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白一野

6、家主

　　正是日光大好的当儿，小雀叽喳，树影摇曳。
　　白砚尘脚跟一转，剑便当空掉了个头，顺着风向滑了一路后方才徐徐落地。
　　后颈猛然一松，薛宁意犹未尽地伸了个懒腰，眼角瞥见路子皙脚刚沾地就要软下去，便颇有兴致地嘲了句:“半空溜一圈就受不了了？”
　　路子皙搓了搓绷着的脸，满腹都在担心这位大仙的手会不会半路突然松开，闻言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又忽地伸出手来指了指他身后，声音都结巴了:“那那那座……废墟，消消消失了！”
　　“消消消失了！”薛宁翻着白眼朝他吐舌头，“傻球，那是妖怪变的，你过去看看现在什么样？”
　　大概是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有点傻气，路子皙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眼都没抬，径直往那小土坑里看去。就见一条被削了头顶的黑绿大虫蜷在地上，正不住地往外冒着黑水，两排毛茸茸的小腿无力地搔动着。
　　“噫——恶心！”路子皙忙退了两步，想想不久前还呆在这玩意儿化成的庙内，头皮不禁一阵发麻。
　　“你现在不把它弄死，等它养好了伤没准还会来找你吃饭呢。”薛宁朝他挑眉乐道。
　　路子皙二话不说，唰唰往坑里丢了五六张符纸，大火噌地窜起来，大虫很快便被烧成一团焦炭，灰烬熄灭，只余一粒亮着的小球躺在坑底。
　　“妖怪吸食灵力凝结成的内丹，好东西呦。”薛宁继续逗他，“特别是滋补你这种天生……”
　　路子皙瞪了他一眼，敬而远之地小跑着溜回马车。
　　薛宁在原地扶着腰笑个不停。

　　正赶上午膳时间，街上行人稀稀拉拉，摆摊的小贩摇着扇子瘫在椅背上，偶尔几声乍起的狗叫充斥着宁静的街道。
　　马车驶到街口便停了下来，白砚尘下了车，一言不发地沿着街道步行。路子皙亦步亦趋地跟上来问道:“白兄，你要去哪儿啊？”
　　白砚尘脚下步子不停:“回家。”
　　路子皙眼馋地瞅着街边小摊上摆着的烧饼肉夹馍，奈何身上没一个铜子儿，想着好歹一路受过惊除过妖，也算是个交情，去蹭顿饭不过分吧？
　　想罢，他不待对方吭声，便十分要脸地拉上薛宁在他后面跟了一路。
　　几分钟后，三人停在一扇朱漆楠木大门前，阶旁两尊青鸟石像足有一人高，一只敛翅垂眸，一只仰天长啸，红墙灰瓦的围墙里探出大半个头的银杏树，墙根铺满了细碎的杏叶。
　　一块黑漆牌匾悬在门楣正中央，“白鸟苑”三个篆体大字折着金光。
　　“白鸟苑？”路子皙下巴都要惊掉了，上上下下将那三个金字看了好几遍，咂咂道，“白兄，你住在这里面啊？那你是不是也认识这里的家主啊？听说白鸟苑当任家主很严肃很不近人情的，你待会儿能不能……”
　　他还没叨叨完，门上两环铜质鸟头便亮了瞳仁，一声如巨石滚下山崖的隆响传来，大门吱呀开了条缝，缓缓地向两边敞着。
　　玄关颇长，两侧整整齐齐立着男女老少不下十人，一个满头银发的脑袋探了出来，脸上随即笑开了，罩着黑布铜钱褂的胖身子挪到了正中央，垂首作揖恭敬道:“结界已除，恭候家主归来。”
　　话音刚落，他身后两列众人便齐刷刷垂首弯了腰，齐声道:“恭候家主归来——”

　　路子皙这回下巴真的要掉了。
　　被领进玄关时他还有点捋不过来，语无伦次道:“你你、你就是白陆？”
　　白砚尘稍一颔首，对迎上来的黄衣小丫鬟道:“带他们二位去安置住处。”
　　“喳。”黄衣少女礼貌地朝他们欠了欠身，眉眼弯弯，“两位跟我来。”
　　两人却都没有动。
　　早就听闻白家新任家主年轻少言、不常出面，但没料到……竟是位顶多二十当头的晚辈。
　　路子皙迷糊地理着这一路上的细枝末节，万万没想到这个他一口一个“白兄”的大仙就是他们要找的白家主。
　　他居然还十分热情地邀对方结伴而行，美曰其名“壮胆”。
　　丢人丢到奶奶家了。
　　薛宁眸底闪过一丝不解，而后狐疑地看向白砚尘，稍稍拧了眉:“你既已早知我们的身份和目的，又为何瞒到现在？”
　　“未曾隐瞒。”白砚尘对上他的视线，语气平静，“字砚尘，单名一个陆字，身份其他，你们也并未过问。至于为何不早早告知你们……你们二位是路老家主捎信托我照料的，既是要来修习，我便先看看你们功底如何。”
　　路子皙顿时抢了话头:“如何如何？”
　　“一位尚余青涩，还需多加磨砺。而你……”白砚尘目光移向他，顿了片刻后道，“你为路家主亲侄，路家主说你生来便体弱多病，灵力不足，才选了方便操控的符咒一道，因此特意嘱托我对你松一些，平日里不用修习。”
　　说得直白点，就是一个玉器可琢，另一个完全菜鸡。
　　路子皙心碎了一地，焉了吧唧的不吭声了。
　　“这一路舟车劳顿，你们先随花铃去沐浴用膳。”白砚尘朝一旁愣着发呆的少女咳了声，“不必拘束，以后白鸟苑就是你们家。”
　　“啊，对对对。”神游回来的花铃一个劲地捣着头，“两位小公子跟我去认房，往后有事只管跟我说，二位厢房一个在西一个在北，不远不远想见就见！赶明儿我把压箱的几身衣裳都找出来，这位公子挺拔又俊俏，穿玄色指定养眼……”
　　这丫头说起话来简直有止不住的势头，薛宁忙扯了把路子皙，摁着他一齐朝花铃行了个礼，笑道:“麻烦姑娘了。”

　　待二人身影消失，白砚尘才对旁边一直侯着的丁伯道:“路老那边怎么样了？”
　　方才笑眯眯开门的老伯垂了视线，应道:“回家主，路家大院已经不剩活口了，路家主和老夫人至今下落不明，听闻江家那边还在追查。”
　　看来是……不灭满门不罢休了。
　　白砚尘喉咙动了动，半晌道:“他们二人的行迹……”
　　“除路家主本人，无人知晓路家逃来两个小辈。”
　　“好。”白砚尘顿了顿，“别向他们二人透露任何事情，能瞒多久瞒多久。”
　　白鸟苑早故老家主白铮与路家是世交，看似是将弟子送往老友家修习，实则是……避难。
　　当年的如日中天，一朝一夕便转为江河日下。
　　路老家主膝下无子，唯有一个亲侄和从小看着长大的外姓弟子放不下，大厦将倾之际，甚至没来得及告诉他们前因后果，只潦草交代了几句便安排着上了路。
　　家里要发生什么，他们两人自然也无从得知。
　　只留一句“待有朝一日归来清算血债”。
　　但他们未曾想得到，待那个“有朝一日”真正到来之际，他们回到日夜生养的家，看到的只会是人去楼空、血海蜿蜒。
　　而血债，注定是要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