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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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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菱纱轻轻一跃,伸手一钩,悬于空中的酒壶便轻松得手。绳索酒壶身上一绕,与先前集的收了一大串,甩了肩上,无意扫一眼这酒之幻境,上下左右酒壶悬挂,脚下厚重石板铁锁相连,颇有一杯下肚头重脚轻的意味。
酒嘛……就是这种东西。就算喝得飘飘欲仙,凡人终是凡人,被尘世所缚,挣脱不能,而仙喝了酒,又真的能忘空一切换得一身轻?
望向幻境当中的大酒缶,银虚白发的小老头盘膝坐在酒缶当前的大酒葫芦上,葫芦悬空而飘,小老头也摇头晃脑,那模样似坠了云里雾中,红透脸、半眯眼,所见景色估计是虚虚实实、模模糊糊,是真是假,无意深究,只要看得清酒壶,摸得到瓶口,一口灌下便好。
韩菱纱忍不住叹了口气。
以前觉得仙人不过如此,现在看来,能有这般置身事外的悠然自得就十足让人艳羡了。
眼神一飘,视线一转,正落了立于大酒缶另一侧的少年。白衣蓝衫,站得笔挺、一动不动,乍看还认为石人一尊。
韩菱纱啊韩菱纱,你可要冷静啊,不能因为玄霄施了一点小恩小惠就认为他是好人,不就“送”了个小紫英吗?。上一次他那出戏演得多好?催人泪下、感人肺腑,野人这种一根筋的立刻一声“大哥”就喊出去了,结果呢?结果他翻脸比翻书还快,那叫一个干脆利落,霎时间风云变色。
又瞅了一眼慕容紫英,对方不愧习武练剑之人,感觉到视线便回望过来,韩菱纱赶紧低头转身,结果一头撞了柳梦璃身上。
“菱纱,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稍微习惯性前情提要一下。”
柳梦璃双手提着裙摆成了一个小兜,现在兜了满满的酒壶站了韩菱纱面前,对她的回答不解地微微歪头。
“……心事?”
“哎?不是不是,梦璃你别担心。收酒壶这种事太简单,难免走神。”
见韩菱纱笑着摆手,柳梦璃也笑着点点头:“我常常上山采花草晾晒制香,这‘采酒’还是第一次。颇为新鲜呢。”
韩菱纱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岂止新鲜,简直是‘罕有’。虽然我不懂品酒,也不擅酒水之事,但这儿的酒光是味儿就有一股醉人之香,可是凡世间难得一见的好酒。我们这会不仅是‘采酒’,还是‘采’了满载的琼浆玉液!”
“说得是。若是嗜酒之人到此,定是过不了这一关考验了。”
放不下醉生梦死的贪杯,又哪求得往后千杯不醉的逍遥?
“我们还是抓紧时间‘采酒’吧。”
柳梦璃本想拉了韩菱纱催促,一动,差点落了一裙兜的酒壶,韩菱纱眼疾手快地帮她稳住,虚惊一场,两人舒了口气,为了这点小事,自然而然相视一笑。
在这样的时间,在这样的日子,在变故发生之前,要笑是多么轻松的事情。
“菱纱?”
愣了一下:“怎、怎么?”
“你又走神了。”柳眉微弯的笑容。
“大概是被这勾人的酒气熏得半醉了……”韩菱纱笑着晃晃手中如大串葡萄的酒壶串,突然皱了眉,伸指点了点脸颊,“说到酒气酒味……怎么好像有什么事……给忘了?”
云天河一直在大酒缶附近的平台转悠,收了几壶就往回跑,咕嘟咕嘟把酒倒入酒缶中,再偷偷看一旁的慕容紫英几眼,然后跑开。有几次壮着胆子从慕容紫英身边跑过,对方偏偏身手极好,只一退步转身,云天河跑过之时已拉开几步的距离。即使目不斜视正看他双眼,他也只无表情回望,把人开口搭话的勇气瞬间粉碎。
来来回回好几趟,不知不觉收集了三十三坛酒,不知不觉被冷冷拒绝了好几次,于是云天河终于深刻感觉到……自己饿了。
肚子饿的时候什么都香,何况这一坛坛的酒早就诱得云天河垂涎三尺,现在又折磨起他的饿虫来。
哪能耐得住?
赶紧去寻韩菱纱的身影,老远的,应该看不到、管不到……
这更耐不住了!
