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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七十五章 今朝凉殿此为别(二) ...

  •   皇上过了酉时才来的柔佳宫,暮秋的日长一日短似一日,纱窗日落渐黄昏,宫里早已燃起了红烛,萤萤如豆的烛火错影明灭,衔泪滴铜盘。此刻正是传膳时分,红烛照着满桌的筵席,映在觥筹和银箸上,凝起莹莹冷光,寒意凌凌。
      他只穿了一身云肩通袖膝襕纹直身袍的便服,月白色的衬摆处用密密匝匝的金线绣就明晃耀眼的万字纹,针针刺进绸缎的是明黄与尊荣。
      我脉脉凝望着他,只想将他的轮廓印刻进脑海,他见我看得入神,微微哂道:“在看什么?”
      我摇了摇头,嘴角带着一抹极淡的笑,为他斟满一杯琼酿,道:“今日臣妾去静姝宫了。”
      他“唔”了一声,手握着银杯却并不饮。
      我继续道:“静婕妤生性单纯,皇上可要答应臣妾,臣妾的妹妹可不能让旁人随便欺负了去。”
      他眸光一滞,眼里似有不忍,最后微微哂道:“尽在说傻话,谁又敢欺负到你头上呢,可见是在胡思乱想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又道:“这季繁夏这样快便过去了,如今已是暮秋,身上虽怕暑气,可真过了荫夏心里却舍不得似的。”
      温热的龙息香气息一缕缕传来,他的手掌轻轻握住我,道:“只要你喜欢,咱们便年年去淑莊苑,到时候朕栽一排柳树在云泽湖边,咱们一起看拂堤杨柳醉春烟。”
      心里泛起涟漪,仿佛是咬了一枚方方将熟的杏子,微甜中却带着极大的酸楚,我生生忍下胸中巨大的翻涌和凝在眸中的泪意,情深熠熠道:“皇上一言九鼎,可不能食言。”
      他将我搂紧在怀里,衣襟上明亮的万字纹融进我泪盈盈的眼眸,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烛光花影夜葱茏,那夜的氤氲烛火,我玉步生莲,映照着我一步一步走向他,而今日红烛蜡尽,却逼着我不得不一寸一寸离开他。
      重帏深下,我的手指眷恋地抚过他略有棱角的眉眼、挺拔的鼻梁和带着青渣的下巴,若是触觉亦有记忆,那么细细清宵的此刻,他的轮廓已深深嵌入了我的心底。
      碧蓝小轩窗的薄纱被夜风吹得微微鼓动,一轮明月蔼蔼高挂晴空,星汉西流夜未央。偶有一两声寒蜇声起,嘶划过深寂长夜,惆怅寥寥,显得如此的不合时宜。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可是终究是不能,我何忍让你无情对面是山河。
      枕边的他睡得正深沉,我轻轻合衣起身,从挂在架上的腰带间解下一枚错丝荷包,这枚红豆枝荷包是七夕那日绣就赠与他的,艳艳红豆如血,深深扎进一针一线中,恨不能沁入肌肤纹理,仿佛絮絮说着入骨相思。
      我拿起银剪,捋过肩上一丝长发,落落剪下一段,小心将青丝拢成一束,用红线细细绵绵的缠起,红线两头编织经纬交错、复杂缠绕,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最终系就了一枚如意。将这缕青丝轻轻藏进有白芷、藿香的囊中,今后无论天上人间何处去,惟有这缕青丝,为我常伴君王侧。
      余生寥寥还那么长,两心尤在,天意却这样短,催人匆匆别离……
      满朝文武五更天未亮便要入殿觐见,因此方过了卯初皇上便已起身。
      他见我已醒作势要起的样子,轻轻按住我道:“天色还早,你再眠一眠。”
      我浅浅一笑,只摇了摇头,顺势披上了外衣,道:“臣妾不觉困倦,就让臣妾服侍您起身吧。”
      殿外值守的婼水和紫砚两人端了净面和漱口的水来,待他用茶水漱了口,我将一方帕子在铜盆中绞了,递与他面前。
      一夜的缱绻,丝发如墨绸锦缎披散在双肩,如泻云鬟似羽扇倾展。
      他忍不住伸手捋过我的长发,道:“摇曳青丝百尺长。”
      我最后一次为他穿上明黄色的金地缂丝朝服,九龙十二章的纹样,正龙、团龙、行龙、日、月、星辰、江河……是这样繁复精致的绣纹。我屈膝为他掖了掖朝服的下摆处,只见翻腾海水中矗立江涯,是一统山河和万世升平之意。
