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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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治三十一年，冬，十一月初七。
北风愈紧，入夜之后淅淅沥沥下了一场雨，次日起床又是绵绵如刀的寒风，天上虽然日头高高悬挂，却是被云挡住，灰蒙蒙的一层。
虽然很冷，但阿笙还是早早起来帮兰姨准备早饭的食材。
厨房里柴火熊熊烧着，进进出出的声响不算小，吵醒了耳房住的其他下人。
大家陆陆续续起床。
有人晃悠到厨房门口，伸手便要去拿兰姨刚刚做好的水晶饺，阿笙眼尖看见了，一下出声：“不能拿！”
这水晶饺是今天才做的，以往没有，总共八个，代老爷四个，代夫人两个，代小姐两个，一个也不能少。
不比往常的清粥素菜，吃一点也不妨碍，更不会被人发现。
那人是贺府的一个小管事婢女，向来都是被人毕恭毕敬的供着，来兰姨的厨房拿吃的，更是家常便饭般的事情。
现在冷不丁被阿笙叫了一嗓子，她立刻瞪起眼睛，两步走到阿笙面前，抬手便是一巴掌甩了过去：“小蹄子，敢呼你姑奶奶，胆子肥了！”
头被扇得侧过去，脸颊立刻火辣辣的疼起来，阿笙捂着脸颊，委屈的掉下眼泪，但也不敢多说什么。
兰姨立刻丢下手中的锅铲，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把阿笙扯到身后，赔笑道：“红姑娘息怒，奴婢待会儿重新给红姑娘再做……”
不等兰姨说完，红杏不耐烦的打断她，瞪着缩在兰姨身后的阿笙，尖声骂道：“什么东西，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要不是我们老爷心善收留了你们代府，指不定现在死在哪儿了！”
半年前，槐东大旱，槐东城的粮食颗粒无收，朝廷拨放的救灾银款迟迟未到，上面始终没有应对之策，几个月来，饿死不知多少人。
代府是槐东经商的大户人家，起初代老爷心善，拿出自己的银子和粮食救济，可惜好心没有换来好报，官府的人拿着通缉令，把代老爷关进了大牢，代家几乎是倾家荡产才把代老爷赎出来。
而他被关进牢房的这些时日，饿民成群，涌入代府抢粮食，若不是那日刚好代夫人和代小姐出门，后果不敢想象。
一夜之间，世代经商的代家败落，举府唯艰，代小姐遣散下人，只一些受过代府恩惠的不肯走，要跟着代小姐。
好在代老爷昔年入京赶考时，曾经结交一位知己好友贺公子，虽然不在一处，但多年来二人互通着书信，彼此问好，关系倒也不曾疏远太多。
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代老爷寄去了求助的书信，信很快回来，已经是镇国公的贺老爷，热情邀请代家去京城避难。
于是代家便又一路跋山涉水，于一个月前抵达贺府，在贺府暂住。
代家那些愿意跟着代小姐的下人，也跟着来了京城，一样的留在贺府，成了暂住贺府的代家下人。
阿笙和兰姨也是其中之一。
贺老爷对代家人热情而周到，可那是主子们的事情，下人这边就不是那么好了。
单说阿笙，来贺府这一个月，不知道受了多少欺负与白眼，最多的便是这个叫红杏的婢女。
红杏是伺候贺小姐的外房丫环，不像贴身侍婢那般能够时常见贺小姐，但也比她们这些可能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主子一面的下人强上许多倍。
她是能在主子跟前说上话的人，因此大家对她都是毕恭毕敬，阿笙也不例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阿笙第一次见红杏，就被红杏针对讨厌。
兰姨只能一边安慰阿笙，叮嘱她不要反抗，以免被拿住话端，被趁机生事赶出府去，一边时不时做些吃的，送到红杏那儿去。
她的手艺好，阿笙敢说，整个代府不会有人能把食材做得比兰姨还好。
红杏吃着兰姨的东西，除了偶尔会狠狠瞪阿笙几眼外，倒也真的不再故意为难她。
直到今日，阿笙被她拿住了话头。
她扯开嗓子叫骂：“你们什么不是贺家给的，在这儿装什么样子呢？一个二个那死乞白赖的样，一点饺子，我还吃不得了？我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死肥猪，你敢呼我，明天就把你赶出府去！”
