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缺水的蒙面木头

6、林花谢了春红

　　马车一脸走了五天，终于来到西北军。“青儿。”慕容月见到弟弟，真心高兴了一番。父皇你看，我们慕容氏的血脉总算没有断了。
　　可是她尽心护下来的弟弟却横眉冷目，“来人，把这叛徒带到牢里收押。”
　　那语气太冷太意气，慕容月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弟弟，“我以为，你是要救我的。”
　　慕容青却愤怒的拍了桌子，“救你？三姐，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救你？你杀了父皇降了陈风，陈风要朝堂，你费心游说奔走，陈风觊觎我，你便把我送上他的床？三姐，你好狠的心啊！”

　　暮野四合，郊外的天空格外空旷，慕容月抬头看天空鸿雁成群飞过，眼角溢出淅沥泪水。她想起昔日也有人曾这样对她说，“老夫不医卖国者，不医杀人者，公主二罪皆全，老夫无能为力。”是啊，于世人眼里，她早已叛国背祖，又凭什么指望他救她？
　　慕容月，你怎么不去死呢？
　　有士兵来把她带下去关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那屋里太小太昏暗，慕容月一进去就头发发麻，“青儿，你不能把我关在这里，青儿！！！”
　　可是她的弟弟哪里听得到，或许听到了，但他已不愿意再理她。那种缠绕的感觉从小腿蜿蜒而上，一直戳中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什么，那是什么东西，血，还有血………不，那不是真的，闭上眼睛，只要闭上眼睛不看就好。睡一觉吧。或者睡死了也好。
　　父皇，月儿来陪你了可好？青儿已率西北军返回朝都，这天下已无我容身之地，所以就让月儿去陪你，可好？
　　慕容月昏昏沉沉晕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有人打开了房门，那人背对着金色阳光，一身铠甲犀利而耀眼，“陈风……”慕容月泪水糊了双眼，低声轻喃。指尖却连半分力气都没有。
　　于是她只能看着那人一步一步走进，将她拥起来，“三公主，你还好吧？臣先带你出去。”
　　那人的臂膀硬而冷，慕容月馋着他挪出这间小屋，重新看到这茫茫天空，她觉得耳朵里嗡嗡的，反应了好久才清明了些，离开他站好，淑女的行礼，“周三公子。”
　　于是周莫也对她拱手，“三公主。”
　　慕容月笑了笑，“我如今处境，三公子也不必客气。”她抬手扯了扯脏污的衣裙，低声叹气，“我这人生低谷，不巧都被三公子看到了。”
　　多么奇怪呵，明明已经订婚的两个人，竟然都是格外客套。
　　周莫皱了皱眉，“殿下年少，性情冲动，三公主不该挂心的。”
　　慕容月眼里的光却悠长起来，嘴角划过狠厉的弧度，“是啊，他是我弟弟，不是我可以杀掉忘记的人连记恨也尚且不能……他是我弟弟。”
　　“三公子，令尊……周相大人他……”
　　周莫摆摆手，“国破家亡，家父以身殉国是我周氏的忠心。公主不必多言，微臣懂得。”
　　于是慕容月也珍而重之的向他拱手，“当日慕容月曾以舞阳令示意周相大人暂降，不想周相大人一腔热血，慕容月深以为愧。同时也为令尊骄傲。请公子相信，他日慕容光复之时，必有周姓一门荣耀！”
　　“公主……臣愿意辅佐公主！”周莫跪下来，笔直而僵硬的脊背把他的身形拉的很长很长。

　　慕容月住在周莫的房间里。同慕容青也见过几次，他不言，她不语，形同陌路。这般说起来，倒是她同慕容勋见面的次数多些。
　　慕容勋才是这西北军的掌权者。
　　“皇叔。”主将大帐中，慕容月的声音格外突兀，身边都是多年在外驻守的将士，她一介小女子实在打眼，也实在受不住这无声的震慑，可有些事，她得硬着头皮上去，正如她一直所做的那样。
　　慕容月换了一身灰色布衣，并未梳髻，用一根布条将将束了头发，也带了几分利索潇洒，“皇叔，慕容月听闻皇叔欲强攻京都，慕容月以为，不妥。”
　　“哼，一个黄毛丫头……”有人小声嘀咕，话未说完就被同僚挡了下去，不可察觉的皱了皱眉。