      我不忍再视,只是微微扬起脸,与他四目相望:“愿与宣温万年树,年年岁岁奉君王。”
      殿外的太监唱道:“皇上,卯时三刻了。”
      他知道是时辰起驾了,便握了握我的手道:“朕明日再来看你。”
      我轻轻又淡然笑着,像是说起寻常事的样子,道:“弘祐这两日会扶着宫门立起来了,等皇上明日下了早朝来看他吧。”
      他“唔”了一声,笑着答应了,抬脚走到了门外,魏公公在一旁迎着随侍。清晨的寒露凝结在秋空,扑来阵阵凉意。
      我忍不住又唤了一声“皇上”,他转过身来,一如我初见他时眉宇清朗的模样,我极力地镇定自若道:“秋露深重,当心龙体。”
      他颔了颔首,终于转回身去,跨出了门外。初日冲破了接天的云涛,茫茫雾气最终消散来开,璀璨如金的日光洒落在殿前幽深的院中,万物皆辉。
      到了巳时,门外传报安真姑姑来了。她进殿后朝我福了福,道:“奴婢给贵妃娘娘请安。”
      只见她身后还跟着一名年轻模样的宫女,眼熟得很,仿佛也是太后宫中侍奉之人。
      我故作常态,笑问:“姑姑怎么来了,赶紧看座吧。”
      她依言坐下了,神色如旧,道:“这两日太后凤体欠安,总是郁郁,今日一早倒是说起有几日未见二皇子,甚是想念,遂命奴婢前来接二皇子去禧安宫一聚。”
      我骤然一惊,难道太后竟要向弘祐下手?口中却不敢露出分毫,关切道:“太后凤体可还要紧?”
      安真笑了笑,答:“回娘娘,太后是积年的旧疾了,夏秋交际处总容易复发,现下由太医院调理着,暂无大碍。只是前两日太后见了二皇子,倒是想起了皇上幼时的光景,眼下有些念着,想接二皇子去禧安宫小住两日,了慰念想。”
      我神色忡忡,忧虑道:“二皇子年幼调皮,只怕是扰了太后清休。”
      安真摇了摇头,道:“娘娘多虑了,有乳母嬷嬷们伺候着,哪里会惊扰到太后呢,待过几日太后凤体安康、心静思明,奴婢自然就抱着二皇子送回柔佳宫了,娘娘掌管后宫诸事繁忙,这几日也可得个清闲。”她边说边使了个眼色,因背对着那宫女,却是无人瞧见。
      心静思明?没想到太后竟是阴损毒辣至此,不惜持幼子威胁,毕竟稚子无辜,她何须如此手段。不过转念一想,既然弘祐在她身边,这样也好,至少他是性命无虞的。
      我默默颔首,凝望着安真郑重道:“那就有劳姑姑一路照拂了,弘祐若能让太后神宁安康,也是他的福分。”
      安真凝重答:“娘娘的话,奴婢记着了,二皇子福泽无边,大好的前程光景还在后头呢。”
      我终于稍稍放下心来,道:“二皇子由乳母带着,正在内殿。”
      掀开帘子入了内室,窗棂外撒下满堂明亮,弘祐方用完枣泥细粥,正由乳母拍着消食。他见了我,不由地展开笑颜,甜笑着伸出手来要我抱。
      我满是疼惜地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地贴着他柔嫩的脸颊。这样年小的他根本不知将会发生何事,只是天真无邪地捉着我颈中的绿雪含芳的翡翠珠子。
      我的皇儿,母妃这样早便要离开你,你我母子情分这样浅,不知你长大了会不会怨恨我,怪我这样离你而去。可是呵,我并不是丢弃你,而是为了保护你,给你铺上更好的前程,终究宫廷的腥风血雨和波云诡谲,我如何肯让你去亲身经历。
      安真见我不舍,怕我露了痕迹,轻轻道:“娘娘……”
      我极力压制着心底的酸楚,如剜心之痛利利割进肉里,简直要滴出血来。
      我将弘祐放在安真怀中,一字一句道:“辛苦姑姑关照二皇子。”
      她迎上来稳稳地抱过弘祐,道:“娘娘放心吧。”一手却悄悄往我手中塞了一卷极小的纸,我已然明了,不动声色地掖在了指缝中。
      终于,安真抱着弘祐消失在了红墙尽头,朱门投下索然的日光,再无任何人影,清秋寥寥谁相忆,惟有木叶萧萧。
      直到此刻,我强忍许久的泪水终于崩然落下,心如刀绞,双脚无力地瘫软坐在了椅上。
      寂寞梧桐庇荫深院,叶叶声声皆是别离,庭院内幽谧宁静,不知几许深,四处不闻一丝人语、不见一声莺啼,往年喁喁嬉戏的双燕,如今已不再飞来,可知何时才能陌上相逢,撩乱春愁如柳絮?
