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光》旧时岁

1、重逢

　　A市的秋天，有漫地的梧桐叶。
　　叶子金黄，踩在地上吱吱作响。

　　杨梓鑫抬头看了眼阴云漫布的天空，顺手拉开跟前的玻璃门，迎面的前台小姑娘笑着唤了她一声，“杨医生。”
　　这家森爱医院坐落在A市的繁华地段，临着市中心广场，隔壁就是商贸大厦，是A市数一数二的宠物医院，内里特意打造的贵宾室，专门用来接待A市有头有脸的客户。
　　小姑娘见她往那里走，忙对她嘘了声。
　　杨梓鑫心领神会，脚步一迈，刚准备拐个弯，门就从里打开，走出来一个年轻人，穿得西装革履。
　　她的老师蒋利伟正与他说着话。
　　“那就麻烦您了。”年轻人客气道。
　　蒋利伟点点头，余光一瞥，瞧见不远处站着的杨梓鑫，忙招了招手。
　　杨梓鑫见状，快步走了过去。
　　蒋利伟指着她对年轻人道:“这是我的学生，杨梓鑫。让她跟我一起去，到时还能帮帮忙。”
　　看着面前这个戴着圆框眼镜、扎着丸子头，一身学生气的女人，年轻人点了点头，“杨医生，麻烦你了。”

　　杨梓鑫跟着蒋利伟坐上了年轻人的车。
　　她对车一类不太感兴趣，也不太辨认得出车型，但可以看出内里的装饰满是低调的奢靡。
　　年轻人递过来两瓶水，杨梓鑫接过，打开一瓶，递给蒋利伟。
　　杨梓鑫大学就在A市读的书。
　　那会蒋利伟空余时间会来学校授课，五十几岁，中年发福，顶上的头发稀稀疏疏，又严肃刻板，班里私底下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灭绝地中海”。
　　不知是不是这个名号太响亮了，研究生选导师时，稀稀落落讨论了一堆，就只剩下杨梓鑫跟了他。
　　虽然他要求高了些，对待实验严苛了些，但杨梓鑫在他手底下这几年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
　　临到毕业离开学校，还带她找到一份这么好的工作。
　　杨梓鑫打从心底里感激这位老师。

　　车子一路穿过车流，开上高架。
　　车里很安静，蒋利伟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杨梓鑫盯着窗外的橘黄色太阳花瞧，耳边是车载音乐窸窸窣窣的电流声。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跟着蒋利伟出门了。
　　在森爱医院呆久了，她看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
　　第一眼，她就从对方的穿着姿态，明白又是哪家贵客的爱宠生了病，叫了司机来接他们过去。
　　只是这个小司机眼生得很，杨梓鑫好像从未见过。

　　她还在想是不是自己最近熬夜，记性变差了。
　　车轱辘一顿，摩擦过地面，停在了一栋临湖别墅前。

　　杨梓鑫下了车。
　　放眼望去，琥珀色的半月湖前，一幢幢别墅整齐有序地排列着。
　　杨梓鑫跟着蒋利伟往前走，天空不知何时放了晴，将跟前西欧式的建筑照得闪闪发亮。
　　她踩过脚下的大草坪，路过一个方圆花坛，里面竖着丘比特的雕塑喷泉，四周种着艳红玫瑰。

　　别墅的大门敞开着，门里立着两个人和一条狗，不知在说些什么。
　　离得近了，杨梓鑫才看清牵狗绳的女人，很是年轻漂亮，一头及腰的波浪卷，大红唇，裹身包臀裙，露出一双长腿，又细又白。
　　她个子本就高，却还穿着恨天高，将她跟前的中年阿姨都衬得矮小了几分。
　　更不用说杨梓鑫，在她跟前就跟个小矮人似的。
　　想到这，杨梓鑫不由挪开目光，看向她脚边的狗。
　　毛色通体漆黑，暗淡无光，眼皮耷拉着，神情恹恹，看身形是典型的土狗。
　　A市曾明令禁止过，不允许饲养土狗。
　　杨梓鑫皱了下眉，看了眼有些颐指气使的女人，估摸着又是个难搞的有钱人。

　　司机领着他们进去，女人停止了说话声，转过头看向他们，那狗也无精打采地转过脑袋，没有叫唤，只是盯了他们一会。
　　然后，始料未及地扑了过来。
　　女人手里还拉着牵绳，被狗一带，恨天高没站稳，直接脚一崴，摔在地上。
　　她旁边的中年阿姨吓地叫了一声，捂住了嘴。
　　司机见状，伸手想拦。
　　可狗已经直冲过来，绕过了他。
　　蒋利伟见了，慌忙避开。
　　那狗似乎也没想对他怎么样，直接擦身而过，吼叫着奔到了杨梓鑫脚边。
　　杨梓鑫害怕地后退了两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那狗却突然安静下来，趴在她脚边，咬住她的裤脚，摇着尾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认真地盯着她。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令在场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眼前这副场景，一时都有些不明所以。
　　直到有脚步声从头顶上响了起来。
　　有人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声调慵懒，似乎才从朦胧的睡梦中清醒过来，嗓音沙哑，“出什么事了？”