　　慕容勋也是文人，后来因边疆不稳才投笔从戎，多年来他镇守这慕容皇朝的东南屏障，自有满怀胸襟。上首的人眼角扫过方才说话的将军，只是一个眼神，却已经包含了很多信息。
　　“皇叔，这天下尚且是慕容的天下，我们拿回自己的东西，不需要动那么多刀枪。”慕容月拱手，娓娓道来。

　　有人不忿，有人嗔哧，慕容月却仍是一脸正义，只等上首人权衡，可等了很久，也没听见有人答话。慕容月眼风微扫，却见慕容勋摆摆手，示意左右都退了出去，大帐中顿时只余她叔侄二人。
　　“皇叔……”慕容月一腔热血撑到此时，越来越没有底气。
　　“慕、容、月，”慕容勋站起来，颀长身形使他看起来格外俊朗，他一字一顿念出这几个字，像是在回忆什么，“你出生的时候，我还没出京。”
　　居然是要拉家常？慕容月有些迟疑，却也只能迎着他的话头，“是，月也记得幼时家宴，曾是见过皇叔的。”
　　“我听说过你，不过是在传闻中。你生母低微，想来也没什么恩宠。可是皇兄竟把舞阳令给了你，我要知道你值不值得。”慕容勋语速很慢，可是多年执掌生杀的威严融进每个字里，竟压的人透不过气来。
　　“皇叔……”
　　“回答我。”
　　“蒙皇叔问，慕容月以舞阳令命诸位臣工反戈，以待大军。”
　　“区区手段，你以为舞阳令不出就无人倒戈？”
　　“正因为如此，才必须要令他们倒戈，今日才能给他们一条退路，一条光明正大的退路。”
　　“所以你今日不同意本王强攻。你想通过舞阳令，命列位臣工朝反，真是个好谋略。只是乱世，人心不古，若有不从如何？羌国五万大军镇守京都，不战又当如何？”
　　慕容月默默垂眸，“侄女不才，已命人去拿羌军布防图，明日必有定论。至于人心向背，皇叔不放心，慕容月愿意先行一步，为皇叔开启皇城大门。”
　　“好一介小女子！”慕容勋沉吟许久，眯着眼打量了她的卑微姿态，忽然笑了，“你果真比慕容家的男儿有谋的多！慕容青，着实不是为帝之才。可惜啊，慕容家就这么一个男儿了。”
　　慕容月闻言直把头垂的更低，“慕容月无能，青弟年幼，只求皇叔能看在父皇面上，庇佑侄子侄女。”
　　她说出这番话来，不动声色还处处试探，慕容勋哪能不知她的意思，当时就黑了脸，“你也不用来探我的意思，如今皇兄已逝，慕容青年幼，你自身尚不清白，本王的确信不过。”
　　慕容勋如此直白，倒让慕容月心里松了一口气，蹲了身子行礼，“侄女明白了。”
　　如此，血脉里流动的都是同样的血，两人随后敲定了各种细节，接应事项。又谈起了父皇和皇宫的很多往事。最后离开的时候都已黄昏，慕容月站在一片橘黄的斜阳里背对着慕容勋，忽然开口，“今日皇叔问我，舞阳令给我值不值得。”
　　“其实是不值得的。诚如皇叔所说，我生母低微，自幼不受宠，资质也不过平平。可是当我从歹徒手里逃出提着仇人的头颅回宫的时候，父皇他毫无怨言的包容了我，并且给我权势，教我筹谋。他教会我永远要靠自己，因为父皇知道我不再相信任何人。”
　　“不值得，真的不值得。这偌大天下的舞阳令，不过是父亲给女儿的一座靠山。所以我一定要为父皇报仇。一定。”
　　慕容月不知道那天她有没有哭，但她走出来的时候看见周莫就在大帐不远处，她低下头，从另一个方向转身离去。
　　身后，周莫走进慕容勋的大帐，即便是在军营经年他周身都还是有书生气的，这一点，倒和慕容勋颇为相似，他们都是儒将。
　　“王爷。”周莫拱手，虽说西北军是他的麾下，但皇族血统，且慕容勋手握边疆十几万大军，论军功辈分他都是及不上的。
　　慕容勋这回是来给周莫压阵的，毕竟是勤王大军，只京都陷了而已，就慕容勋看来区区羌国的几番打闹成不了气候，虽然羌人屠了皇城，这的确是莫大的耻辱。
　　“这个慕容月，还真有几分眼界。不过女子多慧招祸，皇兄皇嫂的死，根源上到底也是她的缘由。”慕容勋拿起宝剑，坐在桌前细细打量，“你对她倒是颇为敬重，听说你还同她订了亲？”冷眼一瞥，慕容勋眼里的光灭了又闪，“其中缘由，是否该由本王知晓？”
　　“这……”周莫迟疑了下，但慕容勋并非外人，且此时西北军仍需他的支持，周莫俊逸的脸皱了皱，压低了声音，“这件事，还得从五年前说起……”
　　“不知王叔可知当年陈风求取三公主一事？”
　　慕容勋放下剑，看着他，三年前，陈风求取三公主的事他是有所耳闻的，“一个立了功的侍卫求取公主，多少是卑微了些。皇兄不允也是情理之中。可当年慕容月也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女，侍卫殷勤些，说不准皇帝就允了。”
　　“王叔说的是。这事坊间虽然传闻，但大抵都是议论两句，然后默默等待事情下文。可谁都没想到，这事就没了下文。直到不久后的一个黄昏……那时末将在京都府当差，每日协从巡按大人查访治安等琐事，行至昭得门，大人去了西街，命末将在西得门等候。于是末将就遇见了一个衣裙带血头发鬓乱的女子，那时末将并不知她便是三公主，这女子走到末将面前，虽然形神涣散但仍客气有礼，她盯着我腰间的佩刀，问我，“公子，我有个东西卡在马车上了，可否借剑一用？””
　　“王爷当知，巡逻哨佩刀不能离手，且我见她身上有血，十分谨慎，不料公主也不纠缠，转身就走，末将指责所在，自然悄悄跟着她，只见公主踉踉跄跄行了数十丈，在隐蔽处一辆马车前停下，那车下都是血迹，车上死者是个殷实壮汉，一击毙命正中背心，凶器是一件金簪。但凶器被反复拔出插入，所以那尸身残忍至极。”
　　“末将自然盘问这女子，她很快表明她是三公主，有一干信物为证，并承认这人是她亲手所杀，然后她问末将，以公主的名义借佩刀一用。末将那时以为公主要自戕，所以格外小心，但末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公主一刀砍下了那死者的头颅。”周莫说到这里，叹一口气，似乎当年往事历历在目。
　　“这女子倒真是心狠手辣。”慕容勋摇头不置可否，十分鄙夷的样子，“这就是传闻中当年劫持她的那个人？可她再狠毒也不过一区区小女子，焉能杀的了壮汉？”
　　周莫低下头，似是有些无从说起，为难的皱起了眉头，“末将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日公主是要同侍卫私奔，死者是接应她的马夫，不料见色起意，污了公主清白，末将猜想，公主定是知道挣扎无用，一时顺从，等那歹徒放松之后回身之时趁其不备才偷袭。这等隐忍，末将自问不如。”

