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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小少爷慈悲,心肠软 ...

  •   国文课的老师姓徐,他依旧习惯性穿着一身黑色的马褂,下巴处留着很有文人风范的长长的胡须,是个名副其实的美髯公。
      韩鹤唳听管家说,这位徐先生,以前是韩慈的国文老师,文学造诣十分深厚,在整个源城都是学术界顶尖的人物,前两年已经退休了,不再收学生了,只是韩家用的人,必定是最顶尖的人物,为了韩鹤唳,终究还是被请了回来,专门给这位新晋的小少爷上课。
      韩鹤唳第一天上徐老师的课时候,因为说话声音太小,总是垂着眼帘不抬头看他,浑身没有一丝一毫的傲气,被徐老师不分青红皂白,拿着戒尺在手掌心狠狠的打了十下。
      他是当世的大儒,因此比一般人看的更通透,也更加入世,他眼睁睁看着韩鹤唳被自己平白无故打了十下手掌都肿的鼓了起来,却只是含着泪看向他,睁着一双快要垂泪的湿漉漉的眼睛,不争不闹,甚至没有下意识的揉捏自己疼痛的手心,他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十分不喜欢他。
      “韩鹤唳,你是韩家的人,我却在你的身上见不到一点傲气,世人对儒家颇有误解,他们以为,儒家就是恭谦忍让,实则不然,儒家自古最为入世,我们事事要讲究一个‘争’字。人要有傲气,要去争,只要是想要的,哪怕头破血流,也要去争,而不是默默忍受自己的东西被人夺走,别人不信你,你就要到处宣讲,偏要别人信你!这才是儒道!”
      韩鹤唳只幽幽的点了点头,脸色有些苍白,忍住了眼泪和手掌心的灼痛,像是一朵要被折断的莲花,轻声细语的回答他:“知道了,徐先生。”
      徐老师见他如此逆来顺受,更加不喜,只觉得他身上没有一点源城这个世代豪门的矜贵在身上,而且十分容易流泪,这更让他心生不悦,这是乱世,乱世里面培养这个么懦弱的学生,将来可能很难有什么建树,以后他要是丢了什么人,然后传出去这小子是自己的学生,比杀了他还要难受,死了都能从棺材里回魂活过来。
      只是碍于自己大弟子韩慈的面子,自己要是贸然拒绝,惹怒了对方,固然是个不划算的买卖——毕竟韩慈对他也说不上什么尊敬不尊敬,教导他许多年,他至今也没有看透自己的这个学生到底在想些什么,平日里,逢年过节,韩慈的礼数方面那都是十分的周到,若是说两人之间亲不亲近,徐老师自己也是拿不准的。
      若是从世俗的师生之间的亲近来说,大抵是不亲近的,他甚至觉得,韩慈眼里面可能根本没有自己这个老师。
      今日韩鹤唳来到书房,徐先生不在,没有像是往常一样,已经在前面瞪着自己,只有书桌上的小笼子里放了一只白色的小兔子,阳光从落地窗户外面洒落在小兔子的身上,毛茸茸的泛着光晕,十分的好看。
      韩鹤唳心生欢喜,走到装着小兔子的笼子前面,打开笼子,把这只又肥又大的小兔子拿到自己的手上,伸手摸了摸小兔子的耳朵,然后又拿了笼子里面鲜嫩的菜叶子递到小兔子的嘴边,小兔子当即动着三瓣嘴,吃了起来。
      “咳。”
      徐老师走到门边,咳了一声,韩鹤唳转过身,一见徐老师,便赶忙把手上的小兔子放回了笼子里,恭敬的对对方说:“徐老师。”
      徐震点了点头,看着他,瘦削的少年站在那里,看来十分乖巧,纯良无害,今日不知道谁给他找了衣裳,一身深蓝色的袖口是白色的长袍子,脚下面是一双黑面白底的朴素的布鞋,这就是一般的衣裳,虽然现在洋装流行比较多,但是男子们无论门第如何,常服还是以这种长袍为主。
      年少穿深色,衬得少年,肤色更加白,嘴唇更红,即使是徐震,也恍惚想起彼时韩顷少年时的模样。
      韩顷刚十四五岁的那年,徐震刚考上秀才,也就比韩顷大不了几岁,他有一日出街买一卷书,匆匆经过茶楼,见一个浑身披着锦绣的小少爷,坐在花团锦簇的大厅中,身边拥着两个美娇娘,翘着脚笑盈盈的看着戏子唱戏,没有人不看呆了眼。
      这么仔细一看,韩鹤唳虽然没有韩顷那少年时期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骄傲,却依旧遗传了韩顷七八分的模样,只是相对于韩顷面相上抹不掉的女气,更有些男子的英气,而韩慈则是完全继承了他母亲的模样,那千娇百媚、富贵迷人眼的宋大小姐。
      “你很像你的父亲。”
      徐震幽幽的感慨了一声,若当初那少年还活着,如今会是什么模样?是如同王朝一般枯萎凋零,还是依旧如同院子里的红色杜鹃花一般热烈,依旧在茶楼里面不知人间疾苦,听着一出又一出花开到茶蘼的娇软的戏。
      韩鹤唳没有抬头,只是恭敬地垂着眼眸,轻声细语的说话,“知道了,老师。”
      见他眉眼沉寂顺从,像是圈养的小绵羊,徐震顿觉索然无味,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个“慈”字,转身问他。
      “韩慈的名字是我取得,你可知道,韩慈的名字里为什么有个慈字?”
