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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雪的玫瑰(16) ...


  •   夏泠面上神色不变,只是沉默举起一手。
      莱希里目光转向他骨节分明的手,见那修长的指灵活地变化——这是一种他不理解的举动——然而他也不需要理解了。

      莱希里睡着了。

      他瘦小的身躯往前倾倒。
      夏泠见他倒下,下意识伸手接过,动作顺滑到像是蓄谋已久,可隐隐的月光轻纱似得洒在地板,朦胧折射在他如玉的面庞,夜色中隐约窥见一双微微瞪大的眼昭示着神明内心深处透露的讶异。
      夏泠是真没想到,自己不过因为对方睡不着而顺手掐了个诀好帮助睡眠,怎么就立刻倒下了呢?

      神明内心不解,并大为震撼!

      现下他内心有些惴惴担心自己下手没个轻重,并且想到了前几日的变.态杀人犯。之后没再关注那个败类,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会不会把人的脑子害傻了,那审判庭的工作多少有些麻烦了。

      神明没有心,尤其是高山的雪。
      但不知是不是看了小孩几年,夏泠少见得生出了几分歉疚。
      这位雪化的先生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将小孩安置在自己睡的床上,并且因为生存经验为零,还没给人盖上被。大概凭借一捧涉世未深的雪的记忆,神是不会因为寒冷生病感冒发烧的——神不会,至少不应该。

      毕竟一捧雪会什么生存技能呢?平生只得“寒威千里望,玉立雪山崇”。
      要夏泠照顾人,实在太难为雪了。

      就这样,夏泠揣着他难得的良心,在床边守了莱希里三天。

      三天不算多,对夏泠来说就是一会儿的功夫;三天也不算少,对莱希里来说算个不小的灾难。

      莱希里醒来,是第三日的晨时,夜晚的凉气尚未散尽。
      他首先关注到的,是沉默坐在床边守着自己的夏泠,那时夏泠安静地看向窗棂,是对光的缘故吧,阳光将他光纤似的雪色眼睫照得根根分明,本该空无一物的瞳孔虹膜上跳跃着光的剪影,长及脚踝的发可能是被主人嫌碍着自己,被人拢至身前柔顺落至肩颈,些许陈在床榻。
      然后是浮在鼻息间有些勾人的花香,若有似无,像一碧如洗的蓝天混进一朵柔软的白云,是理所当然的融洽又不可忽视。
      察觉到莱希里的目光,夏泠回首,轻声问道:“醒了?”
      莱希里点头,下地。足尖踩在地板没能带来短暂的清醒,因为他的足尖和地板一样冰凉。
      夏泠跟在身后。

      莱希里在窗边定住脚步,扒着框向外看去,低头时果然看见夏泠前些日子种下的玫瑰灼灼开放。
      他看见花叶间错落有致的光影,发现今日是个晴天。睡了三天的脑袋混混沌沌,莱希里趴在窗上,嗅着的玫瑰花香带着月亮似的淡漠,唇角忽然勾出个极轻浅的笑,明媚得如同窗外的天光。

      他想,今日个是少见的艳阳天。

      夏泠这三日除了时不时看一下莱希里,便一直盯着窗外发呆。此刻见莱希里这般模样,不知为何,觉着有些好笑。

      夏泠的目光落在莱希里灿金色的卷发上,想着,这里的景色和雪山顶上是两番模样。

      第二日,不,都不用第二日,这一天就可以发现莱希里生病的事实。
      莱希里震惊地表示,你家晚上睡觉都不概被的吗?并且扶额。
      夏泠看见小孩扶额的样子有些好笑,但因为小孩生病自己占百分之一百的原因没能笑出来。

      彼时,莱希里躺在床盖着被,抬着因高烧而泛红的脸颊,带着些许控诉的意味,一手按着胃,一手揪着夏泠的衣袖,有些无力的嗓音响起:“仙君,这事你要负责。”
      夏泠从中竟然听出了丝委屈,他罕见地有些自责。

      哎呦,这自出生起就没冒过几次头的良心哟。

      仙君他好委屈,他就没与人打过几次交道,哪会知道人这种生物的生活需求。但这事他又确实负全责。
      夏泠低着头,一时之间不知该不该与躺着的莱希里对视。
      他的眼神不自主地瞄向了自己的指尖,不自在地轻捻几下。心想:我一定要管好我的手。
      就是当时刚睡醒,手快过了脑子。
      面上,只能委委屈屈地认了这个锅。

