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飞觞城 ...
-
嗅闻着提神醒脑的薄荷香，骆煦炀舒展双腿靠在椅背上，一双眸子懒散地眯着，食指一下一下地敲在紫檀木的圈椅扶手上。
天文声音朗朗，汇报不绝：
“我们在浮芦城的商铺接连被查封，牵头的是万剑宗的十长老。”
“他是许甘霖的人？”
“此人主管万剑宗的狱刑司，公事上听从宗主号令，大多时候在外办案，与宗门内的长老私交甚少，至今未有任何结交党派的倾向。”
狱刑司是一把锋锐披靡的宝剑，为持剑者斩断障碍荆棘，但这把宝剑本身不存在意志。
看骆煦炀没再出声，天文又垂下头：“因着浮芦城内的商铺被查封，租地的合约未能如期完成，因此商铺只付了占地期间内的相应租金。
前些时日商铺所在之地的家族集结向万剑宗讨要租金赔偿，原本以为万剑宗会低头请我们回去续约，不想有一位出手阔绰的富商将那些地皮全部买了下来。”
骆煦炀来了点兴致。他的那些商铺大多在寸土寸金的极好地段，即便对万剑宗这样的大门派而言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没想到这个时候竟会有如此财大气粗的富商跳出来做拦路虎。
“那富商什么来路？”
“此人名为单牟，以往在北俱芦洲做生意，小有名气。但后来他被几个家族整治，丢了财产。
如今距他被赎出人市只过了不足一月，虽说他从摘星钱庄借了千两白银，但仍不足以买下那些地皮，尚不能确定他是从何处得了如此巨款。”
骆煦炀两眼发亮，摸了摸下巴，“有意思，我的钱庄创设没多少时日，世人对此大多畏怯不安。
反正有万剑宗在，浮芦城内生意难做。若是他能以此发家，倒能为我的钱庄积累声望名气。
教下面的人只管照常经营生意便是，无需刻意为难他。”
天文低头应了声“是”，但心中仍是愤愤不平。
被查封的铺子所在地段的租金相比合约价格早已水涨船高，而且绝不愁卖。若非是那些商贾看在主子的情面上联合索赔施压，非要万剑宗在短期内赔付全部的租金损失，旁人想要以他们当初的合约价格买下那些地皮是绝无可能的。
那人即便在钱庄借钱也要买下地皮，接管骆煦炀生意的野心昭然若揭。要不是万剑宗的白眼狼举报，哪会教此人捡了这般大的便宜？
他垂下眼帘，继续禀报，“沉氏兄弟为求医病，三日前已往南赡部洲动身。”
骆煦炀给杯中茶水散着热气，沉月发病之事二长老早给他传过消息，此时听闻并不意外。
天文吸了口气，“动身的两日之前，沉璧去见了十长老，此后跟随柳夫子的人被撤下。
动身的三日之前，沉璧与沈锦绣相见，两人商谈一番后在卧室闭门共处了近一个时辰，再出来时沈锦绣发式有所变化，一边推门而出，一边系着腰间束带……”
“砰！”天文不急不缓的声音被茶盏爆裂的声音骤然打断，他愕然抬头，看见骆煦炀眼神狠狠地盯着门外，热烫茶水和血液淅淅沥沥地从他手中滴落。
或大或小的碎瓷片有几枚留在了他的手掌上，伤口周围躺着几片卷曲的茶叶。殷红的血不断从伤口渗出，很快流到了他膝盖的衣袍布料上。
脑子里反复重现着他离开万剑宗那日，沉璧被心疾折磨般脆弱苍白的神态，一句话似钟声在他脑海中不断嗡鸣回荡——
缠情丝管束不住他，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天文赶紧差使丫鬟给他处理伤口，却被心情躁郁的骆煦炀抄起桌上的茶壶一把砸在地上，“滚出去！”
他有些颓丧地把手肘架在桌上，十指插｜入发间，从未感到如此不安过。
