摆问：“如使陶陶果然来了，官家不会将妾抛了，单单疼她罢？”今上纳罕道：“怎想得这等憨话？”薛蔻撇嘴道：“不准顾左右言他。快说是否！”

　　今上握她柔荑道：“胡想。我最疼你。”薛蔻冁然而笑，却刻意别过脸躲他，今上见她颊旁赤红，尤搽新妆胭脂，遂道：“婉婉。少用些馔罢。”此刻澄明跃跃欲试，几次给乳媪拦回，乳媪见帝后道梯己话，岂容他裹乱。澄明见薛蔻红脸蹬腿蹦下，蹒跚地到今上跟前：“娘病啦！”

　　今上忙掩他唇：“胡吣！婉婉好端端的，还怀着妹妹，你怎口无遮拦？”澄明诧异：“碗碗？那盘子盏子呢？”素道童言无忌，今上嗔怪道：“柴媪，将炅哥儿抱下去！”澄明竟很坚持，“臣给爹爹贺寿！”今上啼笑皆非，“婉婉是你娘亲的小字，婉和之婉。便只有你这糊涂虫镇日念想着吃食。”

　　澄明瞬目瞧薛蔻，薛蔻张臂道：“孃孃抱。”澄明喜笑颜开，今上即刻拦他：“你阿娘怀着身孕，如何抱得你？今日系仪典，你莫要闹，快随柴媪回座去。”燕资见势解围，“澄明，到娘娘这来，随祖母坐。”前后簇拥许多外命妇，此刻俱屏气凝神地盯着。澄明红了眼，半晌拱手道：“臣遵……旨。”薛蔻喟叹，黯然目送他归座。燕资侧首道：“伯都，你待澄明过紧了些。”

　　今上欠首道：“孃孃容禀，澄明既为嫡嗣，又为长嗣，宗祧社稷在上，委实不可怠慢。”燕资笑而未语，半晌道：“果真是做得爹爹的人，这番话同先帝倒算相近。”今上遽然目变，肺腑沉坠，他遭的那番苦楚竟要澄明重蹈一次？然而未俟他忖量明晰，薛蔻率内眷拜寿，“官家万寿无疆。”

　　今上噙笑颔首，与她等对饮。彼时澄明已随乳媪临御座之前，并跪地拜贺道：“臣与爹爹贺寿，愿爹爹洪福齐天。”座中诸人皆知澄明尚于弱龄，学得整句贺寿话殊为不易，今上却朝他伸臂，澄明稀奇，忽而今上将他抱起，压声道：“适才爹爹说错了，你莫伤怀。无论何时，爹爹皆是疼爱你的。”

　　薛蔻捧起一块糯糕示意澄明，澄明眉眼弯弯地吞了半块，今上复舀羹与他。周遭落座的齐淑人道：“真不愧是嫡嗣，皇后这厢再添喜，我见官家愈没旁的心。”梅硕人接口：“再育个哥儿，官家还不将社稷都托付了？”

　　齐淑人道：“果真是祸福难料。前些个向氏闹得那般，你未曾瞧见，穿得妖妖娆娆，意欲挑衅中宫。恰官家到水榭里去，不知同皇后说得甚么，叫皇后着恼，登时便厥了过去。后竟闻皇后遇了妊，自养大哥这胎，帝后便愈加和融。”

　　梅硕人道：“再得势，且是嬖妾。何况德不配位，今日灾殃或是本该有的。倘或向氏谦逊遵礼，恐是缚碍帝后的一根刺，焉有今日的夫妻情笃？”齐淑人笑道：“爱重发妻方是德贵之表。修身、齐家而后治国，倘向氏是端贵的，燕娘娘未必不容。”

　　顺势已到魏王，秦椽携妻上前，恭然敬酒道：“愿官家寿考延绵。”郭谦随之，今上噙笑举盏道：“借贤伉俪嘉言。”薛蔻瞥向郭谦，见她眉目柔睦，间中略略染酒熏的酡红色，想是无甚要事。适时有女史替薛蔻撤换浆水，钱姒照例欲要检验，那女史倏地皓腕一折，堪堪将瓷壶坠地。钱姒以身遮挡，最终未沾薛蔻身。满座阒静，皆朝坠壶女官觑去，她登时跪地道：“官家恕罪，圣人恕罪！”