      夏泠干净的声线落下:“嗯,我负责。”轻脆的嗓音在室内响起的一霎,仿若个有冰的夏天,明亮,清爽。
      莱希里想,总之,是世界都亮了一刹的感觉。

      夏泠说要负责,就是真的要负责,几天下来,只要是自己能想到的,他都做到了。

      举例如下:莱希里躺下后,因为睡久了睡不着,兼之发烧带来的头疼,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夏泠闲聊分散注意。
      夏泠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有个问题,仙君,你是哪里的啊,为什么服饰和我的都不大相同啊?”病弱的莱希里强打着精神,睁着他的大眼好奇问。只是眉眼中难掩疲色。
      “那就是另一个世界了。’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宇宙间每个节点,就有可能成一方世界……”夏泠说话说到一半,忽然想到这种事情小孩子还是少知道一点为好,开始找补。他装作若无其事续下:“所以我们不在一个世界。”

      虽然没有硬性规定要求保密,像是这些事情的隐秘也没必要,但是还是照顾一下原住民吧,万一信仰摇摇欲坠就不好了。

      莱希里弯了下眼,是一个很细微的弧度,轻浅得有些温柔。
      他又问:“那仙君是什么都会吗?我瞧大家每次许愿都是什么都有,像是比赛、婚嫁、生子……”莱希里甚至伸出手来,慢慢细数,来来回回地数,竟然数出了三十多条。

      夏泠……

      夏.一捧雪.泠:我竟不知自己会这么多,还能抢了月老的活计。
      夏泠眼睁睁看着莱希里掰着指头数数,三十多条报完后,夏泠心中无法言喻。心中不禁有些同情此方位面的神袛——竟然要学会这么多技能,佩服佩服。哦,这方位面的神还未诞生。

      在莱希里水汪汪的蓝眼睛安静看来时,夏泠下意识立刻出声否认了。
      夏泠心情略微有点复杂,眉也微皱。
      他道:“我不知道其它神是不是如此……身兼数职……但我肯定不是。”

      闻言,莱希里有些惊讶:“我以为仙君什么都会呢。”
      夏泠表示:谢邀。并不。

      他不禁有些奇怪:“是什么给了你一种我什么都会的错觉?”我也没做什么事吧?
      莱希里不吭声了,然后又带着孩童的好奇,问:“那仙君都会些什么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夏泠觉得莱希里笑得更甜蜜了些。

      夏泠思索几秒:“术业有专攻,我是雪所化,应该擅长控制降雪。”
      莱希里指出:“为什么是应该擅长?”
      夏泠直白道:“因为没试过。”
      莱希里疑惑:“那为什么不试试呢?”
      夏泠:“没必要。”

      很好,天聊死了。

      可能察觉到这个回答不太妥当,夏泠又补充道:“我住在雪山上,不常下山,生活一直很平静。”
      夏泠此雪,随遇而安,对世俗的好奇与念想较常人少,倒确实是极少下山的性子。

      “那仙君……”
      “……”

      一天你问我答下来,日落西山。夏泠在树上看斜斜夕阳,心中竟有点欣慰,这就是人类育儿的快乐吗?
      但随即,夏泠感觉到一点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自己,好像被套话了呢?
      他回首,看了眼塔腰侧某处位置。
      那是莱希里的住处。

      无所谓,夏泠又不在乎。
      小孩聪明一点,不是挺好吗?

      这是二者开始正式相处。
      之后呢?
      之后怎么样了?