“菱纱说每人集三十三坛酒,我已经集够了,偷偷喝一点……不,喝一口、一小口,没问题吧?”说着打开酒壶,酒香简直一涌而出、扑面而来,“我、我一会一定收集更多酒回来!”
以差点咬到舌头的语速发誓,一仰头,咕嘟咕嘟地灌,那气势比往酒缶里倒酒更豪迈。真是弹指一挥间,酒壶空了。云天河放下酒壶,打了个嗝。心想这酒好厉害,和水一样,却只喝了一壶便打饱嗝。揉揉眼,四周景色在眼中摇晃,云天河慢悠悠地踏着步子往大酒缶走,突然很有勇气地一眼正对了慕容紫英,一愣,忍不住又是一嗝。
“剑仙……你还能变成三……三个。”
慕容紫英不用看他手上空酒壶就知他做了什么,厉声喝道:“你竟然喝酒!”
“哦……喝了。”往前一步,差点撞了慕容紫英怀里,这次他倒没有利落地拉开距离,云天河笑了,“剑仙,我跟你说,这酒……很香,很好喝,剑仙也尝尝吧。”
“……休得胡说!”
“我没胡说,真的很好喝……就是喝了……有点晕。不过……”
云天河“啪啪”在慕容紫英胸口拍了几掌,仰头大笑,没有酒仙酒圣那般豪爽,也没有煮酒论英雄的气吞山河,只笑了几下就靠在慕容紫英身上直咳嗽,好不容易消停了,呼了口气,蹭了蹭,抓住慕容紫英的衣袖。
慕容紫英顿时浑身僵直:“你该不会想吐吧……”
“我……”
抬起头,慕容紫英那不甚友好的面容就在眼前。
真的讨厌这个人,因为凶,不分青红皂白,对妖都很凶;真的很害怕这个人,因为冷,冷得就像冰块一样,对任何人都冷。可是,现在不讨厌了,虽然还有点害怕,不过知道他有不凶的一面,有不冷的时候。
“剑仙……”
云天河觉得自己的声音异常的小,好像不是自自己喉中发出,而是飘飘荡荡从老远地方传来。
“既要求仙问道,却还贪恋酒物,成何体统!”
云天河觉得慕容紫英的声音也渐渐飘远,可语气中的愤怒还是听得出来。
“剑仙……你别生气……”
眼皮很重,死劲支撑,云天河视野就一条细缝,勉强见着酒仙翁吹嘘瞪眼地骑着酒葫芦飘过来,还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脑中隐隐响了“啪”的一声,便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
“酒仙!酒仙!等等啊!”
韩菱纱大老远地急奔过来,踩得脚下铁索摇晃作响,背上一大串的酒壶撞得生痛,毫不容易没在酒仙翁面前摔趴下,可还是眼睁睁看着地上法阵携着两名少年一起消失得了无踪迹。
好嘛……本姑娘说忘了什么事,就是忘了千叮嘱万嘱咐野人不要喝酒!本来这事该在寿阳的时候说的,结果一跳,全给跳过去了!
这野人,非得在酒上栽一回!
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用,后悔药这东西不管重来几次都不会有,韩菱纱韩菱纱惟有杵在原地脸色发白的份。
柳梦璃晚了几步追上来,见了这般情形,一裙兜的酒壶落地:“仙翁……这、这怎么回事?”
“两个女娃儿莫慌,老夫只是送他们到色那一关,让‘飞天女’好生教训一番。”
酒仙翁心疼一地的酒壶,边咽口水边催促柳梦璃捡起来,有什么事等灌满了大酒缶再说。
“仙翁这关未过便直接送了云公子和慕容公子到下一关,怎说是‘教训’?”
柳梦璃弯下身,捡得缓慢,倒得更慢,那酒香一飘,酒仙翁鼻翼就扇个不停,可一看,自己再急柳梦璃仍慢条斯理,咂咂嘴,赶紧把事情说个清楚。
“女娃儿,老夫这关不过是收收酒壶,实在没什么难的。老夫向来好说话,也不爱为难你们这些个年轻人,反正拜师学艺是你们的事,你们既然决定了,老夫在这设个试炼难住你们,让你们打道回府,有何用?世间事情种种,往后坎坷困难多得是,又何在乎少老夫这一关?相比之下,色那一关可是大大不同。”
“仙翁,你这一关可是考死那没见过酒的野人了。”
韩菱纱惨淡一笑,酒仙翁捋了捋结了辫子的长须。
“原来如此,世间竟还有没见过酒的娃儿。”
“仙翁该不会就因天河嘴馋喝了壶酒,大发雷霆吧?”
