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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生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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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惊倪在卧室频频注意时间,刻意待了将近半个小时,然后从落地窗正好看见蔚寅先开着车出门了她才下楼。
她坐在餐厅吃早餐的时候,开始走神,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画册里掉落的那张画纸,是她回国之前画的最后一张。
那天的傍晚时分,她就在塞纳河畔,刚和梁伽然通完电话,说一周后回国。挂完电话她看着金光流淌的河面,毫无预兆地想起了蔚寅先,于是到旁边的咖啡厅买了一杯咖啡,顺便要了纸和笔。
这四年时间,她的画册里所有关于蔚寅先的人像画,人体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更新,但凡她脑子里想起以前的什么画面,都会迅速拿笔画下来。
那天她想起的蔚寅先,是大一暑期的时候,出租屋里他清早裸着上身倚着阳台栏杆吹风的画面,那时他面朝客直勾勾和她对视。
他被晨曦浸染,从脸到袒裸的躯体,被淡金色的画笔勾勒出更清晰更具体的轮廓,他腰腹右侧那一点浓墨般的痣,在暖融融的金色里破开一股凶狠浓烈的妖异感。
孟惊倪曾经以为所有人的时间都是一条长河,它会夜以继日且毫无转圜地冲淡你所有过往的回忆,直至你的大脑无法有针对性地具体成像。
但这条定律在她对蔚寅先的记忆里不起作用。
在那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四年光阴的打磨下,蔚寅先的模样在她心里,居然一次比一次鲜明,回忆里的他熠熠生辉。
“阿弥?”
裴姨叫了她一声。
孟惊倪猛地从回忆里抽出,手里还举着一杯牛奶,“怎么了?”
裴姨好笑道:“应该问你怎么了才是,包子啃了一半,牛奶也不喝,一大早就魂不守舍,是不是昨晚没睡好?想什么这么入神?”
孟惊倪笑了一下,“昨晚是有点失眠,一会儿吃完我补个觉。”
裴姨打量她,一边说:“今天你们这一个个的是怎么了?刚才阿先也是。”
孟惊倪一听到他的名字,浑身皮肉都纠紧了,她若无其事喝了口牛奶才问:“他怎么了?”
裴姨抬头略一思索,一时不知道怎么形容,心里默默措着词,“刚才他就坐在这儿,跟你一样也是魂不守舍,他看起来挺高兴的,”裴姨说到这里,又慢慢摇头,“不对不对,刚才他那样子,应该形容为心猿意马,更合适。”
孟惊倪:“……”
蔚寅先的高兴和别人不太一样,别人高兴了会笑,各种方式的笑,但是蔚寅先不大爱笑,所以如果他心情不错的时候,并不会有一些外显的情绪或表情。
但他有个很明显的变化,就是说话的语调和平时有区别,冷沉的声腔转为又低又柔的温调,尾音甚至飘着一股子轻盈。
这时候的他,嘴里出来的每个字仿佛自带一腔柔情。
那张掉落的画纸被他拣走了。
他不会是揣兜里带去市局上班了吧?
