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宫门深几许》洳苡

30、第二十八章 袅晴丝吹来闲庭落（一）

　　日子静静地平淡下来，阳春三月一过，这春意便是更加浓郁，周氏的陨殁在这花红柳素的淡远春色里，只是渐淡渐远了。皇上虽亦有几分感伤，也被这些年周氏的跋扈所冲淡了，终是没过多久便抛之脑后。
　　穆穆清风至，吹起了我素青罗裙，与春草同在这风中旖旎翩翩。柔佳宫内的花园很是大，然而宫人们终日也只摆芍药牡丹蔷薇一类，皆是俗气的紧，终究是与别宫无甚分别。
　　那日午后他来看我，我正在塌上小憩。他握了我的手随意翻弄，我也不在意，只是假寐不已。
　　过了小半个时辰，他轻轻将我唤醒，道：“莫睡了，瞧瞧朕的手艺。”
　　于是我惺忪睁眼，但见纤纤素手已被他染就了丹卉朵朵，明艳芳菲轻笼指尖。
　　我笑道：“想来皇上这事儿是做惯了的，不知是哪位娘娘这样好的福气。”
　　他拿了细毫笔，蘸了粉色颜料细心描绘于指尖，边道：“从前不过是看过母后画过罢了。”
　　我凑上前眯着眼看，他正点掇着一朵锦带花，笔势柔顺且细腻。
　　我笑道：“这样精细的功夫，恰似天女风梭织露机。”
　　他拿了笔顺势轻轻敲了我的额头，笑道：“多嘴，不许乱动。”
　　于是便由着他画了半晌，方听他道：“苡薇，瞧朕画得怎样？”
　　我笑着睨着眼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道：“晚上沐浴一蘸水便溶了呢！”
　　他只怡然拿了我的手仔细看，道：“怎会？朕用的颜色是蘸水不化的。”复又拿了折扇轻轻扇着。
　　我拍他一下，笑道：“这样冷的天扇着，冻着臣妾了。”
　　他笑着轻轻吻了我的耳上垂着的珍珠耳环，道：“朕来的时候怎么瞧着花园里这样冷清？不喜欢那些牡丹赤芍么？”
　　我反着纤手看了，笑答：“花园里的花再好也不过这样了，只是臣妾更喜林间郊野之花，可惜宫里没有呢。”
　　他笑一笑，若有所思，忽然道：“不如在园里栽培一些凤仙花，夏天的时候朕也好替你染甲。”
　　我回眸看他，莞然：“若是要染甲，让花房里送些来便是了，哪里要这样费神。”
　　他兀自念道：“金盘和露捣仙葩，解使纤纤玉有暇。一点愁疑鹦鹉喙，十分春上牡丹芽。”凝视我一眼又道：“花房里送来的又哪比得上朕亲自种的？何况现下正是凤仙播种的好时节。”
　　我看他兴致勃勃，便笑道：“若是百姓知了定是赞皇上深恤民情呢。”
　　他有些不解，问：“怎么说？”
　　我挽了他笑答：“皇上连小小凤仙的栽种时节都知，那么对五谷耕种更是了如指掌了，百姓能不赞颂君之贤明吗？”
　　他听了悦然，伸手捏了我的脸道：“只怕拿蜜来与你比，它也要输你三分了。”
　　于是吩咐了下人在院中一角耕了地，我与他只讨论栽培凤仙的颜色，这样一个下午忙下来亦是有些劳累，而他则余兴尤存。
　　留了他用晚膳，夜里自然是宿在柔佳宫了。我拿了素色锦缎绣着他的一双袜子，上段用明黄丝线绣了双龙戏珠，下段则空留着。
　　而他在案前拿了折子看，须臾他开口问：“昨日艺妃提起要朕晋昭婕妤为贵嫔，你怎么看？”
　　我略略一惊，心里暗想果然是这样，但面上仍笑着看他，道：“这事儿皇上该和皇后娘娘商议才对，怎的问臣妾？”
　　他喝了口茶，道：“朕想听听你怎么说。”
　　我放下手中的刺绣，恬然看他道：“前头新年的时候皇上不是已有此意了吗？何况昭姐姐入宫多时，前面又有穆贵人的事，多少有些晦气。”我只将话说了一半，遂眨着眼看他。
　　果然他道：“是啊，昨日艺妃亦是这般同朕说的。”
　　艺妃同昭婕妤不睦？我心里冷笑一声，只是障眼法罢了，否则她又怎会出言让皇上晋昭婕妤，一切都是权益之计，可是可怜了周氏成了替死鬼。而皇上，亦是想晋她的，否则又怎会特意与我提起。我能做的，不过是顺他的意罢了，又何必自己撞上这事端。
　　只是……
　　我掐断了一根明黄丝线，浅笑问道：“臣妾多嘴问一句，翎姐姐也是入宫许久了吧？”
　　他皱眉想了，道：“也有七八年了，怎么突然提起她。”
　　我微笑道：“臣妾今日在御花园时不小心落了锦囊，还是翎贵嫔好心提醒才不至于遗失了。臣妾平日瞧着翎姐姐不怎么说话只当她是个不好相与的，今日见了方倍觉亲切，倒是像极了我远房表姐。”