“岂有此理,老夫怎会如此小气?娃儿只有喝了酒才成男儿,喝酒乃是天经地义。老夫气的是那琼华小娃儿!”气上头,血气上涌,酒仙翁本就红彤彤的脸这下更是红胜灯笼,“那娃儿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求仙问道,贪恋酒物,成何体统’。笑话!当老夫这酒仙翁不是仙不成?”
柳梦璃立刻屈膝行礼:“仙翁莫气,慕容公子应无看不起仙翁之意,只是……一时话说得不好。”
他何止“说得不好”?简直比野人说得更不好!
韩菱纱心中感叹了一阵这两人难怪绝配,继续问道:“那仙翁送他们至色之幻境,所谓教训……”
“哼,世间最难莫过一个‘情’字,最纠葛莫过一个‘爱’字。若说‘酒’是忘空一切,那‘情爱’便是永随生世,更有甚者,即使入了轮回也不愿忘却,足见两字——麻烦。”酒仙翁摇头晃脑,宛若找到乐子的老小孩,“让他们遇遇麻烦,老夫才好消消气。”
柳梦璃眉头紧蹙,一双美目满怀恳求看了酒仙翁,酒仙翁忙摆摆手。
“女娃儿莫要求老夫,那两人既已去了色之幻境,老夫想收也收不回。不过你放心,把这酒缶灌满,老夫直接送你们至财那一关。酒色财气,这可是少了一关的好处。”
酒仙翁敲敲大酒缶,云天河所灌入的那三十三坛美酒随着震动微微晃了酒面,陈年之香仿若慵懒地伸了个懒腰,鼓胀出酒缶面,拽了拽酒仙翁的胡子,撩拨得他深吸一气,鼻头更红。
“把我们送到色那一关。”
韩菱纱一句又把酒仙翁从沉醉中拽回来。
“什么?两个女娃儿到色之幻境……做什么?”
“我们四人共进退,当然行动要一致。”
这句话可是说得理直气壮。
废话,能不理直气壮?本姑娘上一次啥都没看到,这次好不容易好像、可能、大概有得看了,不在场哪行?色啊!这个字,光听就很有气氛!很有味道!
云天河在青鸾峰上和野猪狭路相逢。
云天河为了一顿烤野猪拉开了架势。
野猪则为了报仇雪恨摆开了阵势。
一人一猪各自大喝一声大吼一声,扑上去,斗到一块,云天河一拳未落,野猪竟来了个空手格挡,紧接猪蹄抡起,往云天河脸上就盖了一记猪蹄印。
野猪竟有如此身手?云天河惊得睁大眼。
这一睁,野猪没了,只有慕容紫英看着自己。
“醒了?”慕容紫英垂下手,顺便放开云天河的手腕。
云天河眨了眨眼,坐起身,头晕,想喊晕,脸颊上火辣辣的痛。
“抱歉,下手重了点。”慕容紫英颔首以示歉意,“因云少侠不论怎么唤都不醒,我恐再这么睡下去耽误试炼,只好出此下策。”
云天河揉揉脸颊,摸摸脑袋,到处都不好受,比自己好多年前吃坏肚子时还不好受。
“酒……真不是好东西……”
带了嘲讽意味的轻笑声起,暗香浮起,云天河方见一名女子翘脚悬坐半空,单手托腮,面若桃花,带笑更是美不胜收。
“方才见你醉醺醺的,还认已是个男人,没想竟说了一句未知世事的少年言语。本宫在这幻境待得久了,也渐渐不会看人了。”女子一身虹彩绸缎裹了身材曼妙,薄唇上口脂艳红,小指一划压了唇线,“自古英雄叱咤风云,剑侠名震江湖,春风得意时莫不是美酒佳人,这酒的好……须只有好男儿才知。”
“呃……我就觉得喝了酒晕晕的、怪怪的,一点没有吃了烤山猪以后的舒畅,所以……真的觉得不好。”
话音刚落女子又是一声笑出,毫不遮掩。那笑够媚,惹了云天河脸颊发烫。
“哎哟,虽是少年郎,倒是很懂得容貌美丑之别。你这般反应,本宫开心得很。”
“嘿嘿,这是夸我吧?”
