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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时逢秋日,阳照正空。

      这几日都是碧空如洗的好天气,顾芮初坐在窗边的小榻上,手肘支着桌几,透过窗牖望向院中那棵快要落光叶片的柳树。

      树下散满了灿灿黄叶,是她特意让人留下的,倒是给这灰净的院子添了些亮色。

      今日是昭和十三年八月初三,是她大哥将要流放出城的日子,也是她父亲和二哥去世整七天的日子。

      小丫鬟端着一碗药汁走进主屋,朝窗边倚着的女子走去:“姑娘,该喝药了。”

      青竹将药碗放在小桌几上,又拿了件披风盖住她的双腿。

      顾芮初倚着下巴趴在桌面上,转头看了一眼桌上的玉碗,开口说道:“拿下去吧。”

      “姑娘,您就再喝几口吧,奴婢去大门守着,等王爷回来就请他过来看您好不好?”青竹哽咽着哀求。

      “不必了,他不想来,我便也不等了。”

      月前,吏部尚书状告辅国大将军顾霄涉嫌参与了数年前先大皇子一家遇害的案子,并当堂请上了人证。

      皇上下旨传召顾霄入京,将其收押入了诏狱,却不想不过几日,就传来顾家二公子顾时安战死沙场的消息,顾将军听闻悲痛欲绝,丧生在牢狱里。

      不到一月,她的父亲和二哥相继离世,没有给她一点反应的余地,而她被谢知洵禁足在这王府的正院里,不能踏出半步。

      尽管今日是她大哥流放的日子,她也无法出门相送。

      这段时日里她常常忆想,也许她早就错了,若是当初没有一意孤行追来京都,也许念着当初的恩情,顾家遭遇不测时,他还能心软帮上一把。

      也或许,顾家根本就不会被卷入这场漩涡里。

      顾芮初想起前几日她与他求一纸休书,想要回到将军府去,也放他自由,却只得来他冷着脸的一句:“你只消养好身子,其他的无需多管。”

      距离那日已经过了三天,他果然再未踏进过院门一步。

      她知晓这世间之事断然没有回头的道理,她只是想也许还能抓着最后的时间,去给他一些微弱的弥补,她也想回到将军府去送一送父兄,也好自己离开的时候不至于无法瞑目。

      顾芮初叹了口气,对着青竹吩咐道:“让院子里的人都退下去吧,我头有些疼,一会儿便要歇下,都不许进来吵我。”

      “姑娘……”

      “去吧。”

      青竹拿她实在没了办法,跺了跺脚转身向外跑去。

      日前,她将卖身契还给了身边的丫鬟青竹和青禾,青禾接过去泣不成声与她拜别,回了乡下老家,而青竹将那张薄纸在烛灯上点燃,说她本就孤身一人,也无处可去。

      顾芮初也就随着她去了,左右自己也没多少时日,身边留个熟悉的人也好,以谢知洵的脾性,即便她死了,他也不会去为难一个小丫头。

      就当是留个人给自己收尸吧。

      院子里那棵魁高混实的柳树,在秋风不迭地催折下,快要掉光了本就残留不多的黄叶。

      心口的痛越发细密,如若刀绞,豆大的汗珠顺着腮颊簌簌落下,她素手搭在颔下,紧紧攥成了拳。

      天下名医快被王府请了个遍,诊出的病症无非就是郁结于心,无药可治。

      她也早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一直吊着自己的命不过也就是舍不得离开罢了。

      而如今,她也没什么不舍了。

      她只盼唯一还留在这世间的大哥可以安稳度过余生,也希望谢知洵在摆脱她以后,可以真正的随心自在。

      眼前的光亮越来越暗,如蒙上一层漆黑的浓雾,她透过大榆树一直望着院门的方向,笑自己出了幻觉,好像看到了几日都未出现的那个人从门口的方向终于朝她奔来。

      “谢知洵,你终于和我再没瓜葛了。”

      秋日里的天气诡谲多变,滚滚乌云逐渐覆满了原本澄澈的天空,狂风卷起地上的黄叶满院翻飞,没一会儿就落下如注的大雨,掩住嚎啕的悲戚。

      *

      天光微亮,将军府各处都是“唰唰”的扫动声。

      临州下了一日夜的大雪,地面屋檐都蒙上了一层洁白的绒毯,刀子般的冷风吹在脸上,割得皮肤生疼,卷起的碎雪钻进脖子里,冰得人发颤。

      柠月阁的主屋内,被炭火熏得暖洋洋,与屋外俨然是两个季节。

      拔步床上的小姑娘还未苏醒,秀眉紧蹙,苍白的脸上冷汗涔涔,嘴里还隐约念叨着什么。

      青竹和青禾端着脸盆快步到柠月阁主屋门前,掀起暖帘走了进去,在外室散了散身上的寒气,才又抬脚往屋内走去。

      看见还未掀起的帷帐,两个小丫鬟相视一笑。

      姑娘喜赖床,平日里也是这般不爱早起,尤其是这样寒冷的冬日里,尽管屋内分外温暖,人也难免懒倦一些。

      青竹边向床边走边笑着说:“姑娘快些起身吧,二少爷前日里可是答应了姑娘今日要带您出去逛逛,莫要再贪睡......姑娘!姑娘怎么了?快!青禾!快去叫方神医!”

