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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长夜不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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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发什么呆呢?”
萧謉自书卷下抿了一个笑,又轻轻敛去。他喜欢听到她的声音,缓而不柔,甜而不腻,像第一口咬下的新鲜蔬果,满心满口都沁出了香。
“兰宫师姐。”书卷被一只白嫩嫩的手执去,于是萧謉看到了她的脸,人如其名,幽兰一般,兰之猗猗,扬扬其香,淡雅却香浓。
兰宫放了书,同他一道坐于石阶之上,顺手扯了一把长草,在手指间绕着花样。
“师姐有心事?”萧謉觑着她的面色,直起身来。
兰宫抬首,明月星河入了她的眸:“我以为,日升月落,本是世间运转法则,海枯石烂,永恒不变。”
萧謉默了一会儿,道:“这月,已有五日未落了。”
“这几日,莫要再出去了,”月移了一分,兰宫的脸添了一抹忧,“近来妖异之事频发,向各仙门求助的书函一封接着一封,师父离谷前特意叮嘱我好生照看你,要你留在谷中,不得乱跑。”
“我已并非是那初入谷中的幼童了,师父未免担忧过甚,”萧謉笑,“该是我照看你才对。”
曾经幼童长为少年,抽了条,生长极快,岁月刻了棱角,塑了身躯。如今的青年,少了些少时的性子,那留得的一点白融进他的明眸皓齿,笑出了难得的世间纯真。
“都坐在这里做甚?要我好找。”温润的嗓音由远及近,两人闻声辨人,一同起了身。
“青鸾师兄。”
“师兄。”
“苍冥师叔召见,快随我来。”青鸾一身素袍,一如寻常的不苟言笑,言简意赅,话不多一句。
“快去罢,师姐。”萧謉摆摆手,露出些失望之意,又很快淡去。
青鸾冷冷地:“你一道来。”
萧謉愣了愣:“我?”
“师叔特意吩咐要叫你一道,”青鸾已转身走了,“这里还有第二个叫萧謉的么?”
兰宫猛拍了一掌犹自发怔的萧謉:“走啊傻小子!”
这一动静惊醒了睡得正香的小狼,吾与跳了起来,耳朵动了几下,踱至萧謉脚边。
“快!吾与跟上跟上!”萧謉急忙拔开了腿。不自觉地,喜上眉梢。
无论是师父枕清风,还是一众师伯师叔与师姑,即便是这些师兄师弟与师姐师妹,平日里不过只是唤个名分,没人会将他这般入不得仙门的门外仙徒当做同门。这家丢了猫,那家跑了狗。山下村东头的婆婆没了米,村西头的嫁娶要人抬轿子。杂七杂八,零零碎碎的请求每日雪片一般地丢进天穹谷。身为仙门下属,虽只是依附,但好歹也占着修道的名头,护卫一方。饶是烦扰,却也不得推托。一众修道子弟自然不愿做这些凡俗事务,于是各仙门辟了个路子,专召那些妄图修仙却又根骨不够的求道之人,安了个仙徒的名儿,随便应付些银钱与自家炼制的仙丹,将一应杂务全部丢了出去,一心只为修仙除妖驱鬼。
是以萧謉入天穹谷十几年以来,除每日承接各般俗务外,从未受到任何特别召见。此般点名道姓地要他前去,简直前所未有。
莫非是念他一直以来风雨无阻,还算勤俭,并非如其他仙徒一般动辄叫苦叫屈甩手不干,要破例将他收入门下?
可转念一想,自小自己便惹事不断,师父没少追在后头收拾圆场,兰宫师姐更是偷偷地替自己担了不少责,为此青鸾师兄始终对他不冷不热,心存芥蒂,将他当作个麻烦的扫把星,几次请师父将他逐出师门,甚至自己也打好了包裹等着发落被扫地出门。未想到师父只是罚他跪了三个月的静室思过,从未言及离开一事。若当真要收他入门,需得师父枕清风点头才行,但眼下师父并不在谷内,莫非是自己想错了?
