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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尺长寸短 ...

  •   五,尺长寸短

      正德十二年。湖广安陆。

      陆炳的武学一天天长进,正如朱厚熜书房的书一天天的堆高一样。俩人一人喜武,一人喜文。一个是气宇轩昂仪表堂堂,一个是面如冠玉明眸皓齿。一个貌似忠良笨口拙舌,一个巧捷万端伶牙俐齿。若真放一起,总以为七窍心的必压倒那呆头雁,岂不知锐斧劈榆木,钝的是锐斧,暗笑的是榆木。他们就这样一起走过了四年。

      那日,朱厚熜与陆炳一起从武场回去,看天色还早,朱厚熜便建议骑马去田地看看。那时候正好是大麦成熟的季节,一大片的金黄色随风涌出层层麦浪,骑在马上看去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豪迈。

      陆炳看到周围有几片地方只有零零星星的麦子,便问道,“这是怎么了?” 朱厚熜笑道,“我哪知道?反正交给了家仆在管,他们再租给别人。王府只要负责收租。”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我们沿着田地边上跑马,看这次谁赢?你抢过我手中的帕子就算赢了。”说完便纵马跑起来。
      陆炳追着朱厚熜,在接近朱厚熜的时候,想到上次他败了是因为总想跑到朱厚熜前面去,这会儿就看到那帕子的一角在风中飞,心中有了主意,便驱马逼近了,伸手一抽就抽出了帕子。朱厚熜只觉得手心一滑,扭头就看到陆炳舞着帕子在手上,便叫道,“这次换我来追你。”

      两个人调转马头。陆炳在前面跑,看到前面有一片地上面只有星星点点的大麦,想到在武场中隐约听到有人说收成不好不知如何交租。陆炳心念一闪便将马跑到那贫瘠的田中,朱厚熜不料陆炳会转到田里,在后面叫道,“你耍诈。”也跟着纵马到了田上。陆炳隐隐一笑,带着朱厚熜踏过了一些贫瘠的田地。

      晚霞满天下,金黄的麦田中穿梭着两个纵马少年的影子。朱厚熜终于抢过了帕子。两个人有些累了,便并肩慢慢前行。一会儿,朱厚熜听见自己的侍卫在不远处跟人家争执,策马跑过去,问道,“怎么回事?”

      侍卫回答道,“世子,是佃农。” 朱厚熜看了一眼一旁憨厚笑着的陆炳,便吩咐一个侍卫道,“你跟着他们去见雇主,就说被马踩坏的田地不用缴租了。”

      朱厚熜回到王府之后。兴王道,“今天有几个家仆来报,他们的佃农说你踩坏了一些田地,已经答应让他们不要缴租了,可有其事?” 朱厚熜点点头。兴王本想怪罪几句,但见儿子红扑扑还渗着汗的脸,便只淡淡说一句,“以后不要把马跑到田中去,佃户辛苦一年也不容易。” 朱厚熜笑笑,点点头,没有说话。

      兴王还恐刚才的话重了引朱厚熜不开心,跟着又道,“其实有时事出有因,不让马踩田地反而会坏事。” 朱厚熜本来回府的时候已经做好被爹爹责怪的打算,没想到爹爹会这样说,便蹭到爹爹跟前。

      兴王拿出朱厚熜的帕子帮他擦了擦汗,道,“当年你曾爷爷英宗皇帝亲征,攻打瓦剌的时候,本来抢了先机可以赢。偏偏被一个叫做王振的太监误了事。那王振提出要体恤百姓,指挥大军避开田地,导致军机被贻误。后来英宗惨败被俘,一年后才能够回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便是这个意思。”兴王顿了顿,又轻轻补了一句,“但若未见其乱,也不要空穴来风,乱斩其断。” 朱厚熜没想到爹爹真能够说出一段掌故,而且绕了一圈又宛转的来劝自己,不禁笑道,“爹,孩儿知道了。”

      陆炳回到家中,门房的就说,“老爷吩咐,小少爷一回来就让跪到西屋去。”西屋是陆家摆放牌位的地方。陆炳只跪过一次西屋,就是那次朱厚熜与他从树上摔下来。那次他从王府回来之后,爹爹道他与小主子过于亲厚,失了君臣的礼节,罚他跪了一夜。

      陆炳心中有些害怕,因为西屋还摆了一样东西,就是板子,算是家法。陆炳没有被家法打过,父亲陆松虽然严厉,但也不过是敦促他读书习武,算起来自己还算本分,也没有过什么大错。夜色有些深了,西屋没有人送灯进来,只有冷冷的月光从外面照进来。陆炳感到丝丝的凉意,肚子也有些饿了,但他不敢动,老老实实的跪在牌位面前,一切都静静的。