      听到身边的声音,顾芮初猛地睁开双眼,像是久困于岸上终于回到水里的鱼一般,大口汲取着生命的气息,双手不自觉抚上心口,那里还有撕心裂肺的痛意残留。

      “姑娘醒了,可是又做恶梦了?有没有哪里不舒坦?奴婢让人去请方神医了,一会儿让神医给您再看看。”

      说着又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见温度没什么异常,这才稍稍放下了心,起身走到脸盆旁浸湿了巾帕,又替她擦了擦脸上的冷汗。

      顾芮初转头看向自己的丫鬟,怔愣了半晌才缓过些神来,双手按上心口,却发现已经感受不到明显的疼痛,再看看自己所处的这间屋子,竟是与她曾经在临州未出阁时的闺房一模一样。

      “青竹,今天什么日子了?”

      “回姑娘,昭和十年冬月十八呀。”

      昭和十年?不是昭和十三年……

      恍神间,方楮已经被青禾拽着疾步走来,看样子应该是直接从被窝里给拎出来的。

      顾芮初条件反射地把手伸出来,当两根手指搭上她皓腕那一刻,清晰的触碰感才让她相信,自己是真的又回到了三年前的时候,眼睛里不由蓄满了泪光。

      方楮的确是被人从被窝里拎过来的,只不过一听说顾芮初身体有恙,早就把瞌睡虫甩飞了,这会儿看着小姑娘憔悴的面色,就知道下人火急火燎的去薅了自己过来是有原因的,心头倏然一紧。

      方楮是在顾芮初七岁时被顾家大公子从街上掳来顾家的。

      那年顾芮初与父兄回京,中秋夜外出游玩时偶然出了意外,虽是捡回了一条性命,却久未转醒。

      顾时淮把他掳回顾家的原因也很简单,他妹妹的病症让一众太医都束手无策,又恰巧在出门另寻名医的路上,看到了他腰上代表着神农谷身份的玉牌。

      送上门的羊,哪里有不宰的道理?

      于是当年仅十三岁的方楮就在将军府里留住了脚,而后更是一起来了临州。

      把手搭在她的脉上仔细诊了一会儿,方楮这才松了一口气。

      “并无大碍,回头我熬上一副安神的方子,晚间让人去我院子里取回来,喝了再睡,这样会安稳一些。”

      旁边的青竹连声应下。

      还未等方楮再开口,就听见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没一会儿就见二公子顾时安掀起暖帘走了进来。

      顾时安一早从军营里赶回来,刚进府就听说柠月阁这边叫了方楮过来,于是顾不得回自己院子稍作整理,就直接奔着这来了。

      看到床上姑娘眼泪汪汪的样子,顾时安揪着一颗心看向旁边的方楮:“丛丛如何了?可是身子又不太好?”

      “无甚大碍,只是受了惊吓。”

      听到方楮如此说,他这才放下了心,抬手轻拍自己的胸脯:“无事就好,刚进府就听说柠月阁这边出了事,吓得我赶紧往这跑。”

      看着眼前活蹦乱跳的少年,顾芮初轻轻眨了眨眼,莹润的泪珠终于还是掉落下来。

      “怎么哭了?哪里不舒服?方楮你再好好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没诊出来?还是我不在的时候谁给你气受了?你告诉哥哥,哥哥现在就去找人算账!”

      虽平日里有些吊儿郎当,但终归是战场上厮杀磨练出来的少年将军,说起狠话来也足够气势凌人。

      “丛丛无事,就只是做噩梦吓到了,二哥莫要担心了。”看着哥哥炸毛的样子,顾芮初赶紧开口安慰。

      她确实有常做噩梦的毛病,但这次与以往不一样,她没办法和二哥说自己已经历一遭生死,也没办法说上一世顾家的结局是如何惨不忍言。

      看着一脸乖巧的小姑娘,顾时安还是有些担心,却也未再多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他这个妹妹,是自己看着从小不点长成大姑娘的,虽他很小就被带去了军营,平日里难得休息,但只要一有时间,就会从城外赶回府里。

      今日若不是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他也不至于还没顾得上休整,就带着一身灰尘来看妹妹。

      想到这里,他偏头对一旁的方楮说道:“对了方楮,我今早在城外山脚下捡了个半死不活的人回来,扔去你院子里了,伤得有些重,看那样子别人怕是治不得。”

      顾芮初心里一紧。

      昭和十年,二哥确实捡过一个身受重伤的人回来,就是谢知洵。

      她还记得,他这次伤得极重,饶是有方楮这样的神医圣手在,也还是费了一番功夫。

      “方大哥,我已经感觉好多了,你快去看看那人吧。”

      听到“半死不活”时,方楮的眼睛闪过一抹亮光。

      本着“医者仁心”的职业素养,他自是希望大家都健健康康,最好不要有任何病痛,但并不代表他不喜欢面对一些疑难杂症的挑战。

      尤其是别人治不了的毛病。

      就比如一些半死不活的人。

      于是他果断起身抱拳道了句“告辞”,就急匆匆往自己院子里赶去。

      顾芮初收回眼神,看向站在床边的少年,开口问道:“父亲呢?可与哥哥一同回来了?”

      “未曾,军中还有些事务,父亲走不开,只我自己回来了。”

      临州地处大昭北部边境,辅国大将军顾霄驻守这里十余年,甚少返京,只因临州挨着晋国。

      晋国皇帝暴虐好战,曾在战场上和顾霄打过几次照面,却都没讨到什么好处,故而受着某种变态的欲望驱使,时不时下旨骚扰一下昭国。

      不为别的,就为了给顾霄找点不痛快。

      她深知其中的无奈,上一世,她的父兄几乎是一辈子都在和晋国这块硬骨头撕扯。

      看着眼前鲜活灵动的少年将军,她的唇角掀起一抹轻松的笑意。

      好在如今,一切都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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