      韩鹤唳看着徐震,想了片刻,回答说:“老师希望姐姐慈悲为怀,向上向善,能够兼济天下。”
      徐震轻轻地笑了笑,“兼济天下,那是人在盛世获得名利的方式,儒家先圣是讲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但是你可有想过,为什么我们的圣人一生郁郁不得志,无一人起用他?我反倒认为,生逢乱世,却要恰恰忘记这个‘慈’,‘慈’有时候是救人的佛,有时候却是杀人的道。就像你姐姐,她为什么至今没有动你父亲的旧人,他们虎视眈眈,说她妇人之仁,我却并不认为,我觉得,她手上揣着一把刀,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上位者,或高居庙堂之内的王侯将相,或统帅三军的将军,亦或是大家族的掌权者,无不是吞咽苦涩,忍常人之不能忍,做常人之不能做,把不甘、龌龊藏在心底,藏污纳垢,点石成金,带着满身伤痕微笑,最终化腐朽为神奇,归根结底,都是帝王之术,而帝王之术,却偏偏没有‘慈’,能让外人见到的‘慈’,也绝不是你理解的仁慈。”
      “明白了吗?”
      “鹤唳明白了,老师。”
      “那你要不要学帝王之术?”
      “不要,老师。”
      “为什么?”
      徐震难免有些不解的看着韩鹤唳,他仍然记得,给韩慈上课没多久,韩慈便对他说,“老师,不要教我仁爱之术,你以为我是一个女人,所以你看不起我,所以你希望我软弱,服从,像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一样去归顺,苟延残喘。但是老师,你看错我了,这是军阀混战的年代,这是韩家,将来我是要做家主的人,你该教我帝王术,若是做不到,老师还请自动请辞,明日不要来了。”
      他想起乌黑的长发的少女比韩鹤唳还要小一些,七八岁的年纪,坐在韩鹤唳现在坐着的位置,颇为冷漠的看着他,审视他,逼问他,锋利又傲慢,不可一世,百年世家的尊贵,不言而喻。
      韩鹤唳抿了抿唇,最后一字一句的说:“因为我是外室的孩子,我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姐姐天生尊贵,我生而卑贱下流,我生来要做姐姐的左膀右臂,我要学习臣子之道,做姐姐的臣子,做他的鹰犬,他的利刃,为他卖命,为他流血,为他而死,为他捅入敌人的心脏。”
      徐震震惊的看着韩鹤唳,以为是少年人的怨愤之言,他刚想劝他谨言慎行,却又见他眉目舒展,神情平和,看得出心甘情愿。
      “没有悔恨?”
      “没有悔恨。”
      门外传来低低的笑声,徐震一愣,却看见从外面回来的韩慈从门外走了进来,走到韩鹤唳的面前,捏着他的下巴,带着夏日的燥热,有些微微泛热的指腹轻轻摩挲韩鹤唳的脸颊,“真乖啊,这才是我的韩慈的好弟弟。”
      韩鹤唳淡淡的展颜一笑,闭上眼睛侧过脸,摩挲了一下韩慈的手掌,“姐姐。”
      韩慈心情大好,随后看向身后笼子里面的小兔子,问他,“喜欢小兔子吗?”
      韩鹤唳点点头,耳朵微微泛红。
      “这是我送给你的。”
      说完,韩慈便走了出去,露露跟在韩慈的身后,朝着书房走去的时候,韩慈问她,“你觉得他几分真心?”
      露露回答道,“看着有十分真心,他十分喜欢您。”
      韩慈顿住脚,倏而冷笑一声,“喜欢?……喜欢就好。”
      管家也赶忙跟着说了两句,“依老奴看,小少爷慈悲,心肠软,毕竟是亲兄弟,靠得住。”
      韩慈斜睨他一眼,我的说了一句老东西,便带着露露进了书房。
      ……
      韩慈走后,韩鹤唳目送着韩慈的背影消失在走廊上,回过神来,垂眸坐了下来。
      许多年后,很多人问他,问过的问题都是相同的问题,他们问,你是认真的吗?
      韩慈也欲言又止的问他,你是认真的吗?鹤唳,你是我的弟弟,你是认真的吗?
      韩鹤唳终其一生都没有给任何人答案,对于旁人,他只是冷漠以对,对他们或是辱骂,或是鄙夷不屑,或是惊世骇俗的眼神,当做没有看见,或者在暗巷放干对方温热的鲜血,叫那人永远的闭嘴;对于韩慈,他也只是眉眼沉沉,平静的看着他,他想起初见那日,韩慈精致的眉眼,摇曳在他耳垂的红色的鲜血般的宝石耳坠,白皙细瘦的手臂轻轻勾着狐裘,婷婷袅袅的走到他的面前;想起北海的温泉池,外面簌簌的落雪,落在他们的肩膀,落在他的睫毛上,天地一片洁白;还想起很多很多,多到他一生都在回忆,却又如同白驹过隙,只在韩慈的眨眼之间。
      那就是他的一生。
      徐震看着他,见他也在沉默的看着走廊,是觉得他心思十分深沉,只是看向自己的时候,却又如同落雪般洁白纯粹,仿佛从未沾染尘埃。
      徐震微微蹙眉,沉默的看了他许久,才开始重新讲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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