      陆松从后面看到儿子挺直的跪着。现在的他已经从震惊中冷静下来。今天在王府中听到俩小儿骑马踩良田,他第一感觉是震惊。为什么自己孩儿会做出这样的事情?陆炳一向宽厚随和,怎么会忽然失了分寸?陆松左思右想之后,便揣测是小主子任性,陆炳只是跟在了后面。不过他儿子笨口拙舌的也一定没有劝过小主子。陆松心中叹了一口气,让下人把灯放在桌上,把长凳摆在中间,就吩咐他们都走开。

      陆松对着陆炳跪着的背影,咳了一声道,“小主子做什么事情,你也该在一旁劝着,哪有跟着后面胡闹的?再说小主子踩的是自家田地,你跟在后面踩的就是王府的田。” 陆炳默默听着父亲的责备,自然不会去解释先纵马踩田的人是自己。

      陆松抬高了声音,又道,“你肆意妄为,欺压弱民。今天若饶了你,等以后你做出什么专横跋扈的事情来我也无脸去祖先了。”陆松顿了顿,停了好一会儿,问道,“还记得齐己的《耕叟》吗?” 陆炳背了一遍。陆松听了,吩咐陆炳自己褪下裤子趴到长椅上,取了板子,道,“你再背一遍。”

      陆炳趴在长椅上,放任身后的凉意,本准备着挨打,却没有想到父亲让他背诗,也不敢拖延,开口背道,“春风吹蓑衣”话音刚落,就被“啪”一声和压过来的力气所打断。好在很快咬住了嘴唇没有叫出声来。以前挨的戒尺不过是木头厚重带来的局部重弹,而板子的痛除却大片木头的厚重之外还有举起落下带下去的力道。陆炳不过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哪里体会过这种疼,就像被一个巨大的毒蜂蜇了整个身后,直直的逼到骨头中。陆炳咬着嘴唇,无助的等着第二下的到来。
      陆松却没有接着打第二下,只是冷冷的问道,“怎么不背了?”

      陆炳痛得根本没有什么思考,迟迟疑疑的背出第二句,“暮雨滴箬笠”。依旧是巨响和疼痛紧紧追着话音。陆炳这才明白过来,父亲是他背一句打他一下。想想不过是短短八句话,已经挨了两板子,还有六板子。知道数目了,总算还有了一个痛会停的指望。

      陆炳停了很久,才缓缓的歇了一口气,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接着背下去,“夫妇耕共劳”“啪”的又是一下。已经分辨不出被打在什么地方了,整个身后都是蔓延开的痛,这还不到一半。陆炳有些无望,呜咽着抽吸了起来。

      陆松见儿子压抑的抽吸着,想着儿子可能觉得自己有着种种委屈,心中叹息为臣必须战战兢兢,儿子还年幼又何尝明白这循规蹈矩中间如履薄冰的心情?

      陆炳抽吸声渐渐低下去,时不时的还听到两声。四周围一片静,就传出那缓缓的背书声,“儿孙饥对泣”。“啪”又是一声板子打下去的声音,紧紧随着,似乎生怕落了半拍。陆炳忍不住又呜咽了起来,那慢慢咽咽的声音,似乎想把时间拉得长长的,就永远不要再有下面一下就好了。

      过了很久很久,陆炳才止住了抽吸声,继续背下去,“田园高且瘦”“啪”板子依旧如同奉了急令似的倾泻下来。陆炳觉得自己就像被狂风卷起的乱草,被疼痛包裹起来乱舞,手脚身子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但疼痛却压迫着唯一的感觉。不知道怎么逃脱,只能无助的任疼痛卷席自己。算了,算了,反正也就这样了,被打晕了算了,反正自己是自食其果罪有应得。

      陆炳有些自暴自弃的想,干脆放任当身子不是自己的好了。于是快速背了下去,“赋税重复急”。“啪”。“ 官仓鼠雀群”。“ 啪”。一连背了两句,挨了两板子,那种放任自暴自弃的想法积攒起来的一点点所谓的勇气,又统统的被疼痛驱逐到了九霄云外。陆炳忍不住哭出来,又不敢出声,咬着嘴唇慢慢的哭。恍恍惚惚的自己就像一个浮萍漂在暗浊的池水里面,偏偏还有着疾风暴雨不断的打上来。疼痛似乎把他关在一个黑暗无助的地方,无处申诉,也无可申诉。