阿笙不敢说话，兀自掉着眼泪。
她的体型比寻常少女大上两倍，都是往年兰姨总给自己吃东西的缘故，瘦瘦小小的时候，兰姨总是满脸担忧的看着自己，胖了之后，兰姨面上的担忧才散去一些。
所以虽然因为这身躯体型而受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辱骂，阿笙却从未想过要瘦下来。
但这也给了红杏极大的发挥，她噼里啪啦的骂着，尽是围绕着阿笙的体型样貌。
阿笙不仅胖，面上还常是灰扑扑的。
那这也是兰姨弄的，每天早上一早起来，兰姨就会伸手到大锅下面，扣下锅灰，抹到阿笙面上，叮嘱阿笙：“看人的时候不要抬眼，别和人对视，千万别叫人注意到你。”
阿笙乖巧的点头，莹润的眼眸干净澄澈，像两颗小珍珠，锅灰没有抹到的地方，肌肤白皙又细腻，一点儿也不像个粗使丫鬟。
“什么东西！”
红杏还在骂，骂完觉得不解气，想上前再打人，兰姨把她手一拦，接着赔笑：“红姑娘，消消气，丫头片子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她一般计较。”
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红杏，让她对阿笙这般立眉竖眼，兰姨在心中叹了口气，把阿笙往身后拨了拨，越发点头哈腰，恭敬无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代老爷对代府的下人训诫过，倘若出了什么差池，不管谁对谁错，贺府对他们的处置，他不仅一概不会管，还会额外再处罚一番。
寒冬腊月，举目无亲，若是身无分文的被赶出府去，只怕连京城的小年都活不过去。
所以有什么事，大家都只能忍着。
“红杏，”红杏咄咄逼人，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好在这时外面有人在喊，隔着窗，声音传进来，“西苑的庞俊找你。”
她这才不甘心的消了势，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走了。
等红杏走了，兰姨这才转身看阿笙，轻轻碰了碰她被打的左颊，心疼的问：“还疼吗？兰姨给你拿热鸡蛋滚滚。”
阿笙摇头，面上露出一个乖巧的笑，还带了点小小的骄傲：“不疼的，红杏打人没力气，一点也不疼。”
“可别说出来，万一传到她耳朵里，到时候不知道又要发什么疯。”
圆圆的脸庞，肉鼓鼓的面颊，弯成新月的眼睛，任谁见这笑，再大的怒火怨怼也都会消散。
兰姨戳了戳阿笙的额头，再一次叮嘱道：“以后见着她绕开走，记住……咳咳……”
话没说完，她猛的扭开头，手捂住嘴重重的咳嗽了两声。
阿笙搀着兰姨的手臂，担心的看着兰姨有些苍白的面色：“兰姨是不是风寒了？”
这几日的天一日比一日冷，月钱还没有发下来，新的冬衣还没有赶制，京城的十一月，比槐东的一月还冷。
兰姨摆摆手，走到灶台前：“没事儿，风寒嘛，你兰姨我抗抗就过去了，小病小痛不打紧，好了，我把饭食送过去，你把厨房拾掇拾掇，别乱跑，等我回来给你敷脸擦药。”
“知道啦兰姨。”
厨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兰姨把厨房打扫得干净透亮，一边做饭一边在收整，阿笙在里面转了两圈，拿了扫帚出来，准备把院子扫扫。
这个院子住的都是代府的下人，当初留下来的下人不多，小厮们走了不少，只有两个还跟着，女婢倒是要多上几个，加上阿笙和兰姨，总共五个。
五个婢女住在这个院子，一点儿也不拥挤，比代府好上许多倍，毕竟这可是家大业大，世代为公的贺府。
阿笙在院子里扫地，其他几个婢女简单梳洗，和阿笙打了几声招呼后，陆续出院做自己的事去了。
“哎，一个人啊？”
院门没上锁，有人推门进来，笑着叫阿笙。
阿笙闻声抬头，来的人是阿武，是当初代府留下的两个小厮之一。
“阿武哥来找兰姨吗？兰姨去送代老爷的早食了，还要一会儿才回来。”
兰姨手艺好，厨房又是最好吃回扣的地方，兰姨不做那些事，但经常会拿卖相不好、品相不好、主子们不会吃的食材做食，分给大家吃。
有时候闲了，他们也会来找兰姨要吃的，所以一见阿武，阿笙自然而然以为是来找兰姨的。
