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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谜团又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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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河南牧乃是被凌良弼所杀!”
长孙蕴被这句话雷了个外焦里嫩,苍然站起身,与同样出神的裴衍撞在一处,彼此都看清楚了对方的错愕。
裴衍大跨步将俯身跪在地上的人踹了个仰翻,他用了十成十的劲,血顺着符岩的嘴角滴落在地上,疼到来不及辩解。
屋子里诡异的寂静,剩下符岩痛苦的粗重呼吸声。
那可是凌良弼,没有人比裴衍更清楚,为了金银案,他这几天派人把河南府里所有的官员查了个翻天覆地。
十年功绩,他从一个小小的账史,一步步脚踏实地升上来,是当朝太子太傅,三朝元老崔同,一路保举。
十年之内,在河南道,也算得上是一个人人赞颂的好官,并无大错。
京都学子,个个都知道崔同将此人挂在嘴边,时时提起,是寒门学子表率,若凌良弼杀人,那崔阁老就可能被牵连。
一世清誉,怎能被这腌臜人随意污蔑。
裴衍大怒:
“信口雌黄,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地上的人自己翻了个面,几乎跪不住,口齿含着水声,他气息不稳,说得极慢,字字清晰:
“凌良弼杀了河南牧薛大人。”
气昏了头的裴衍,把自己重重摔在椅子,深夜的烛火在灯盏里跳动,和黑暗来回拉扯。
不对。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薛大人。
他暗暗恼怒自己竟呆愣至此。
十五年前的河南牧是薛家长子,薛符岩。
恍惚记起,听自己父亲提起过,薛符岩曾因为纵容手下射杀百姓,官当之后还是被贬了。
他并没有死,现在尚书都省,还在自己父亲手底下任职。
真论起来,薛符岩和裴衍还有些弯弯绕绕的表亲。
和裴衍七上八下的心情比起来,长孙蕴淡定得多,她先前这方面见识的不多,朝中官员根本不在她眼里,其中要害,深深浅浅,拿捏不住,便不费脑筋,等在一旁,看裴衍怎么处理。
这厢裴衍定住心神,慢慢套话:
“你说凌御史杀了河南牧,可有什么证据?”
昆仑奴以为裴衍信了七八分,将模拟了千百遍的话泣血说出:
“御史府中有颗牡丹花树,树下埋着的,正是主子的尸体。”
裴衍的亲卫把御史府中庭围了个水泄不通,长孙蕴端坐在走廊下,茶水热了两遍,院子里三人拿着铁锹埋头苦干,在地上挖出来个三尺深的大坑来,那颗粗壮缠绕的枯枝花树随意被扔在一旁。
月光温柔如水,照耀着院中每一个人,凌良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站在了树枝旁边,他不卑不亢,向旁边用剑指着他的士兵借剑。
裴衍给了,可能是因为他不相信凌御史会干出杀人的事来。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不担心他能弄出什么幺蛾子。
那泛着银光的树枝被利刃砍下来一截,凌良弼走到北墙根下,看似随意的来回走了几步,竟拿着那剑,也开始挖掘起来。
所有奇怪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这个瘦肉的小老头身上,长孙蕴不解,盯着那块一指长的牡丹花枝问他:
“凌御史,这牡丹花枝有什么特别吗?”
未挽的白发垂在地上,随着掘土的动作飘荡,凌良弼眼尾褶皱乍深,手里的动作不停,丝毫不见被围的急迫,甚至比原先还要谦和,
“回贵人,这花枝凌某养了二十年,总是有感情的,死了可惜。”
“可是,”长孙蕴更加不理解,“牡丹花枝生存环境不算苛刻,但凌御史这样随意的种在这里,有树挡着,见不到阳光,可能活不了。”
土壤松软,凌良弼跟着长孙蕴的指引,上下看去,在碰见隔壁柏树伸进来的松枝时,一闪而过的哀伤,长孙蕴以为他是因为这颗树会挡住牡丹的阳光,凌良弼却继续手里的动作,将花枝插上,一点一点掩埋,直到花枝笔直扎根土壤,变成另一颗牡丹花树。
凌良弼的声音染上了淡淡的离愁,眨眼消掉泄漏出来的情绪,转头是官场上那套僵硬的笑,
“活不活,全在天命。”
分明眼前的人与先前自己见到的没有半分区别,甚至表情都一模一样,可长孙蕴能感受到,在他体内,有一种气息在游弋,如同掩埋不发的火石,再次挖掘出,时光和尘土压灭,亦或者一直熊熊燃烧着的。
他应当是来得急,在床上被小厮吵醒,匆匆起身,头发并不凌乱,也许并未躺下,散了发冠,独坐在窗前等待命运。
凌良弼来到这个院子后,第一回正眼看向躲在裴衍身后一言不发的符岩,回想起多年以前的事情,淡淡道:
“你想好了?”
