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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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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生烟是在她的“新婚之夜”被人拖出来的。
整个何家上下都乱成一团,方才她与何少爷进府时还对她横眉冷对的几个丫鬟如今早就已经人头落地。所谓血流漂橹,大抵不过如此。
而玉生烟被几个高大男人拎出了何少爷的房门,彼时她还在想办法将何少爷灌的更醉,醉到无法行事最好,她做出了破釜沉舟的决定,可是真到了这时候,还是在尽力拖延。
这一拖延,便拖到了何府被抄家。
她打量着这两个拖着她的男人,绣春刀,飞鱼服,是锦衣卫。还有几个瘦弱些的,面白无须,说话时腔调有些古怪,是东厂的太监。
她看着眼前这一幕,恍惚间以为是十年前的噩梦重现,哭声震天,血色弥漫。
何文建睡梦中被锦衣卫从床榻上拖起来,出门后又见眼前家族惨状,对着领头的姚肃怒喝:“姚千户,你这是做什么!本官可犯什么大罪要您不远千里来凉州抄家?可有陛下圣旨,可有督公手书?锦衣卫难道是要造反不成吗!”
姚肃暼他一眼,冷声道:“何大人,今夜为何抄家,您心里也该明白些,督公不愿与蠢人打交道,若见了督公,莫怪我没有提醒您。”
何文建闻言大震,追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督公亲自来了凉州?这等大事,本官怎会不知!”
姚肃笑道:“这就要问问您这好侄儿了,何贵妃命他快马加鞭带着君恩令回凉州周全人手,督公为了等他先到凉州可是没少费心思。可惜,何少爷今夜刚回,看来正事一句没说,倒是往花楼砸了不少银子,我从珠光宝气楼的鸨母那儿拿的票据,啧啧,三千两黄金啊,便是陛下的内库,一时半会儿怕也没几个三千两黄金能随便取用,何大人,与东厂和锦衣卫,便不要装傻了吧。”
何文建闻言,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脸色却明显灰败了下去。他知道,谢序既然亲自来了,此事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不仅如此,若是谢序真亲自来了,何家之后,恐怕就连陛下也……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随即又猛然睁开,看向了旁边地上躺着仍是烂醉如泥的侄儿,老泪纵横:“我何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孽障!”
他骂了半天,终是忍不下心去下手,便将一双通红的眼看向了旁边的玉生烟,猛地抽出一旁锦衣卫的佩刀砍过去,嘶吼道:“你这下贱胚子!勾引了我儿,坏我大事,且拿命来偿!”
他这一下很是突然,一边的姚肃都没反应过来,眼见那寒光就要落到女子的身上,却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片树叶,那叶片柔软纤细,却将何文建手中钢刃都弹飞了半米,何文建是个文人,绣春刀脱手,只觉得虎口都在发麻。
门外传来男子柔和的轻笑:“何大人这是做什么,若是真有冤情,随咱家上京见陛下就是了,何苦亲自动手呢?”
那人的衣摆上沾染着一些深夜的雾气,黑锦袍,云纹披风,白皙的脸上沾了几滴不知是谁的血,青峰为他递上手帕,他慢条斯理地擦了擦脸,慢慢道:“整个凉州去岁年税不过黄金五千,令府公子一出手便是大半年税,真是教咱家为难。”
姚肃适时奉上一叠信件:“督主,这是属下在何大人府上搜到的往来信件,请督主过目。”
谢序接过来一张张翻看,越看,他的目光越冷,只那笑意却是越发开怀:“何大人,若是寻常与商人们结出些门路,咱家也并非不懂人情,可这中间,怎么还有与北狄的往来?何大人呐,这可不是咱家苛责,通敌叛国是要株连的大罪,大人您何至于如此糊涂?”
言罢,不再理会何文建的求饶辩解,只对姚肃挑了挑下巴:“姚千户,请何大人戴枷上铐吧。”
玉生烟死里逃生,她并不愚笨,她在珠光宝气楼便见到过那人衣摆之下隐约露出一抹碧色,当时尚且不能确定,可如今见他身旁两个侍从,一是锦衣卫千户,一是东厂番子,此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君恩令到金牌已是贵重至极,可在金牌之上,有一例外。
乃是先帝在时御赐于近侍的一块翡翠制成,全天下独一无二的一块超品君恩令,凌驾于百官,甚至皇权之上,这块玉牌,在权宦谢序的手中。
这黑衣公子,就是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谢序。
她听见那被称作姚千户的锦衣卫向谢序问道该如何处理她,她方才已然听出这便是在水阁中威胁她的那个人,有些恍惚地想,今夜歹人果真生事,她到底是该笑,还是该恨。
她不怕死,只怕自己死了,那血海深仇从此便再无人知。
定了定神,她不敢去碰谢序的手,便跪在谢序的身旁颤抖着手拉住他的衣摆,尽量用在花楼时学到的最柔媚的声音对他说:“大人,奴仍是完璧,愿从此随侍伺候大人,求大人开恩,饶了奴一条性命。”
谢序看着跪在他脚边的女子,她仍穿着在珠光宝气楼时那件水红色的长裙,只经过方才一番折腾,已然金钗委地长发披散,看起来好不狼狈。
可她没有哭,一双眼眸柔润而坚定,带着祈求望着他。
想起方才青峰垂着目向他回禀:“督主,那官妓的身世怪得很,籍贯册子上说她是扬州人士,那鸨母说她是扬州底下一个县令的女儿,可您说她认得君恩令,这样的身份应当识不得御赐之物。”
彼时谢序转着手上的扳指,继续问道:“那鸨母可还说了些什么吗?”