　　他一哂，道：“那不若也晋翎贵嫔为翎淑媛，她在贵嫔位亦有两三年了。”边说边走到我身边，搂着我问：“苡薇可也要晋一晋？”
　　我脸一红，转身不理他，道：“明明是皇上自己要臣妾说，薇儿才说几句的。现下皇上可好，越发得寸进尺地作弄人家呢！”
　　他轻抚了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笑道：“朕与你说正经的。”
　　我只抽回了手，依着他道：“臣妾还年轻呢，侍驾亦非久，还须多磨练着。何况……”我抬眼凝视他：“薇儿亦不是十分看重名分之人。”
　　他的眼神凝滞看我许久，紧紧搂紧了我，道：“朕定不负你。”遂又替我捋顺额前的发，道：“今日去看瑾嫔，她亦是好些了，朕看着心里也舒坦点。”
　　我颌首，安慰道：“那就好，瑾妹妹还年轻，以后定有再为母的机会。”
　　岁月静好，我心安然。日子一天一天消磨下来，然是否是真正的安然我已不愿去深虑，至少……在他心里的一个角落是容得了我安然的。他的貌美妻妾纵有那么许多，但他的宠只是一如既往，渐深渐浓，远非对周氏一流。只这些，我已安然了。我要的爱或宠，只愿细水长流般的绵延而至，若是其宠溺如武帝对阿娇一般，纵有前头的“金屋藏娇”，留给了后人的却是一段“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的结局，惹得后世万艳同悲。
　　偶尔，我会想起君煜，忆起与他的芳菲年少。时而，我远远望着那个放平安扣的珐琅绘牡丹花纹的小盒，终究是没有勇气再把它打开。伊人已去，留了这么许多念想在心里，只是空悲切而已。一丝想念，一丝感伤，一丝幻觉，一丝寂寞，每当存了这些念头我便在心里再忍一忍，兀自念着不能因了这些亦近亦远的怀念与旧情就把这许多牺牲化回了当初的原点。
　　我曾经是如此的爱过他，纵使如今九重朱门相隔，却仍然无法坦然释怀。但是，我会试着放下过去种种，只把他留在回忆里、留在往事中。今生今世，曾经拥有过他，便是我今生最美的回忆。我的心有一隅角落，深得毫不起眼、无人察觉，但这隅角落，只有他、亦只有我……
　　但是，若他的生活安然，我的日子也会继续……
　　于是，那份留恋也就慢慢寡淡下来。
　　四月十五大吉之日，翎贵嫔陆氏与昭婕妤李氏同日行册封礼，分别晋为淑媛和贵嫔。皇上赐了慕秀宫于昭贵嫔住，终成一宫之主。
　　是夜佳宴，众妃同庆，翎淑媛本拉了我与她同坐，然顾忌着昭贵嫔，终究少不了推辞了。但她的回眸一笑，我心里亦是明白，遂只高举酒杯与她庆贺。
　　瑞雪经由宫女的悉心照料更是越发活泼可爱，然而在春日它也不免浮躁一些。我独爱春日之时有落花落、远随流水香，素喜向晚池之潋潋绿波、菲菲红素轻，或留恋许久或眺望多时，终嫌不能尽收眼底，便时时漫步而去。
　　这日，我欲至御花园赏春色，宫人一个不留神未将门合紧，那瑞雪便不动声色紧随其后逃出宫去。我走了几步便到了倚阑亭，正遇容德仪在亭中独自赏花，于是便莞尔同她行了个平礼。
　　她温婉一笑，和气地唤我同坐，不过闲聊了三两句，她遂又自顾自望向不远处的一丛铃兰。
　　这样干净秀丽的花卉，只有绿与白两色，钟型乳白小花呈吊铃状，高贵而清雅地悬着，似不染一丝红尘。她侧脸秀美而柳眉如烟，那眼神却是寥若晨星，恰似凌波仙子，只让人远远观矣。我素来也是生性恬静之人，便只与她静静观景。她寡言非常，与她坐了半晌不过说了三四句话。我正欲寻个话头先走，忽觉裙摆下有茸茸之物徘徊，遂低眉一眼却见是瑞雪。
　　我掩了丝绢笑：“让容德仪见笑了。”
　　她亦恬静而笑，道：“没什么，这些毛茸茸的小物我素来也是喜欢的。”
　　然而那小家伙见彩蝶翩然，便扑腾跑了出去，心想着若是被后妃撞见终是不好，便先行告辞追了出去。
　　没走几步便闻见容德仪与婢女道：“帮着洛芬仪一起去寻寻。”
　　于是婼水与容德仪的婢女一同追着寻，我便在后头四处张望。一个抬眼就望见安真姑姑引了一男一女从太后的禧安宫处走来。近了才看清是君煜和一个仪静体闲的貌□□，不肖说便知是唐婧颐，而现下正是易府的少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