带着一点渴望被否定的期待，骆煦炀低声问道，“……做了吗？”
“沈锦绣惯常把沉璧周围盯得很紧，我们的眼线被他找出不少，能打探到的消息亦是有限。”
天文很了解骆煦炀在这方面的极致洁癖。以往在青楼里约见朋友，骆煦炀从未抱过哪个姑娘。
如今的回答虽然含糊不清，但也足够教骆煦炀发狂了。
骆煦炀用指腹摩挲了几下眼皮，半晌才开口，寒浸浸的嗓音里带着可怖的阴狠。
“我要把他从里到外的洗干净……”
只这么一句话，但眼神中的狠劲儿却教天文光是看着便生出寒意来，连带着对沉璧的反感都消减了许多，反倒觉得这人有了几分可怜。
“找个时机把沈锦绣约出来，教人告知他缠情丝的事……还有，把这个给他。”
他提笔在信纸上书写一番，看着天文恭敬地把书信收起退下，他脸上露出几分得意。
沈锦绣，我就不信你知晓了这些事情，还能毫无芥蒂地和骆繁星浓情蜜意！
微润的春风扑在面上，氤氲的水汽柔柔地附着在刚写好的信纸上，又被矫健的鹞子携带着讯息，朝北俱芦州远飞而去。
“沈家小子亲启：
今有美人沉璧，姿容秀逸，与我相交久矣。侧腰有红痣一颗，上绽粉梅两点。两股内侧有摘星印记一枚，此印记早被用作我名下商铺标志，确切可查。
君子不夺人所好，美人虽为玩物，却亦有主。你既前程锦绣，理应速速撇清此事，莫要因此蒙羞。
——骆氏长子骆煦炀”
骆煦炀无所事事地将信纸举起映着天光，唇角带着有些残忍的冷笑。这信纸是他自家产出，每一张左上角都有一个商铺特有的标记。
那是以骆煦炀的手印为模子制成的标记，在黑色的巨手阴影笼罩下，一颗璨然的星辰被它圈在虚握的掌心，眼看就要被它死死攥住再不能流泻半丝光芒。
那巨手贪心地要把星辰的辉光独自垄断，走投无路的压迫感教人喘不过气来。一枚商铺标记，便将骆大公子骨子里的霸道无忌展露得淋漓尽致。
“我给他用了缠情丝，他那么疼，他怎么能受得了的？
他喜欢一个人会情愿忍受那么多，他这么好，这么好……”
“他那么博爱，怎么就不肯分给我一点儿？我哪里比不上沈家那小子？”
还有些话，即便是自言自语，骆煦炀的自尊心也不允许他说出口。
从来没有人这样真心爱过他……从来没有！
沈锦绣是家中独子，从小就被双亲百般宠爱。他什么都有了，可为什么爱总是过多的流向不需要它的人？
对那小子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对他却是沙漠里滋润濒死之人的甘露，明明更需要这样东西的人……是自己！
越是拥有财富的人，便会愈加富有，爱也一样。他晓得自己不擅长讨人欢喜，否则也不会被双亲冷待至此。既然如此，还不如放开手段，把人拘到自己的身边来，彻底成为属于他的东西。
至于骆繁星怎么想，只要别人得不到他，那他的心意便也没那么重要了。
骆繁星的爱，是他见过最好的，纯净、无私、温柔。这么好的东西，当然合该属于他。
“捧着一颗心给你你不要，倒不如任你摔进泥里，再施以援手将你拉上一把。
我要教你知道，这世上只有我，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都会要你。世人迂腐，清高，虚伪，你那小情郎不外如是。”
……
聚窟神洲的飞觞城，位处妙乐宗主管的地界，美得像一场幻梦。
时值春日，百花初绽的季节，妙乐宗从外地大手笔买进的银雪树却已然是大片大片的争相怒放。银灰色的树干在日照下闪着冰雪般的微光，极为柔软的枝条随着清风舒展摇摆，仿佛二八少女展露曼妙身姿。