“不找她，我是来找你的。”阿武笑得热情，语气也是热切，“你才来京城，还没有出去玩儿过，闷坏了吧？走，阿武哥带你出去玩儿。”
阿笙有点心动，她来京城快一个月了，除了来的那日在街上走了走，其他时间都是待在这院子里，哪儿也不去，有时候是有点闷。
“兰姨不让我乱跑。”但她有点犹豫，两手放在胸前，垂着头，大拇指绕圈圈，“我……我不去，阿武哥你自己去吧。”
见阿笙这样子，阿武心中一动，不由自主的往前一步。
阿笙长得壮实，面上又总是灰扑扑的，乍看之下十分不讨喜，可仔细看看，却又会发现，这丫头有着旁人都没有的细腻肌肤，像是一块上好的玉。
她垂着头的时候，旁人只能看见她的发顶，梳着双挂髻，头发浓密乌黑。
若再凑近一点，视线往下落落，便会发现她的眼睫也是浓密纤长的，微微轻颤的样子，仿佛一只停在花枝上，颤动翅膀的蝴蝶一样。
从前觉得阿笙体庞貌丑，也是极偶然的一次，阿武发现了阿笙被人刻意掩饰起来的美丽。
若是阿笙瘦下来，不知道得多美，他要是能早一步把人哄到手，日后的日子就别提了，旁人只有艳羡的份。
所以阿武一点也不在意阿笙的拒绝，直接抓住阿笙的手臂，笑道：“别怕，天塌下来有你阿武哥给你顶着——你这脸是怎么了？”
在被阿武抓住手臂的时候，阿笙有些惊慌的抬了头，因此左颊明显的红印与浮肿，也就被人看见了。
“又是红杏干的？”不等阿笙说话，阿武就已经猜到了罪魁祸首是谁，心中立刻骂了几句。
“阿武哥怎么知道？”
阿笙惊讶的看着阿武，她还什么都没说呢。
能不知道吗？
阿武就在贺二公子的西苑里，与西苑的下人同住，其中一个叫庞俊的下人，与红杏是相好。
庞俊见的人多，第一眼见阿笙，就知道她瘦下来会是个美人，向阿伟打听过阿笙，对阿笙赞不绝口，说这绝对是个美人胚子。
这话刚好来找庞俊的红杏听见，可了不得了，对庞俊发了很大一通火，从此也对阿笙横眉怒目。
不过没传出去罢了，只西苑下人知道。
“不管这些，你今天受了委屈，阿武哥带你出去玩，散心去。”
知道是谁干的也没什么用，红杏又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所以阿武避开这茬，好说歹说，总算把阿笙劝出了府。
京城繁华，叫卖的小贩口音各式各样，临近新年，到处又都张灯结彩，街上热闹非凡。
阿笙东看看，西逛逛，一个小摊贩面前能停留许久。
阿武惋惜道：“今天出来急，没带银钱，阿武哥下次一定让你买个够。”
“我不卖，就看看。”
阿笙摇头，阿武哥带她出来玩，她又开心又感激，怎么可能还要阿武哥给她买东西。
阿武心里松了一口气，正要说话，不远处忽然传来躁动，本来有些稀疏的人群，忽然都朝这边拥挤过来。
有人骂道：“挤什么？鬼撵上来了？”
“鬼？比鬼可怕——贺大人回来了！”
“什么？贺大人，那个玉面修罗？”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你！”
“快退开快退开，哎，你别推我，哎——”
嘈杂慌乱的人群急急忙忙的往后退，前面有小跑过来把众人往后压的官兵，后面的小贩来不及收拾摊子，护着自己的东西拼命把人往前面推。
两种力道交杂之下，挤在中间的人苦不堪言，阿笙被挤得左摇右摆，站不住脚，又被人群挟着，脱身不得。
她扭头想叫阿武，但耳旁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带了怒气的叫道：“别推了，没看见前面有个胖——唉哟——”
紧接着，后背忽然传来一股极大的推力，阿笙本就脚下不稳，被这么一推，直接带着前面的人摔了出去，压倒一片。
比起她因为宽阔硕大而显得十分笨拙的身体，那些瘦瘦小小的人就灵活多了，要么是侧身躲开阿笙，要么是摔到前借力支住自己身体，要么是摔到后飞快爬起来蹿到一旁。
这些灵巧的动作之下，免不得需要借助外力。
这个外力就是阿笙，她被推来压去，不仅没能起得来，还又被推出去了些。
所以当那匹飞驰的骏马奔到面前时，她也来不及起身避开，只堪堪来得及抬起头。
视线里落入高昂空中悬停一息的马蹄，冰冷的铁闪出一个刺眼的亮光。
马儿一声嘶鸣，前蹄朝着阿笙面庞落下来。
作者有话说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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