　　“这么说来，是侍卫害了她？不过这等胆色，的确少见。”慕容勋也皱起了没有。
　　“公主的手段还在后面。”周莫继续开口，“当时侍卫还没到接应的地方，公主一手提了那贼人的头颅，忽然问了奇怪的一句话，公主说，是不是他让你这么做的。末将至今都记得公主当时的神情，满身是血如同罗刹，绝望的让人不寒而栗，然后她命微臣以最快的速度颁发告示宣扬此事通缉了一个人，并在天黑前把歹徒的头颅吊在城头示众。”
　　“当晚末将进宫陈情，三公主自始至终冷静沉定，但那之后公主似乎仍是伤了元气，闭门不出。宫内几番宴请三公主均未出面，再后来，先皇就破例允了公主朝堂议事之权。”
　　“临危不乱，本王倒有点喜欢她了。这个脾气像个能做大事的。”慕容勋扬起眼角，“至于这婚事，恐怕不是你愿意的吧？皇兄可真是用心良苦。”
　　“这个……”，周莫摸了摸鼻子，一脸沉重，“三公主出事后，先皇召末将入宫，说三公主被歹人污了清白，谁让末将当时多管闲事，为了堵上末将的嘴，只好将公主许给末将。王爷，这就是先皇原话……再后来，公主恢复后，的确做了几件见地长远的事，她没了依靠，便只能与皇朝共生，先皇又道公主所行剑走偏锋，树敌太多，让末将无论何时保护公主，末将这才领了西北军。”
　　“这个姑娘倒是值得跟着她，有魄力。可惜了，也是她做的太绝。”慕容勋拍了拍周莫肩膀，态度已经明朗。
　　周莫心事郁郁的走出大帐，心里再次涌起多年来重重不断的那个猜想：公主她，真是是做的太绝了吗？
　　还有先皇，他把这天下都交到一个女子手里真的只是宠爱而已吗？