慕容紫英忍不住轻咳几声,若不打断,这般闲聊不知要持续到何时。
“在下昆仑琼华弟子——慕容紫英,”双手一礼,“请问大士如何称呼?”
“本宫飞天女,不过色之幻境中的小仙,称不得‘大士’。”
飞天女绫罗轻摆宛若羽翼,身侧各多一臂,手捻卍字,臂若舞蹈。
再看飞天女所说“色之幻境”,三人所至之地乃一六角房间,墙壁雪白泛着蔚蓝薄光,墙沿嵌了金色勾边,自在转角绕出花样,如此环了一圈,正中一圆形浮云底座,托的是上方幽蓝灵力聚成的蛋型结界,六面墙各有一门,门上如蛛网般轻罩的蓝光结界便与此相似。整个房间给人一股清凉惬意之感,倒特别凸现了飞天女一身妩媚之气。
“本宫颇为欣赏这位少年郎呢。虽不能以私情放你过了这关,倒可以考点简单的。”飞天女欣长双腿舒展,换了翘脚的姿势,轻盈浮在半空,对云天河悠悠甩出绫罗,“本宫问你,可懂‘情爱’之意?”
云天河张口就来:“不懂。”
飞天女略微惊讶,稍事又笑:“哎哟,看来本宫问得难了。那……你可懂‘喜欢’之意?”
“这个我懂!”云天河总算碰上自己知识范围内的问题,信心百倍,声音洪亮,“菱纱说,喜欢就是想见一个人,见了一面,就又想再见一面,如此循环积累,就会天天都想见到,时时想在一起。这便是长相厮守了。”
“虽不尽然,但也有合理之处。”飞天女点点头,思索片刻,“如今你可有想见之人?”
“以前是想再见剑仙一面……”
说的时候眼神是往慕容紫英那边飘,对方毫无反应站在数步之外,似对这边问答毫不关心,云天河开始犯嘀咕:“剑仙到底要生气到什么时候?”
嘀咕着、嘀咕着,话答到一半就忘了,飞天女一旁轮番看了两人,伸指对了云天河脑门一弹,一小股灵力聚成水珠大小撞了他脑门上,惊得他回神。
“少年郎,本宫看你连‘喜欢’都不懂呢。”
“我答得不对?”
“答得略微有到点子上,可你只懂一答案,却参不透个中含义。”纤纤玉指,点的是慕容紫英方向,“我看你所称‘剑仙’颇为聪慧,何不问问他?”
云天河“哦”了一声,还没打定主意要不要问,却见慕容紫英已是紧张,双眼满是警惕之意,脚步更是做好随时腿步躲闪的准备。云天河心头就有些小小不满了。
我大概是说错话了,我大概因为说错话惹得你不高兴了,可我知错,想改,你连机会都不给,还成天想着躲想着逃……我也曾经有想躲想逃,被菱纱骂了,我知道我又错了,现在我是很有勇气要认错道歉,可你怎么还不理人?
“剑仙!”
鼓着一肚子气,云天河大步走向慕容紫英,慕容紫英连退数步,眼见就要缩到墙角,赶紧伸手一阻。
“有话,如此说便好。”
如此?
云天河用眼神丈量一番,五步距离。
“就这几步,我走过去再说。”
“就这几步,说便好。”
顿时无话,两人眼神对峙,云天河突然想起梦中和山猪的对战,脸上又痛了。痛得眼角发涩、鼻头发酸。
一直都一个人住在山上,没和人吵过架,也没被人讨厌过、疏远过,在女萝岩的时候大声说“你这样的人我最讨厌”,那是第一次。现在知道和人吵架,被人讨厌、疏远,是多难受。比喝了酒头晕还难受。
“我……剑仙……”
如果心中有想说的话,平时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来。可心中想说的是千言万语,搅在一起,涌出来,竟变得结巴。
“你好像有点误会。”
慕容紫英打断云天河努力了半天组不成的句子,待云天河眨了眨眼,一双明目看过来,不再那般烦躁,他才将话语以云天河所能懂的浅显语句说出。
“我不讨厌你,现在,也没生气。”
云天河睁大了眼,因没料到慕容紫英所说和自己所想全然相反;云天河瞪大眼,因慕容紫英所背对墙上的门突然拉长结界,缠住他手臂,一拖便没入门内。
“剑仙!”
大叫一声便追了进去,这下轮到飞天女瞪大眼了。
“真是性急的少年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