      陆松听陆炳哀哀的呜咽声心下恻然,见他每次都不敢呼叫出来,却忍不住的哭泣,真不知是说他勇敢还是懦弱。等了许久才听到陆炳呜咽声渐渐止住了,陆松握住板子,却听不到陆炳说最后一句。陆松知道陆炳第一次挨板子,有些打重了,猜他小孩子心思想躲过最后一下,也不催他,只是静静在一旁等他。

      陆炳止了眼泪,背后的痛已经是火热了,不想也不愿再背下去。就这样趴了很久,身后依旧是灼热的痛烧着烤着不能挪来半分,不知怎的却感到了紧紧握着的手中手心的凉。父亲是不会饶了他最后一下的,这一点他是清楚的。但又有着小小的微微的希望,希望父亲可以饶过他,一下,哪怕只是饶过一下也好。他真的再也不会去那样做了 。陆炳总想着等一等,等一等,再等一等。
      又过了很久很久,知道自己逃不过的,那么还是让自己歇片刻,歇片刻,再歇片刻,才积攒起一点点的力量和细弱游丝的勇气,慢慢慢慢的背出最后一句,“共待新租入”“啪”最后一下板子果然如期的降下来。陆炳不知道是因为熬完了责罚的放松还是疼痛得不能自已,一下子哭出声来。

      次日,朱厚熜午后等了许久,也不见陆炳来唤他一起去武场。便叫了一个太监去问,才知道陆炳生病,他父亲已经帮他向钱参将请了假。朱厚熜猜到陆炳被打了,但也不曾见过陆炳因为被打而卧床的,怎么着也不愿意再待在王府了,就想着去探望陆炳。

      朱厚熜到了兴王的书房,说是陆炳病了,想要去看他。早上的时候,陆松已经到兴王跟前认错,道小儿陆炳失教,行事莽撞,昨晚重罚过。兴王也不点破,只是拿了一瓶药让朱厚熜带去给陆炳。

      朱厚熜抬腿刚要出门,又讪讪的回来,底气不足的拉了拉兴王的衣袖,先是长长的叫了一声“爹”,又道,“可不可以留着陆典仗在府内,等我回府之后再放他回去?”兴王笑笑的看着朱厚熜,没有说话。朱厚熜咽了一下口水,期期的道,“是我害得人家被罚的。如果他爹撞到我去看他,说不定又会怪他。” 兴王有些无可奈何的笑了一下,道,“你放心去吧。”

      朱厚熜骑马到了陆家,也等不及通报,就径直去了陆炳房间。就见陆炳弱弱的趴在床上,黑发映衬着有些惨白的面色。朱厚熜走近了,掀了上面的被子。陆炳被打之后,痛得厉害,下身一直没有穿什么,软软的趴在床上。朱厚熜见到紫红乌青了一大片,不禁哎的一声,问道,“怎么会这样?” 陆炳道,“被板子打的。”

      朱厚熜嗯了一声,道,“那就难怪了,你爹本是锦衣卫出身,用板子是他的专长。都这样了,怎么也不给你敷药?”

      陆炳道,“爹已经让厨房煮了一些散热清毒的药,我昨晚和今早都喝过了。” 朱厚熜道,“我是指后面。” 一边说,一边用手指了指。陆炳道,“瘀青慢慢会散去的,爹大概想让我痛得久一些,好记了教训。”

      朱厚熜道,“你也真该得了教训。算计到我头上了。今天我与爹爹请假来看你的时候还说是我连累了你。没人知道我是为你背了这骂名。你想他们免去田租,直接跟我说就是了,我自然会去跟爹讲的。偏偏你耍这花哨。”

      陆炳道,“我一时马上得意,哪曾多想?我以后,不要说以后,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再也不会做这种蠢事了。”

      朱厚熜道,“看来你爹的板子教得不错。你被打了多少下?怎么着就痛改前非了。”

      陆炳道,“八下。背着《耕叟》打的,一句一下。”

      朱厚熜一边将兴王给的药慢慢涂在朱厚熜身后,一边邪邪的笑道,“《耕叟》我可不会背。齐己的诗我就记得两句,‘何处背繁红,迷芳到槛重。’”又逗趣似的把药瓶凑到陆炳面前,问道,“这药里掺了赤芍药,你说好不好闻?” (注:《本草经疏》:赤芍药破血。不过人家是内服,我这里权作一下外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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