满树的花叶在清风拂动下发出泠泠的响声，似铃铛晃动，似开化的河水流过冰凌。银白色的花瓣漫天飘落，在路面上铺洒出一条雪色柔软的花河。
分明是微醺的春日，却像冰雪一样的纯净世界，又仿佛是坐落在云端之上的天宫。而在这片纯白之中，街道上的人流和摆设点缀了如彩霞一般的绚烂色泽。
无论男女老少，长发上大多都簪着鲜花。他们身上的衣裳样式有的飘逸风流，有的明艳动人，不拘泥于其他地界的保守，飞觞城的街头甚至有许多姑娘露出手臂和腰腹，妆点着繁复精美的首饰。
飞觞城盛产画师、乐师和才子，衣裳款式、首饰样式等等都是外界的风向标，带动着修真界的流行风尚。便是街上的路人着装仪态也都是极养眼的。
相形之下，外来人士有不少比当地人要粗鲁得多，衣着也较为简陋。
沉璧一行人来到城中时已是傍晚，本打算先找家客栈歇脚，不料客栈却是一房难求。
打听了一番，才晓得三日前城门出口的吊桥损坏了，要想出城还需等上几日，因此城中滞留了许多外乡人，客栈更是爆满。
于是只好寻了家食肆，打算填饱肚子再行商议。
沉璧接过小二的菜谱，草草点了几道小菜，便听见前面那桌的几个汉子粗着嗓门在讲话。
“听说从蓬莱仙岛回来的女弟子又有几个自尽了。”
“真傻呵！能去上蓬莱仙岛，好歹也是大宗门的得意弟子，那么长的寿数往后做什么不好，就为这一时的想不开……”
“诶，听说那岛上的海猴子个头可比外头的大上不少，有的快有八尺高，你说海猴子的那玩意儿还不得教她们shuang……”
瘦猴儿一样的男子形容猥琐，口沫横飞，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夸张的动作。
可惜他“爽”字未说一半，脑后便是一轻，紧跟着一把冰刃擦着侧脸飞过，嵌入桌沿两寸有余，脸上伤口处一阵温热蜿蜒而下。
他颤巍巍地抬眼瞧了一会儿同桌几人惊惧的脸色，随后慢慢低下头，瞧见散落在肩头的蓬乱断发，还有落在地上仍束着带子的发髻。
混浊无神的眼珠死死瞪着地上的发髻，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鹅，再也说不出话来——
再倾斜一点点儿！那枚冰刃便要扎进他脑子里了！
“这位小哥儿如此艳羡急色，要不要我给你找几个壮汉解解渴啊？”
一道懒散轻慢的嗓音在后方响起，几人闻声望去。
只见后面的方桌旁围坐着三男一女，几人容貌皆是不俗。
方才出声的男子生着一双桃花眼，容貌俊美，身形强健，指尖的冰刃晶莹剔透，闪动着寒光。
他身侧落座着一位清雅动人的少年，正静静的望向这边。对面是位腰系一串金铃铛的红裙少女，和一个面色冷肃的高大男子。
瘦猴男子有些恼羞成怒，看了看那少年和少女的纤细身形，跳起来指着男子的鼻子骂。
“想死是不是？敢惹你爷爷我！知道我是谁吗？”
他同桌的五个壮汉纷纷起身，气势汹汹的样子颇为唬人。
一直观察这边的清雅少年对他心思一目了然，支在桌上的手肘还托着下巴，颇觉有趣的笑了起来。
瘦猴男子觉得他这悠闲惬意的神态有些诡异，目光在四周游移着，果然瞧见斜后方坐着两桌衣着统一的男子，一看便知是受过训练的护卫，正目光不善地盯着这边。
一看对方比自己更要人多势众，他顿时气弱下来，还没想好怎么解决麻烦，红裙少女已经甩开鞭子缠在他的脖颈上，手腕往后一甩，巨大的力道便将他狠狠掼在了地上。
她抬起胳膊又往下挥落，把人当成狗一样狠狠地抽打起来。
“什么腌臜玩意儿也敢在飞觞城里耍威风？你这狗东西也配在本小姐面前乱吠！”
行动之间，她腰上挂着的那串金铃叮铃铃作响，四周的人听着竟是神魂摇荡，头晕目眩。
