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有令》逐光设梦

13、第 13 章

　　阿姐找到我时，我正蹲在长辉殿的小花圃里刨土。

　　已至深秋，这时节只有菊花开得正艳，但我总不喜欢万寿菊那么明艳的黄，因而派小宫女到内务府，领了许多其他颜色的菊花，五颜六色堆在长辉殿后院，要把它们移栽到花圃里。

　　视线被月白蓝纹的衣裳挡住，我仰头，看到阿姐笑意盈盈看我，眼角亮晶晶的。

　　鼻头骤然一酸。

　　我矫情，以往母亲罚我时能硬气地一声不吭。

　　可阿姐偷偷到祠堂给我送吃食时，却能扯着她袖角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大有天昏地暗的气势。

　　这次阿姐还未开口，可我知道她是向我妥协了——仿佛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

　　我喉头哽咽，酸痛堵塞，说不出话，顺势扭头，气呼呼低头继续刨土挖坑。

　　余光瞥见阿姐蹲下来，手上的力道不由变小，担心飞溅的泥土弄脏了她的衣裙。

　　耳边传来阿姐的笑声。

　　她大抵知道我在闹别扭。

　　索性我将铲子一扔，毫不在意地坐在花圃边沿高起的石阶上，梗着脖子与她对视。

　　我阿姐面容如玉，长睫微闪，仿若蹁跹的蝶，我看的呆了瞬，忍不住鼻头又一酸。

　　“阿枳……”我和阿姐很少闹矛盾，偶有几次，总是阿姐开口，给我台阶下，“有些事不用知道……”

　　还没等我反驳，阿姐话语一转，“但若你真想知道，阿姐自然告诉你。”

　　我抿唇不语。

　　不知阿姐会告诉我多少，或许也会像苏淮那样，犹抱琵琶半遮面。

　　她由半蹲改为蹲在我身边，拉住我的手轻轻放到她的肚子上。

　　我笑了。

　　“阿姐，还未显怀，我摸了也感受不到啊。”

　　她也弯唇笑了许久，而后语音一转，轻轻开口：“阿枳，这个孩子我不会留。”

　　说这话时，她还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只是以往处理府中事务那般平静，甚至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冷酷。

　　我后背生寒，脑中嗡嗡作响。

　　“阿枳，”阿姐看我的眼眸淡然而又温和，像极了以往为我讲解课业的模样，“苏淮跟你说了吧，我的身子不宜有孕，若强行留他恐会损伤身体……这孩子本就出乎我意料，既如此，便不留了。”

　　这大概已是阿姐两相权衡的决定。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想了想，终究翻手捏紧了阿姐的手，“阿姐，我尊重你的决定，但母亲那边……她听到你有孕，其实挺高兴的。”虽然当时她在阿爹面前出于炫耀。

　　阿姐弯眸笑了，并不在意，我便不再多说，想了想，最终还是问：“那时为何……要问林妃孕期脉象？”

　　那时她没有回答。

　　我瞧见阿姐眸中闪过寂然。

　　心紧了一下，不由便想起方虞姑姑说的话。

　　阿姐和林妃不对付，若阿姐没了孩子，林妃的孩子又安然落地，两者地位便会天壤地别。

　　所以——

　　“林妃的孩子也不能留！”待我回神时，心中所想已脱口而出。

　　阿姐定定看着我，眸中没有掩饰审视。

　　她问我：“那么现在，阿枳，你后悔想要知道这些事吗？”

　　我没有说话。

　　我当然知道她想的是什么，以往我虽然顽皮不爱听学，但终归是个心软的小孩子，在我眼中，我大姐姐自然是全天底下最温和善良的人。

　　如今她告诉我，其实她并不算善良，甚至心狠到算计一个还未出世的无辜孩子。

　　有风吹来，移栽好的菊花摇摇摆摆，仿佛是五颜六色的人间精灵，看起来十分热闹。

　　好半晌后，我摇了摇头。

　　我扭头，看着阿姐微笑，心想为什么她会觉得我是个心地善良的小孩子，为什么她会觉得我知道这些事情后会疏远她。

　　她是不是也会害怕？

　　“阿姐，”我轻轻叫她，语气温柔而又平静，像以往的许多次，她慢慢哄我入睡一般，安稳，平和，“我既然入了宫，就想帮你做一些事情，你信我，好不好？”

　　其实我倒想告诉她，乔城啊……我的阿姐，我心软，但我并不善良，我对你真诚，可并不意味着对别人狠不下心。

　　如果你知道这些，会不会心生厌恶，将我驱逐呢？

　　因此我不敢说。

　　暮色西移，我和她对视，眸中皆有盈盈光亮。

　　仿若又回到之前在清河县，心有灵犀时。

　　.

