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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鳳蕭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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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侯府,小楼。
宝鼎上烟、沉香清冽,绰约勾勒出那如画眉眼,道骨仙风。
他始终是谪仙般的人物。
瘦削的素指轻叩书案,任由那迟暮的红烛将自己的身影循循放大再唐突的暗下。往复如此,仿若灰飞烟灭重又向死而生。抬手、拂袖、擎笔、拭墨、狼毫素笺。他想要写些什么,却总是争持着无法落笔,到头来只得作罢。徒留那彷徨的墨滴垂垂滑落,濡在纸上湮湿一片。
“五更天,想是该回了罢。”喃喃而语,回首又搽亮了灯芯。
无情在等追命,彻夜。
追命回到六扇门时已是过了卯时。他怕生出什么岔子,只得寻了那后院的屋檐去,蹲在上面看了半晌。直见院内无人才算安下心来,大摇大摆的往老楼走去。
“追命!追命!”女人是祸,这话在这时候倒是应了谶般的灵验。
追命脊背一凉,赶快跟上几步钻进了屋内。心里暗骂:水芙蓉这个死丫头,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回身将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喂!喂!追命!你听没听见我在叫你!”水芙蓉见追命有意躲她,更挑高了嗓门在院子里扯嚷起来。
追命见她吵闹的凶,慌忙冲出去捂上嘴把她拉进老楼,埋怨道:“我的天下第一女神捕,你非得把师父吵来才甘心啊!”
“切,看你这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昨天晚上肯定不务正业喝酒去了。” 水芙蓉装作嫌弃的用手捏了鼻子,一脸作怪的瞄着追命,“好啦,神侯他老人家不在,不逗你了。”
“呼,吓死我了!”拍着胸脯长吁一口气,“对了,你找我?”
“不是。方才刀童有过来,说是无情找你。我不过是传个话罢了。”
“大师兄他……”不及细想,追命转身奔向小楼。强光下,椽梁间透出的小楼一角,飘渺不似人间。
进了门,两个人只是淡淡的相互望着,四目而对,却又一时无话。
………………
“大师兄……”
“你回来便好。”
“我……”欲开口,才发觉浑身染遍的酒气惊扰了小楼的清肃。
“不妨事,追命…说到底,或许,我还不及酒了解你的深。”
追命不好意思的搔了搔发迹:“师兄言笑了。”
“不,其实我一直在想——这酒与茶间,究竟孰优孰劣?方至今日才略有通晓。这茶,使人冷;而酒,使人愁。”
“师兄这又是哪门子的说法。茶毕竟是梅风鹤骨,而酒大抵是世俗浊物,怎可相提并论。”言语间,竟分不清是自嘲还是无奈。
无情轻笑,持盏微微摇首:“追命,这酒之蕴藉,岂是一个浊字便能定论的。”
“……确实,我本从未想过这些。只觉得那东西喝着爽快、豪气,能把自己不愿做的不愿想的一发拾掇个干净。我不如师兄,说到底终归是尘世中人。”取出腰间的葫芦,想喝,又觉得徒增尴尬,只得放在手中细细摆弄。
“我看不然。追命,你是太通透了,反而不愿脱身其外。”伸出手把茶盏推到追命身前。“茶需物载,而酒却载物,这又何如?你所踌躇的,无非是你自己心中的魔魇,或是,你自己的偏执。”
追命一怔,道:“师兄,你想说什么便直说罢。你言语之意我还是晓得的。”有些话题,想避终是避不过的。
“你可是还在因这次调职的事而愤懑?”
“不,我所气的是北定王的案子。上面的人都瞎了眼!……屯兵五万,训练三载,每年白银十万两,全部都是无可厚非的事实。他怎么可能没有谋反之心!我查他的案子都已经半年了,北定王安得什么心思我再清楚不过!原以为上了公堂就能让这老狐狸原形毕露,可谁想到就凭那几句证词一番抢白,他就让所有的一切做了白工。我真的气不过……”气结之下,追命重重把头磕向窗框。
“追命,朝廷不比江湖,亦不如江湖,你本该清楚。你我沉浮其中,叱咤尽是妄想。有些事当放手就放了罢,切莫苦着自己。”想拦他,却发现失去了任何意义。
“但是我不甘心!纵是别人不懂,师兄,你也该知道我的性子。你现在让我放手,我做不到!”言尽于此,甩身夺门而去,更卷起一室风尘缭乱了袅袅青烟。
“他还是这般执拗。”
“他不是执拗,而是有他自己的执着。”窗外,一青衣绛袍之人赫然踏于碧梧梢上,对着无情颔首而笑。
“不知神通侯已至,无情失礼。望请屋内一叙。” 拂袖,桌上茶盏破窗而出。
“隔窗论道未尝不是一种境界,又何必现身相见。有些事情看得真切,反而失去了应有的意味。无情总捕,你说呢?”方应看抬手化了杯上的机巧,揭盖啜抿,只觉得唇齿间满是那人的气息。寡淡的很,却没来由的令他欣喜。
“无情依侯爷的意思便是。”重坐定,理了衣襟,打点起一身倦怠,“适才听闻侯爷论及追命言词凿凿,可你对他不曾了解,却因何妄下论断?”
“可你竟也不曾懂他……”幽幽一眼投去,几许深长,“你我,终归是‘子非鱼’。”
无情低叹,指尖触上眉间一点朱砂:“说的是。有时候,堪破、堪不破,都是魔障。我们皆置身事外,胡乱评说,哪怕看得再透彻,依是无法。但倘若这世上当真无一人懂他,想也是寂寞如此。”
“此话在理。方某不才,不及无情总捕清明。”
“清明一词无情尚担不起,侯爷言过。只是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呵,自当讲得。”
“成某直言,北定王一案,有桥集团怎会放之不顾?”
方应看信手摘下一片新叶留在手中把玩,随口回道:“并非不顾,坐等而已。一出戏总是要唱完了才好。”
“哦?”
“戏有戏的门路。主角尚未露面,提前离席岂非莫大不敬?不等他唱满了唱圆了,这北定王的斤两你可拿捏得准?草率出招只会满盘皆输。”
无情早料到他会如此,换了语气,道:“若他翻天彻地,有桥集团焉能到独善其身?乾坤能大,你我皆沧海一粟,蚍蜉之力岂能撼树。”
“但这江山纵是再易其主,依旧是赵家的天下啊。想来又有什么分别……”顿了顿,续曰,“所以我亦不懂你。你这般为天下,操的是什么劳什子的心。”
无情阖上眼,未再回他。这个问题始终是他不愿面对的。他狠不下心拷问自己,为了这破败的江山这样做值不值当。他怕动摇、怕后悔、怕就这样信了方应看的话去,再没有回头路……
方应看见他如此,心里也知了七八分:“既然如此,那方某便不多叨扰了。临走之前送无情总捕四字……就此告辞。”语罢,逾墙而走。留无情一人独自于小楼,玩味他丢下的话。
“……身、不、由、已……”思量间,一种不可名状的苦涩逐渐堆上心头。睁眼刹那,却仿若看到那流年的滟潋倒影,那诸多往日的华丽幻像,与自己擦肩而过,唯余浩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