　　薛蔻颔首致意道：“今日官家寿诞，原属喜日。吾不愿施惩，汝向官家谢罪，去两月俸禄。”那女史战战兢兢，闻言大喜，含泪叩谢道：“多谢圣人！”钱姒仍有疑虑，倏尔蹲踞以银针相验，弹指间银针业已转黑。张嘉桐指裴女史喝道：“将她擒住！”裴兆伏地痛哭，今上立起掩住薛蔻，四遭仍有命妇等侍筵，当即发作未免落有话柄，故他吩咐道：“就此散筵。”

　　寿诞的戛然而止使命妇唏嘘。即便中秋月色甚妍，也未得使他的心境有半刻转圜。裴兆惊恐道：“奴禀明官家！是郭娘子命我毒害圣人！奈何圣人曾有恩于奴，奴焉能施害于殿下。便只得在筵前摔了浆瓷，这才得已！”今上怒道：“哪个郭娘子？”裴兆泪流涟涟，“寿康郡君郭娘子。”薛蔻握今上臂膊，燕资瞿然而起，“放肆。随口攀扯宗妻，更为不赦苛罪！”

　　裴兆泣道：“奴不敢欺瞒！郭娘子先前赏赐给奴不少财物，要奴为她眼目，刻刻观望禁中时势，传报与她。前日遣人给奴一管药，说要奴觅巧宗拿个侍筵的活计，将此物投入皇后殿下馔饮中。奴实是骇惧事发株连九族，然郭娘子缚了奴的胞弟，逼勒奴家作为，奴委实无法，只得在人前曝露出，惟求官家慈悲，救下奴家之弟，则奴便是遭戮捱剐也得心安！”

　　薛蔻欲替郭谦争辩，然而骤然腹传剧痛，见她豆汗如雨，今上也顾不得推问，只连番呼道：“传御医！快传褚弼！”稍后以小辇将薛蔻挪至集英骅堂歇息，今上催了多遍药，见薛蔻疼得涌泪心痛如绞，薛蔻忍痛攥他掌道：“断非郭谦，你莫要鞫她！”他紧紧揽她，“你成甚么模样了？还要顾念她？且听我一次，吃下药便歇息。”

　　薛蔻泪盈于睫，“如今裴氏谮毁构陷，妾哀之。妾哀郭氏满门忠烈，疆场厮杀无一复返，只留得郭娘子孑身。而今竟无半人替郭娘子分说，妾既为郭娘子之挚友，倘或闪避，则如何对得起她一片冰心？”今上语哽，半晌道：“婉婉，你竟不明？这禁掖诸事从不是你信、我信便可了断的。先前的香未曾勘破，已然有弊于你。倘或那浆你果然饮下……你只顾念郭娘子，那我的真意呢？”

　　薛蔻移目垂泪，适时燕资入内道：“伯都，你少分辩些道理。恰是婉婉遇妊期，岂听得这些？我已调遣女史去提郭谦来。既有疑点，问明最佳。”见薛蔻颦蹙，燕资续道：“晋渡战时，可临近施救者有博州、审州。是时皇后舅父任博州节度使，先帝降旨命周旁相助。傅追虽也调动兵马营救，然偏偏迟了一两时辰。”薛蔻震骇失色，傅蓿垂首低眉，燕资喟叹道：“照我瞧，贤孝并非居心叵测之辈。这些长辈恩怨又与她们有何相干？”

　　今上余愠未散，“郭氏如暗恨婉婉，如何面上做得善状，背地却这样戕害？况且若是傅追之谬，假使真要报，只管去寻正主！牵到婉婉身上做甚？”燕资叹道：“只与皇后相涉的，便未见你镇定过。推勘未行，你倒在心中给她定罪了？罢罢罢，我见这一桩事你莫涉入，免得恼起来乱打杀。”今上横眉怒目，“依臣的意思，正是素日里纵容，才养得个个贼胆赛天。倘打杀可停歇这些祸事，臣却甘愿。纵杀个有嫌的，实是冤了他，又怎么样？拿他作法震慑震慑，叫禁庭中风清气正，这才是正理！”燕资抚慰道：“瞧瞧，果真红起眼便不睬人！你要冤杀人且等等罢！不想旁的，单替婉婉这胎积福，也不可胡添血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