　　第二日果然有人送来京都的书信。那城防图是宋于洪从乾正宫盗来，宫廷画室连夜复制，经受舞阳令假意投诚的大臣之手，一步步带出宫外，交到周相门生手里，再由周府多年豢养暗线递出城外，最后达到慕容勋手中。过程之复杂棘手，竟然成了。
　　“王叔拿到这城防图，可觉得安心了？”慕容月说这话的时候，慕容青也在，曾经一起患难的姐弟，如今已经陌路一样。
　　慕容勋仔细的看了那图，最后倒是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这兵用的真是登峰造极，你的眼光不错。”
　　慕容月听出了哪话里的意思，却并不想计较，“如此，王叔也同意慕容月表表忠心了？”
　　慕容勋扫了她一眼，并不放在心上 ，“本王从来信不过女人。”
　　她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笑，“但愿慕容月能让皇叔改观。”
　　慕容青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你们在说什么？”
　　慕容月不答话，慕容勋却看向她，“值得吗？”
　　慕容月笑着摇摇头，走出大帐。父皇，值得吗？

　　她抬头看那湛蓝天空，这天太干净，刺得她眼睛疼。那之后慕容月说要去京城外的十里庵烧香，十日后，慕容月孤身一人走向了京都。

　　慕容青是在她走了之后才得知消息的。那天他坐在一处断了的墙壁上怔了许久。

　　慕容月回来的消息一层层传到乾正宫的时候陈风正在批奏折，那手指不知道为什么一抖，留下好大的一个墨点。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乾正宫里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做错了什么。
　　但该来临的那一刻总会来临，在慕容月回宫的第七日，陈风熬不住了。
　　到达闪华宫的时候慕容月让人在院里摆了桌子要画画，从前她总爱在外面画画，吹着风听着鸟语，偶尔笑一笑，那情景总勾的他心里痒痒，变着法子捉弄她。
　　“咦，你画的这是什么？”她会指着黑乎乎的一个球状，认真的问。
　　“我在画我的心上人。”他根本不擅长作画，却擅长一本正经的说谎。
　　“人呢？”某人还要追问真是不识风趣。
　　“哦，她跑了。”
　　往事历历在目，陈风上前去，握住她执笔的手，同她一起把那山峰的形状勾勒。
　　“皇上忙完了？”慕容月不回头也不震惊，依旧轻轻淡淡的样子。却默默把手抽了出来立在一旁。
　　陈风更加摸不到她的心思，他以为她回来总是回心转意的。未执笔的手紧了紧，“我以为你是真心回来的。”
　　“真心？”慕容月看着地面，“皇上以为我留恋天牢里的鼠类呢，还是以为我习惯了被您禁锢，或者喜欢被人践踏，握在手心里弄死呢？”
　　“你可知我亡了国，灭了家，弑了父，投了敌，你可知青儿他已容不下我？”她勾起笑意，一手抚上自己的小腹，“我怀了你的孩子，陈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