青峰道:“她不像是有来头的,一吓就什么都说了,说是当年凉州知州手下有个叫张松的师爷把人塞给她的,只说是官妓,手续批文倒是一应俱全,旁的她也不知道了。奴才也向四周打听过了,珠光宝气楼在这儿二十多年,这鸨母一直在这儿,没听说和帝都中哪位能扯上关系。”
他说完,又试探问道:“督主,奴才瞧着这姑娘年岁对得上,您说她会不会就是……”
青峰跟在谢序身边许多年,宫外一家老小的性命全在谢序手上捏着,算是谢序心腹中的心腹,不然也不可能跟着他来这一趟。
他知道主子这些年一直在暗中寻一个女子,因总吩咐人往官妓中找寻,他便猜测大抵是哪个罪臣之后。可谢序这人实在是疑心深重,便是青峰也不知道他要寻的到底是什么人,只知道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谢序垂着眼眸没说话,青峰也不敢多言,只在边上拱手等着主子吩咐。
“扬州……”谢序几乎是一宿没睡,他的面容显得有些苍白,嘴里却慢慢吐出几个字:“能从扬州流放到凉州,按本朝律法,大抵须得是个满门抄斩的罪过,本督倒是不记得十年前扬州出过这样的大案。”
“青峰,着人去查查这个叫张松的师爷罢。”
而如今谢序的目光落在玉生烟的身上打了个转儿,垂下眼眸遮住若有所思的神情。
但面上他半分未露,将手中那沾着血手帕扔在地上,冷声道:“青峰,此女牵涉何家通敌,一并关着待审。”
青峰连忙答应,细着嗓子吩咐:“凡涉案人士,罪臣家眷,一个不留,通通带走关押,上京论罪!”
玉生烟以为自己会和何府女眷一起被关押或者下狱,毕竟东厂和锦衣卫的恶名,即使是边陲小镇也是如雷贯耳。
但更令她没想到的是,谢序他们竟然没有急着动身,而是找了个院子住了下来,好像在等什么东西。并且当日谢序将她带走时明明说是要审她,可是这几日她被关在一个小阁楼里,除了一日三餐有人按时放在门口之外,再没人理会过她。
若不是偶尔能听到锦衣卫换班巡视的声音,她简直要怀疑谢序是不是把她扔在这儿独自回京了。
玉生烟再次见到谢序,是在被关押的第六天。
那日天有小雨,谢序没带什么随从,独自撑着把伞缓步而来,他穿着一身浅青色的长衫,好像只是闲庭信步。
玉生烟如临大敌,她对于那座宫城中的人都有着条件反射一般的提防和恐惧,但她要回到那里,又不得不依附于眼前的权宦。
而且……谢序掌管宫中所有的内侍婢女,若是能留在他身边,她想找的那个人也许也能有些线索。
思及此,她敛下心绪,对着进门的谢序俯身行礼:“大人。”
谢序散漫应了一声道:“起吧。”
玉生烟起身为他倒了茶,谢序却道:“你这屋子似是窄小了些。”
玉生烟摸不清他这话的意思,只能斟酌语句顺着往下说:“大人愿意给奴一处安身之所,已经是额外开恩,奴不敢有其他怨言。”
谢序端起茶呡了一口,慢声道:“本督听闻,你来自于扬州?”
玉生烟心中一凛,不知道他为何会提起这事,低声回:“是。”
谢序却好似真和她话家常一般,问:“扬州是处好地儿,宫里头有几位娘娘也来自扬州,说不准与你同乡。”
“大人莫折煞了奴,奴是罪人,哪敢和娘娘们相提并论呢。”她柔声道。
“倒是懂尊卑。”谢序不咸不淡应了一句,又问:“可会讲扬州话?万岁爷好吴侬软语,你想进京,本督倒是可以帮你在御前牵线。”
玉生烟悚然一惊,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稳了稳心神才回答:“回大人,奴离开扬州时年岁尚晓,家乡方言实在已记不得了,况且奴是戴罪之身,岂敢在陛下近前侍候,大人美意奴感激涕零,只是奴言行无状,不敢触怒龙颜。”
谢序半晌没说话,只看着她,那目光似刀,要把她从头到脚剖开了,看清肺腑方才罢休。
玉生烟被他看得脊背发寒,谢序方才收回审视,拿起纸伞,一言不发地出门去了。
待他走后,玉生烟才察觉原来自己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她不由得在想,冒险接近谢序这个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