　　翌日，陛下着人送口谕往林妃那，倒没说顾嬷嬷带人闹到长辉殿，只提了体恤林妃有孕，故多派几位宫人过去伺候，其中包括陛下的乳母，宫中资历极高的安姑。

　　方虞回来与我们说起这事时，我正歪在阿姐身边吃桂花糕，腮帮子鼓囊囊的，没来得及咽下去就问：“安姑？这是谁？也是一位嬷嬷吗？”

　　阿姐为我拭去嘴边残渣，接过方瑜姑姑的话。她说安姑是陛下幼时乳母，先帝还在时便已是宫中资历极高的老人，不过她并不是位嬷嬷，即便是内务府也无法定位她在宫中是何身份，可谁都知道安姑地位极高，极受先帝和陛下的尊重，这么多年，大家都叫她安姑。

　　“陛下派安姑去林妃那侍奉，看来确实极为重视她腹中子嗣了，”阿姐浅笑了下，起身掸了掸我不慎蹦到她衣裳上的糕点残渣，看向方虞，\"走，我们也该去探望一下。\"

　　后宫其他妃嫔早在听说陛下如此行为后，争先恐后去拜见林妃，在她面前讨个脸熟，以及表明站队的意愿。

　　不知林芸沁是怎么想的，但有位在阿姐麾下的妃子转去拜见后，又灰溜溜回来向阿姐请罪，美名其曰打探敌情。

　　对于这种逃兵，我和阿姐都嗤之以鼻，但阿姐也没当面讽刺，只意味深长让她回去，心中清楚，明面上还当什么事都不知道。

　　从前阿姐待人喜厌都表现在脸上，如今倒是不太一样，但我也不再惊奇，毕竟阿姐呆的地方是皇宫。

　　当日午后，我和方虞陪着阿姐去往林妃的殿中，她有孕将三月，还未显怀，但已有了扶肚的动作，坐在椅上听安姑讲着育儿事宜。

　　我们没等多久，就被小宫女迎进来，林妃看着我阿姐，许久后弯眸轻声招呼：“妹妹来了，天冷了，外面走一遭肯定手凉，顾嬷嬷去里屋将手炉拿来。”

　　她柔柔弱弱的看起来分外无害，我也没料到林妃的态度与预想中的不同——她得到陛下的乳母安姑，我以为她会骄傲。

　　手炉很快拿来，我伸手从顾嬷嬷手中接过，装作不经意间扫视一眼，手炉并无异样，温度也适宜。

　　我轻轻放进阿姐怀中。

　　安姑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慈祥温柔，无端给人亲近感，“既然乔妃娘娘刚好来，不如多坐一会儿，听听育儿之道吧。”

　　我在心中轻笑，默默观察林妃和顾嬷嬷神色，林妃只是轻轻点头，顾嬷嬷显然有些气急败坏。

　　安姑不愧是陛下乳母，说起固胎育儿之事头头是道，绕是我还未有姻缘，也不由听入谜。

　　殿中竟然萦绕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和谐，甚至因为安姑的玩笑发出笑声。

　　但半晌后，这种气氛被突然疾走进来禀告的小宫女打破，她看了看我们这些长辉殿的人，忍了忍，还是小心翼翼向林芸沁禀明原委：“主子，小少爷和老爷手下的官僚遇到了，不知道怎么了，他突然就出手打那些人，那些人……”

　　小宫女不再说下去，可我也猜到了，那些人无疑占着一些重要的官职，是林大将军的心腹。

　　这小少爷委实上赶着不识时务找打啊……我默默在心中感慨，突然脑中电光火石想起林笙，他对我说过身世，也是林大将军的儿子，不过是个不受重视的儿子。

　　难道林大将军还有其他儿子也在宫中？

　　我正疑惑，林芸沁听完却忽然慌张站起，紧张地问那小宫女：“什么？！林笙他怎么又惹事？”

　　“轰”的一声，我脑中有什么东西开始转不过来。

　　林笙与我谈话时，只有一言半语谈到林芸沁，似乎与她并不熟，他说的最多的还是自己悲惨的身世。

　　如今看林芸沁这担心的模样，看来在林府，林笙并非无人心疼。

　　我心中波涛汹涌，表面却未露出丝毫。

　　被询问的小宫女哭丧着脸，声音小小的，回答说奴婢也不知道，只是回来时远远看到小少爷已被他们推倒在地，有位大人的手中拿着一块方帕，举在他面前笑得很开心……

　　我：……

　　我真想把一口银牙咬碎，当初怎么就蒙了心答应将那块帕子留给林笙，自作孽不可活。

　　林芸沁早已坐不住，连忙站起喊顾嬷嬷和她同去，连应付阿姐离开都不顾了，安姑看着主仆两人匆匆离去的身影，敛眸却并未跟上，转身看向我阿姐。

　　“娘娘，”安姑开口，打量着阿姐，不知想到什么，眸中有一瞬闪过怅然，“陛下派老奴过来，一来为了照顾林妃娘娘，二来，也是想看管着她手下的人。”

　　阿姐眸光微动，半晌后，道了声“知道”。

　　我们离开林妃那，走在回长辉殿的宫道上，天还未暗，周围风吹宫墙，远处树影摇曳，我一路未说什么话，心中正纠结要不要将和林笙的事告知给阿姐，忽然听到她开口问我：“阿枳，这几日在宫中，有没有交到什么朋友？”

　　一语中的，我阿姐就是这样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