      第二天,莱希里病好了。
      这是莱希里的十岁。

      在莱希里十一岁那年,夏泠遇到了塔修比丘——一位同夏泠一样,都是外来的神。虽然夏泠也不明白他一直徘徊在这方位面的原因。
      这时塔修比丘于夏泠来说,也只是个路人,一个招呼都没打过、姓名也不知道的路人。
      二者并没有过多的交集。

      莱希里十二岁那年,是夏泠在异界呆的第三年。
      他遇到了一位新神。
      那个神明由银瓶所化,不知为何与此方世界气运牵扯上了关系。
      在他安静的视线看过来时,眉眼弯弯,灰色的瞳孔映出夏泠冷漠的身影,恍惚间似是勾出一地月华无瑕。
      夏泠似是在他身上看到莱希里的影子,一样笑得灿烂。
      所以夏泠将那位新神带了回去。

      小小的一只新神,是个很跳脱的性子,整日勾着夏泠和莱希里问东问西。

      但,塔修比丘找到夏泠,说,他需要将银瓶带回去。
      夏泠问,你要将他带去哪?
      塔修比丘道,这不是你该管的。

      听着这对话,简直像个偶像剧开场。可惜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位神在夏泠身旁扯了扯夏泠的衣袖,想要悄声对夏泠说自己的看法:“夏泠,我不能去。我已与这世界气机联系起来了,若我离开,这初诞的小世界无神支撑,会榻。”
      虽说是“悄声”,但在场都是神明,听得是一清二楚。
      夏泠无声与塔修比丘对峙。

      然后,动手了。
      塔修比丘根本不在乎这个世界的死活。
      他们打了一架。

      夏泠不擅长打架,是真的不适合。
      他跑了。
      带着那位新神一起。

      夏泠想,这个世界有莱希里啊。

      所以夏泠必须护好那位初诞的神明。

      本来是想过几日与莱希里好好道个别,然后回到自己的世界。现在是没有道别了,他带着他神东奔西走,于尘世流浪,也算实现了自己离别的初始计划。
      这是莱希里的十二岁,他的神明悄声离开了他,没有一声道别。
      他想等一声道别,顺便再等一次重逢。
      像是两者初遇,莱希里想说很久了,仙君,分明是初遇,可我怎么感觉,更像重逢呢?我们如此有缘,倒像是许久之前见过了呢。

      路上,那位年幼的神袛说:“我们总要长期相处,没个称呼似乎不太好吧,不如你帮我取个?”
      夏泠点头允诺。
      正值月上当空,云水苍茫,夏泠莫名想到了莱希里,初次打交道时树下甜甜的笑,于是他的口中缓缓道出一个对年幼神袛有些生涩难懂的名出来:“江路。”

      正见空江明月来,云水苍茫失江路。
      这是一首思乡诗。

      直到一场火。
      一场大到足够波及全世界的火。
      等到夏泠赶到皇城时,一切都晚了。

      于是世界下起了一场共鉴的雪。
      熄了冲天的焰火。
      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是真实的举世共鉴。
      但他的小王子看不到了,小王子永远埋葬在了火场中,埋葬在了他的十三岁。
      夏泠强行破开时空,江路在原地等待。
      再归来时,世界过去了二十年。

      江路说:“王国下了二十年大雪。”
      小王子留在了十三岁。
      “那又怎样?”夏泠浑不在意地擦去嘴角的血,拖着破碎的步伐,抱着凝成的小王子的身躯——莱希里是十二岁的模样,因为夏泠没见过莱希里十三岁的样子。夏泠在他十二岁时离开。
      怀里的小王子一如既往的干净纯粹,不染尘埃,是初见般的明朗,只是闭着眼而已。而夏泠白衣染血,神格龟裂,身行狼狈——这又不是什么大事,神明想。

      故人不再旧青山,物是人非事事休。

      他专程到往塔下,在花圃中折了一枝玫瑰花。
      掌心被枝条的刺扎破,他始终紧紧握住,不敢松手。
      鲜血滴落,滑过苍白失血的皮肤,在大雪中开出艳丽的色彩。
      无所谓,他的前襟、前裳早就溅上了血。衣摆拖行在洁白纯净的雪地,不知暗色鲜血从何处染上。
      是地狱厚重肮脏的血路吧,那群样貌丑陋的生物蠢蠢欲动,妄图撕碎神明的身躯。
      无所谓。早就无所谓了。

      夏泠请江路帮了个忙,自己将未来的选择权交给了莱希里,未来将照着莱希里的意识行走。
      而自己,一步步走向了湛蓝的海,走向命定的宿命。
      夏泠想说很久了,莱希里的眼睛,像海。
      落魄衣衫,几番周折,见不来一个故友。
      终是等不来一盏离人灯。
      于是神明折了一枝玫瑰,酔倒在幽深的海中。

      这一年,莱希里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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