孟惊倪上午回房间打算睡个回笼觉,结果翻来覆去依然没法入眠,她靠着床头静坐了半晌,手按压在心口的位置,心跳很平稳,情绪也很平静,一切如常。
可是就是睡不着。
直到一天近黄昏,她站在院子里久久遥望着西垂的薄日,渐渐感觉到身体里如丝如缕细微到几乎不可察知的焦虑。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时候有点害怕面对蔚寅先。
害怕自己招架不住又冷又烈的他。
害怕自己再一次变得柔软脆弱不堪一击。
害怕面对内心赤|裸|裸的情感。
上一次她这么回避蔚寅先,还是大二刚开学的时候。
那一次,她没有提前通知,在一个傍晚下了课,直接出校跑去公大找他,然后远远看见他从宿舍楼出来,表情谈不上严肃,径直走向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
孟惊倪的记忆力向来很好,在她看清那名中年男子的瞬间,她就想起来这人的身份,他是当年绑架案参与援救任务的警察之一。
这么多年过去,他除了老态一些,面容和气质都没什么变化,还是这么神采奕奕。
孟惊倪立时收住想叫住蔚寅先的声音,她躲在花丛里观察了一阵。
她不知道为什么蔚寅先会和当年参与援救行动的警察有联系,而且看两人面对面谈话那副熟稔的反应,应该在这之前就私下接触过很多次了。
孟惊倪忽然想起来蔚寅先曾经寥寥数语和她提过他的身世,他的母亲是一名德语大学教师,她身体不好,生下他以后就辞职在家,时不时教他一些德语,不过后来病重,没坚持几年就走了。
他的父亲曾经是一名刑警,后来在一次任务中殉职了。
他只说了这些,口吻冷寂。
当时孟惊倪生怕触碰到他的伤心处,所以他不主动提及,她就从来没有多问。
现在看来,也许这位老警官曾经是蔚寅先父亲的战友,所以两人才会联系……
可是这么平常的一件事,蔚寅先从来没和她提过一句半句。
直觉上,她知道也许这件事并不算平常。
孟惊倪不是疑神疑鬼的人,而且她在蔚寅先身边,想什么要什么都直来直去惯了,所以她蹲在花丛里小半天,就自己出来,走了过去。
是那名老警官先发现了她。
孟惊倪和他对上一眼的瞬间就看出来,他认得她,那眼神凝滞着讶异着,然后他拍拍蔚寅先的胳膊,提醒了一句。
蔚寅先的反应却比老警官还要大,他迅速回头看过来,微妙的惊慌之后,又异常平静。
孟惊倪快步走过去,冲着老警官一笑,“好久不见,陈警官。”
老陈一愣,看向了蔚寅先。
蔚寅先也露出一点意外的神色,说:“我没和她提过你。”
老陈这就笑开了,问她,“这么多年,你还记得我?”
孟惊倪说:“记得,当年是您把我从废弃车间里抱出来的,所以记得很牢固。您也记得我吧?”
老陈原本还似有感慨地点点头,听她这么问,他特意看了蔚寅先一眼,说:“阿先经常跟我提起你。”
“是么?”孟惊倪情绪不明,“他都没和我说过一句跟您见面的事。”
“阿弥。”蔚寅先出声。
孟惊倪带着小情绪应他,“干嘛?”
老陈听得偷偷发笑。
蔚寅先拉住她的手,“好了,一会儿我跟你解释。”
老陈笑容可掬,“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
“陈叔。”蔚寅先打断。
孟惊倪赶紧说:“好啊,正好到饭点了,我请您吃饭?”
饭桌上,气氛正温馨的时候,老陈很自然地谈起了老蔚殉职的事,话里包括了当年的绑架案,絮絮叨叨,充满遗憾和感叹,好像没有发现孟惊倪惊愕的神色,
孟惊倪麻木的心头再次掀起惊涛。
她一直以为蔚寅先在那次绑架当中,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他是一个受她连累,还因此丧失至亲的最大受害者。
甚至这个受害者在痛失至亲之后,还要被仇人带回家里,照顾他精神不正常的女儿。
孟兆和温颖确实该死啊。
他们凭什么?!!