天穹谷虽无大仙门那般占据一山一水,势大气派,却也是自在一方天地。谷中常年应时植着许多花草树木并泉流山石,无论是落雨或是压雪,总是一番逍遥滋味。只是多日不见日光,一众草木俱都有了些垂头丧气之态,耷着脑袋昏昏欲睡。
在苍冥修室诡言阁外几步,青鸾停下了,略提了音道:“弟子青鸾,携师妹兰宫、师弟萧謉,复师叔之命。”
“进来。”
不轻不重地应声后,门扇被缓缓拉开,一个身长背直的青年立于其后,一身青黑色衣裳,窄薄的下颌,细长眉,狐狸眼。
“苍蓼师弟。”三人齐声问候。
“青鸾师兄,兰宫师姐,萧謉师兄。”苍蓼侧身请入,在萧謉经过身边之时,两人撞了几下拳。
苍蓼是苍冥的徒弟,也是唯一一个徒弟,同兰宫一般年纪。明明十岁之差,萧謉却偏偏要喊他师弟。枕清风为此没少训斥纠正,可他不肯承认自己最小,怎么也不肯唤一声师兄。苍蓼并未如一般男孩子那般同他争个高下,倒顺着他的意称一句萧謉师兄。枕清风到底未令他改了口,见苍冥并不在意,便由了他们去。
再说师叔苍冥,算是天穹谷里第一怪的怪人。几个师父门下少说皆有两三个徒弟,根骨好的着重培养,禀赋稍次一点的可以当作侍候打扫的贴身心腹,再收几个仙徒作为杂役跑腿驱使。像枕清风门下便有青鸾与兰宫两个徒弟,并一个仙徒萧謉。而苍冥自收了苍蓼之后便一概不问,通通回绝。平日里深居简出,十天有八天是在山里闭关,纵是与其有几分交情的枕清风,一年到头来也见不到他几面。苍蓼像是个被放养的孩子,若非修习还颇有些成效,苍冥一准会被枕清风追着狠狠骂一句‘误人子弟’。旁人的修室,要么起名‘清风阁’,要么题着‘问月居’、‘祈星轩’。唯有他,以一个‘诡言阁’愈发地来人勿入。萧謉见到他的次数以年为记,掰着指头便能数出来,加之众人添油加醋的传言,使得他每每见了苍冥便先怵了三分。
诡言阁不同于寻常修室的窗明几净、灯烛明亮。倒像个山洞一般,窗子常年紧闭着,愈往里走愈是昏暗。吾与踱了七八步,拦在萧謉身前,隔了衣裳咬住他的脚踝,不许他再向前了。
这事说来奇怪,小狼的性子一向孤僻,对任何人皆是爱搭不理,便是对萧謉也并未表现出多少亲近之情,可偏偏苍冥是个例外。
萧謉苦想了许久,旁敲侧问,问了师父问了师姐问了师弟,甚至胆大包天地直接去问了师叔,是否他曾与小狼结了仇,比如灭了它一族什么的……否则怎会一相见,吾与便像是见了仇人似,一红一蓝两只瞳仁几乎要燃起焰来,将苍冥由头盯到尾,还死活拖着萧謉不许他靠近。起先萧謉一头雾水,并未过多在意,满心只是初次见到师叔的欢喜,甩了甩衣袍还要向前,未想到吾与直接一口咬在了他的小腿,尖锐地四颗狼齿咬穿了皮肉,吓得兰宫抱着他冲回清风阁去找枕清风,所幸并未伤及筋骨。而向来遇神打神遇鬼抽鬼的苍冥竟也并无过多反应,便是召见,也不过是要他远远站着,对吾与更是视若无睹。
萧謉想不明白,索性不去想了,他为自己寻出一个说法来勉强揭过这篇谜题:或许是天生无法相和,就如有些人一见便喜欢,可有些人一见便厌恶,又如水与火不能相容。人与人是这般,人与非人也是这般,就连圣人也想不通的。
于是萧謉站住了,在一丈外望着苍冥半明半暗的轮廓,苍蓼便也不再走,陪他一道站在原地。
虽是晦暗不分明,可萧謉隐隐感觉到,苍冥似乎在瞧着自己,那目光如湿雾中的一星火,欲现未现,将燃将熄,引着他却又迫着他。他听到了吾与喉间沉抑的低吼,而后,那目光一瞬消散,萧謉暗自松了一口气。
待几人拜过,苍冥缓缓开口,声似自地底深处来:“叫你们来,是为西极山妖鬼之患。”
青鸾捺下心中欢喜:“长夜不尽,听闻西极山妖氛汇集,鬼雾弥漫,妖鬼皆趁乱肆虐,途经之人接连失踪,临近村庄叫苦不迭,多次向仙门求助。各大仙门均派出了人手……师叔的意思,天穹谷亦要参与?”
“师叔,”兰宫却似犹豫,“是要弟子三人前往?”
“你有何顾虑?”
“师父临行前特意嘱咐过,”兰宫顶着一口气直说出来,“要师弟留于谷内,若无他的命令,不得擅自离谷。”
“你是要他永远做个门外仙徒么?”苍冥是对她言,却瞧着萧謉。
萧謉想也未想,脱口道:“萧謉愿往西极山。”
“不可,”兰宫仍是反对,“师弟从未……”
“兰宫师姐,”一直默立于后的苍蓼开口了,“我一道去。你放心,我会护好萧謉师兄的。”
“谁要你护着。”萧謉不敢大声,嘀嘀咕咕地念了一句。
“可是……”兰宫还要再辩,却被青鸾回过头来瞪了一眼。
“你要违抗师命不成?!”
“师姐,”萧謉在后头悄悄一扯兰宫的衣袖,小声道,“莫要再顶撞师叔了,我是真的想去,带我去,好么?你们总丢下我,这一次便让我跟着,好么好么?”
兰宫将衣袖扯了回来,咬着唇,没理他,却也未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