与那男子同桌的几人顿时色变，要上前来却被那些护卫按住，只能看着瘦猴男子一边哀嚎一边被鞭子抽打得在地上乱滚。
一直等到瘦猴男子奄奄一息了，几个护卫才搜刮了那几人身上的银钱交给掌柜，又提着衣领将那些人扔出了食肆门外。
“教巡街的过来，将这些人赶出城去，终生不许进入飞觞城！”
红裙少女指着一个护卫吩咐下去，没多久便有一队人过来朝她讨好地道歉，将这几人带了下去。
处理完事情，她感受到同行几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讶异视线，得意地扬起下巴。
当初她为着见识神兽去了浮芦城，未曾想却扑了个空，还遇见一只肥硕的色猫趴在她胸口占便宜。
她抽了那肥猫几鞭，不想鞭鞭落空，又被路过的沉璧拦下。一番交谈后，得知他行程正好与自己顺路，便约了日子同行。
一路上她从未提及自己的身份，这些人只当她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却从未料到她在飞觞城能行使如此大的权利。
“夭夭姑娘……”
苏夭夭看出沉璧脸上的疑惑，笑嘻嘻地凑近了她。
“猜猜看，我是谁？”
“听闻妙乐宗宗主有一独生女，爱若珍宝，莫非便是夭夭姑娘？”
苏夭夭目光灼灼地望向她，“怎样，要不要与我一道回宗门小住几日？”
眼下客栈一房难求，能有暂时的容身之所再好不过。
沉璧微微一笑，这一路行来苏夭夭的护卫为她解决了许多麻烦，即便不能说是朋友，也是承了苏夭夭不少人情。
她正打算点头应下，却忽然感受到衣袖被轻轻扯动了一下。低头望去，正对上一张有些古怪的小脸。
身量只有四尺，一双大眼巴巴地瞧着人，神色里透着孩童般的天真无辜，眼角、鼻翼和唇畔却有着皱纹，肌肤略显松弛却光滑平整。
满头的黑发中夹杂着少许的刺目白发，怀里捧着各色鲜花，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小小的头颅上簪了五朵诡美妖异的花朵，那是沉璧叫不出名字的品种，但颇有几分眼熟。
眼前的小人像稚嫩的女童，又像年迈的老媪，沉璧一时竟不知该称呼“妹妹”还是“大娘”。
但很快，对方的称呼为她解了惑。
“哥哥，看你们头上空空的，买些花儿罢。你们戴上一定很好看！”
沉璧弯下腰，柔声道：“你头上的是什么花儿，卖不卖？”
女童被他笑得有些羞赧，摸了摸那妖美的花朵，“这是养真珠用的，是不卖的……”
一旁的苏夭夭见这个模样古怪的小人拉着沉璧的袖子不放，顿时心生厌恶。
“把她拉开，飞觞城怎么有这般的丑东西？”
女童被护卫拉住，仍是颇觉可惜地念叨着，“真的，公子簪花一定会很美！”
“扔出去，别让我再瞧见她。”苏夭夭厌烦地拨弄了一下耳侧散落的鬓发。
她一副眼里容不得瑕疵的模样，看着那女童就仿佛瞧见了阴暗角落里的臭虫一般。
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探究目光，苏夭夭又露出个妩媚的笑来。
“公子可要现在动身？待见过了我父亲，这几日我带着你们在飞觞城玩玩，好生尝尝这里的特色小吃。”
只这几句话的功夫，沉璧便打消了与此人深交的念头。
“多谢夭夭姑娘美意，只是我在飞觞城还有几位朋友要拜访，便不叨扰了。”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飞觞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