　　杨梓鑫的视线从脚边的土狗缓缓上移，先是看着刚刚摔在地上的漂亮女人慌忙爬起，捋了捋一头长发，接着落在搭着楼梯扶手，穿着浅灰色家居服的男人身上。
　　然后，她的目光一凝。
　　不知是不是客厅里的水晶灯太过亮眼，杨梓鑫仰着头，一双眼被刺得发酸。
　　程沥……

　　他还是跟十几年前一样，留着细碎的黑发，薄唇颜色浅淡，一双长眸微抬，看人时，总是不冷不热的。
　　他长开了许多，也比记忆里成熟稳重了许多。

　　程沥看清客厅的状况，眉头一皱。
　　他几步跨了下来，也不看周围的人，直直朝着杨梓鑫走过去。

　　杨梓鑫的心顿时如擂鼓般跳个不停。
　　她看着他一步步靠近，开始不切实际地幻想，程沥是不是认出了自己。
　　她又突然想起昨夜失眠，没怎么睡好，今早照镜子时眼底下还有乌青，脸色也不怎么好，早知道出门前化个妆了。
　　想着自己现在的丑陋模样，她突然很想跑，想落荒而逃。
　　可脚上却是生了根，定住一般，脑子一片空白。
　　她仰着头，眼睁睁看着他步到自己身前，高大的身影完完全全地将自己罩住。
　　那双一如十几年前深邃的眸子掠过她，只一秒，却令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程沥蹲下身，长指干脆利落地解开项圈，掌心轻轻安抚着她脚边蜷缩成一团的狗。
　　“怎么回事？”
　　他没抬头，语气里少了方才的慵懒，多了些冰冷。
　　长发的漂亮女人闻言，赶忙走过来，脚上的高跟鞋只剩下一只，她一瘸一拐，道:“我看煤球精神不太好，吃得也少，就想带它去草坪上玩一玩。”

　　煤球……
　　她垂下眼，看着自己脚边摇着尾巴，被程沥摸着头撒娇的狗。
　　时光好像一下子回到十几年前，少年穿着蓝白校服，短发被汗浸湿，他抛着篮球，大喊一声，“煤球！”
　　原本在她手下撒娇讨着火腿肠的小黑狗，一溜烟，就跟根火箭筒一样，蹿了出去。
　　夏日的夕阳照在他们身上，像是镀了一层薄薄的金光，少年的笑容干净爽朗，美好得令她心动。

　　杨梓鑫陷入回忆里，直到煤球又咬紧了她的裤脚，她才回过神。
　　程沥仰起头，她来不及避让，便四目相对。
　　他漆黑的瞳孔里一瞬倒映出她的影子。
　　杨梓鑫被看得脑袋发懵，下意识垂下眼帘，移开了目光。
　　她暗暗想，他大概是在困惑煤球为什么赖着自己不放。

　　司机见程沥的视线落在杨梓鑫身上，连忙走过来，解释道:“少爷，这两位就是森爱宠物医院的医生，这位是蒋利伟蒋医生。”
　　程沥随着这话转头，看向一旁的蒋利伟。
　　蒋利伟对着程沥简单介绍了几句，然后指着杨梓鑫道:“这是我的学生，杨梓鑫。”
　　听到自己的名字，杨梓鑫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是想奢望什么，她紧紧盯着程沥的侧脸，不愿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反应。
　　预料之中，又似乎本该如此。
　　他无动于衷地应了声，面上没什么表情，摸了摸煤球的头，然后站起身，又看向杨梓鑫。
　　杨梓鑫却不敢回视。
　　她垂着眼，耳边的碎发滑落。
　　“杨医生。”
　　杨梓鑫的身子微不可见地轻颤了一下。
　　“煤球似乎很喜欢你。”
　　看来，他是真的不记得了。
　　哪怕早知如此，杨梓鑫的心里还是不由得生出些许失落，但她知道这会客户都讲第二句了，自己也不能再低着头当个鹌鹑了。
　　她抬眼，正要回话。

　　有女声从楼上传了下来。
　　紧接着是高跟鞋踩着木地板的声音，一个全身名牌，穿着小香风套装的女人，从二楼奔了下来。
　　她长得肤白貌美，凹凸有致，大眼睛高鼻梁，也烫了一头波浪卷，身高虽然比恨天高矮一些，但胜在气质出众。
　　她一边戴着耳环，一边跑到程沥身边，搂着他的手臂撒娇道:“亲爱的，你怎么不叫醒我？”
　　程沥看了下腕上的表，“中午订的餐厅时间还早。”
　　她笑容甜美，嗲声嗲气道:“可是人家今天还约了人逛街。”
　　程沥微拢的精致眉眼松了松。
　　他长得高，女人虽也高，但在他身边却显得小鸟依人，很是登对。
　　他唤了声，“小李。”
　　年轻司机应了声。
　　“送她过去。”
　　说完，又微低下头，对着女人温声道:“去吧。”
　　“谢谢亲爱的！”女人开心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