跪着的人一张脸隐在阴暗处,低着头,看不清神情,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
“是。”
凌良弼脸上有一瞬间的空洞,紧接所有人的注意力被一声喊声吸引,
“找到了!找到了,这里确实有一块尸骨!”
白粲打着哈欠出现,将手中的一沓卷宗放在甘草手上,打过招呼算完成任务,又同样的姿势回房补觉。
场上短暂的平静,裴衍心头一紧,转头朝空荡荡衣袍下的凌御史看去,只见他如初见时立在那里,清风朗月,朝裴衍点头致意。
一段段白骨被抬出来,拼接好,时光消化了所有肉身,连块腐腥气都闻不到。
裴衍问藏在自己身后的符岩:
“这是河南牧的尸体。”
半饷,那人才吐出一个字:“是。”
裴衍走近凌良弼,酝酿了半天,才问出同样的话。
凌良弼淡然下跪,没有意外的神情,看着仇人的尸骨,没有想象中的恓惶,记忆中的痛苦随着尘土跪进泥里,那些碎片在月光的照耀下逐渐消散,又无所遁形。
长孙蕴梦里都是凌良弼那句平稳到没有任何情绪的话:
我有罪!
这件事牵连重大,裴衍暂时决定将凌良弼先行受压,奏报圣上,派大理寺接手此事。
敖经略使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只淡淡遗憾表示一句:可惜了。
至于可惜什么,裴衍再问,他就含糊其辞,再不肯进一步说了。
昏暗的牢房,阴湿寒冷,凌良弼依旧是那套衣衫,卷起袖子,在地上写着什么。
听见裴衍的脚步,停下手上的动作,站起来同裴衍行了个大礼。
牢里的人一双手本就皲裂出血,现在在牢里,吃穿用度皆不如府中,手上斑斑点点,都是伤口。裴衍于心不忍,将自己手里的暖炉递了过去,凌良弼放下袖口盖住那些伤痕,没有接。
凌良弼道:“我跟你还从没有问起过老师呢。”
两人都因为一句话放下了心中算计,这个话题轻松,裴衍也愿意回答:
“崔阁老他最近不常讲学,夫子说他老人家精气十足,在钻研坟典,想要在有生之年把自己所有的只是编纂成书,传给世人。”
谈起自己的老师,凌良弼脸上添了两分慰藉,老师是他的伯乐,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人,伯乐难遇,知音难觅,可自己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期望。
“崔阁老还常常提起凌御史,说御史是他顶得意的学生。”
凌良弼眼神黯然,嘴角的笑卸下,故作轻松地说道:
“是嘛。”
裴衍不顾凌良弼低落的情绪,接着问:
“为什么?为什么御史要让崔阁老晚年名誉毁尽呢?”
牢里的人再也不能装聋作哑,抬头看远处落下的那三两缕阳光,声音比风还轻:
“哪有什么为什么,不是是他该死罢了。”
“到底是怎样的深仇大恨,让你杀了他?”裴衍盯着那枯瘦的背影,说不出的凄凉。
凌御史眼眸中投射出一丝怜悯,道:
“裴安抚使,你以后会知道的,不用多久,或许,几日之后,或许,半月,总会知道的。”
而后,不论裴衍怎么问话,凌良弼再没有开过口。
城中的人处处透出诡异,自从司录参军府上出事,城中的官员对任何事都三缄其口,一个字也不多说。
裴衍也不在这自讨没趣。
他们声声称杀的是薛符岩,可裴衍仔仔细细查阅了卷宗,薛符岩于丰年二年卸任河南牧,调回尚书省。
现在人还好好的在尚书省里任职。
退一步讲,如若薛符岩真的被杀,薛家人怎么可能没有察觉,依薛家的脾性,长子被人杀害,或者被人掉包,需得闹出个结果来才能平息。
可找到的尸骨,真的能证明是薛符岩的吗?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牵连,有什么秘密。
薛家家大事大,牵连甚广,该不该继续查下去?
他不能自己做主,需得给京城那里打声招呼。
圣上那里该如何禀明,裴家又如何看待这件事,还得他回去仔细研究。
几个时辰后,牢房里同样的位置,出现了第二位访客。
长孙蕴用斗篷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前面领路的是敖家娘子,肉眼可见的不耐烦被压制住,不得不听话在前面用自己的身份开路。
“裴御史。”
长孙蕴的到来让凌良弼感到惊讶,周围看守的衙役都被遣了出去,只留下敖娘子揪烂了手帕在外间看着。
长孙蕴将手里的纸条拿出来,展示到凌良弼面前,迎着他不安的眼神问:
“凌御史,这是什么?”
凌良弼实话实说:“生辰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