      似断若续的泪珠顺着两颊止不住地滴下来,痛彻心扉处,竟是泣而无声。
      “娘娘……”
      不知何时音沐已站在了身后,我拭干了泪痕,声音仍是哽咽:“弘祐去了?”
      她福下身来,安慰道:“是,随安真姑姑去了,娘娘,您切莫太过伤心了。”
      我颔首,悲切道:“早知是要别离,却不愿意相信竟是如此之快。”
      音沐轻声道:“有娘娘为二皇子周旋筹谋,二皇子会事事无虞的,只要有奴婢在的一日,奴婢必定拼劲全力护着二皇子。”
      我深深动容,道:“音沐,还好有你在,若是弘祐能得苡姿抚育,那我便安心了。只是这中间还要靠你们转圜谋划,但愿天遂人意。”
      此时我才意识到紧紧攥在手中的那笺纸,轻轻卷开,竟是“亥时焚宫”四字。
      音沐凝望着那几个字,轻叹了一声,道:“易将军这两日频频入宫,就交由奴婢去吧。”
      我颔首答应了,想了想又道:“今日我去了,紫砚和婼水那里还要你帮忙看顾着,她们二人自小跟着我,都是好人家的姑娘,也不曾受过苦,经此一别,只怕余生再无相见之日。你设法让皇上将她们二人指到静姝宫服侍静婕妤,如此一来我才能放心。”
      音沐眸光一闪,不忍道:“奴婢一定为娘娘奔波效力。”
      我转身走到了铜镜前,打开梳妆匣子,将珠玉首饰一一取出,从里头的暗格中摸出了一枚钥匙,将它交给了音沐。
      “皇上赏给我的一些珠玉器物,皆存放在殿内的小库房中,你是知道的,一些珍玩皆没有记过档,我出了宫去这些自然也是用不到了,你替我收着,必要时还可通融打点。”
      音沐推却道:“娘娘,奴婢怎可……”
      我执意道:“我是进过夕日轩的人,怎会不知宫中人的跟红顶白,待这宫中火焚一燎,便是昭告天下贵妃薨逝之时,纵使是权如贵妃,往日里的尊贵与殊荣也都随着这火灰飞烟灭,柔佳宫再也不会势同往昔了。”
      音沐微微张口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得道:“娘娘,您为二皇子、静婕妤、甚至奴婢们做尽了打算,那您自己呢?此去何处?”
      轩窗外日照渐暖,融融日光让人幻觉恍惚还在春日里,彼时花榭深处满庭芳草萋萋,院中飞舞着的尽是随风飘落的花絮。
      锦瑟华年谁与度?
      “只有春知处……”我轻轻地答道。
      夜深似水,月色如霜,一枝桂影和着月香,微凉的夜风扑到罗衣之上,嫩寒初透凉意。
      收拾行李前,恍然发觉这六年的情意,原来是绣着百吉纹的一方帕子、德芬者佩兰的一株兰汤、翠绿凤眼的一盏端砚、历历写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一笺纸、玉兰色底的窄袖宝领骑马装……直至象征盛宠的贵妃金册金印。那样多那样重的深情,我无法一一带走,而那枚瓜瓞系柳、情意缱绻的翡翠玉佩,是我唯一从宫中带走之物。
      戌时的禁奥城暮色沉沉,银河浸练,碧空如洗,一片寂静无声。高啄的檐牙、宏伟的殿宇此时正掩映在苍茫月色中,显得愈发的孤凉沉寂。绵绵萦绕在心头的离恨,不知欢情几许,无奈终要别离,只恨人间会少离多,万古千秋今夕。
      终于是该离开的时候了,见我迟迟驻足不前,身边的君煜轻叹了声,问:“会后悔吗?他值得你这样为他吗?”
      “值得,余生再无一人能让我这样倾我所有。往回已无路可走,即便注定是错过,我亦今生无悔。”
      宫门戌末下匙,我易装成随侍护卫跟随君煜出宣德门,因君煜近日频频夜里离宫,且与守门侍卫相熟,所以并未详查。
      我蹬马而去,踏踏马蹄轻扬尘埃,方走了数十步,蓦然回首,只见殿宇深处有火光如昼,火焰似猛兽吞噬烛天,星光黯无。不一会儿功夫,烈火雄焰便如绚烂朝霞,映红了一整片天际。
      一切的一切,都在这场烈火中尘归虚无。
      如果,我早知你待我死生契阔,在初遇那片满园暮云中,我定倾我一世之情。
      如果,还能再回到淑莊苑那片拂堤杨柳之下,我必不再放开你的手。
      只是没有如果,从此,你我四海相隔,不再相见。
      火蔓尘烬,梦里云归处,不知你何处寻我。
      浮生如此,会少别多,而我却舍不得不与你相遇。
      【全文终】2018.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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