桌子底下,蔚寅先摸到她死死掐着拳头的那只手,揉了几下让她放松,然后再紧紧握住。
打车回去的时候,孟惊倪靠在他的肩上沉默了一路。
暑假租的公寓一直没有退,蔚寅先担心她状态不好,所以直接带她回了那里。
孟惊倪把自己关在卧室。
蔚寅先敲了很久的门,里面的人始终不应,他额头抵着门板有些颓唐,“阿弥,这件事不是你的错,所以不要伤害自己。”
他说完这句话,门就开了。
她哭过了,为自己,更为他。
在房间里她回忆了过去的种种,好的坏的,恨的爱的,然后陷入了自责,又一次自我厌弃,蔚寅先的一切遭遇都是因她而起,她觉得自己欠了他很多很多。
一切的亏欠,从那桩原本只是针对她,却把蔚寅先牵扯进来的绑架案开始。
蔚寅先站在门外,小心翼翼去碰她的手,见她不反抗,才走过去抱她。
孟惊倪在他怀里静默良久,忽然对他说:“你们在查孟兆,需要线人么?我可以。”
蔚寅先拒绝了,“阿弥,我不愿让你蹚浑水,所以你不要掺和这些事。”
孟惊倪很固执,拉着他的手请求,“阿先,我真的可以。”
蔚寅先只好把她搂得紧些,“这件事交给我。”
孟惊倪推开他,和他讲道理,“就算你不让参与,我也一直在计划调查孟兆,他产业那么多,版图那么广,手脚不可能干净。但我调查归调查,做事总是有太多顾忌,生怕自己和孟兆那边牵扯太深,到时候东西是查出来,自己也惹一身腥。如果和你们警方合作,至少我行事对你们来说是透明清白的。你们有我提供证据,查案也方便很多。”
她说的这些,蔚寅先也知道,但他的保护欲太强烈,强烈到让他无法冷静。
孟惊倪说:“你把我的话转达给陈警官,如果你不肯,那我就自己去找他商量,他一定愿意跟我合作,你说呢?”
蔚寅先头一次对她这么无可奈何,“我下次带你去见他。”
孟惊倪的变化并不是一朝一夕,而是在接下来的三年当中,情绪一天天被压抑,逐渐令她惶然失措,这些情绪里面始终带着一份对蔚寅先的歉疚。
孟兆被判刑那天,孟惊倪在蔚寅先的陪伴下离开了法院,那时候的她有一种五感顿失的茫然,也有五蕴皆空的畅然。
很突兀的,她想,这么多年,她爱蔚寅先么?
不知道。
在最终的那一刻,她只是替他难过,又替他开心。
闲聊时,梁伽然曾经半玩笑半认真地说:“蔚寅先在爱你这件事上,觉悟性一直很高。”
他始终坦白自己。
那她呢?
孟惊倪从过去彻底抽身,回过神来,天边已经冒出一线鸦青。
裴姨走出来喊她吃饭,又说:“阿先今晚不回来了。”
孟惊倪浑身一松,又有另一股失重感袭来。
蔚寅先又开始忙碌,那天之后,他甚至一个电话都没有给她,每天只和裴姨在座机里报备一下。
直到正月二十五日这天,梁伽然突然拎着一捆鞭炮来小洋楼,一进门就风风火火,“裴姨,赶紧的,大喜事,很值得我们响亮地拉一炮!”
孟惊倪放下琵琶,走过去问:“什么大喜事?”
梁伽然惊讶,“你居然不知道?最近和蔚寅先的感情又生分了?他这都没告诉你?”
孟惊倪懒得和她扯皮,点头道:“你猜得很对,麻烦你开一下尊口,我很想知道。”
梁伽然说:“也没什么,孙严方被捕了,蔚警官这次立了好大的功,不会又要升职了吧?”
孟惊倪有些意外,“他动作这么快。”
裴姨跑过来说:“刚才阿先来电话,说今晚他们有庆功宴,不回来吃了。”
结果这天深夜11点钟,孟惊倪正准备睡觉,就接到了这10天以来,蔚寅先的第一个电话。
她拿着手机犹豫了很久,久到电话自动挂断,她眉梢跳了一下,然后他的电话又进来——
这才她接起来。
那边说:“阿弥,我喝了点酒,开门。”
孟惊倪奇怪,“你在哪?”
“你房门口。”
她盯着房门,说:“喝醉了就回屋睡觉,打给我干嘛?”
那边默了半晌,低声问道:“那你画我裸|体干嘛?”
孟惊倪:“……”
真有你的,这两句话挨得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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