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末浮华录》阿壹的猫

19、第二章 恋语

　　过往，只是在图书馆中搜寻着稀有的书籍，从文字中慢慢读懂着这些武士在乱世中孤守信仰的悲哀与寂寥，他们有时候就像荒漠中独绽的红棘花，鲜艳夺目却只落得孤芳自赏。
　　世界在不断进步，日本也在飞速改变，只有武士，被远远抛在时代的末端。
　　这个人，总是一身暗淡的便衣，身不离他的刀，眼睛无比坚定地向着前方，很多情况下，单走在他身后，就会不经意地觉得，那个身影，远比眼中所看到的高大，同时也被无形的孤寂所包围着。
　　“斋藤先生……”
　　祁静忽然拉了拉斋藤的袖子，支吾着出了声。
　　“怎么？满口的敬语，可真不像当初狂言粗语的新入队士呀……”斋藤像是在消遣她。斋藤这个人素来单来独去，没听闻他对队士举止过于戏谑，也未曾看到他一个人在廊下捧着茶碗饮下一夜凉月色。
　　他不是一个喜欢清闲的人，从不见他脸上挂着淡然的笑容，但是，就算再严肃的人也不会排斥微笑，不会微笑的人，只是太过孤独，因而遗忘了怎么去笑。
　　“你不打算和我说说么，”斋藤没回头，却不曾忽略过我说的话，“你当真就没想过自己的行迹总会被人发现的吗？”
　　霎时间，祁静的表情呆滞了起来。
　　“阿久里或许会轻易相信你的话，但是我不会，我只相信我所看到的……”
　　斋藤转过身，左手抬起放在腰间的太刀上。祁静一阵腿软，坐倒在他面前。
　　“……你……都知道了？”
　　“……知道个大概……”
　　“比如……？”
　　“如果第一次起争执的时候，感觉到你是女的。”
　　（啊果然……）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斋藤沉默片刻，伸手示意祁静站起来，“……我当时觉得暂时没有必要打草惊蛇。”
　　好一个打草惊蛇。祁静感觉自己每一寸肌肉都在战栗，这个男人藏得太深了。
　　“……包括你跑到仓库里与古高的口舌之辩，我一直都跟在你身后。”
　　祁静慢慢平缓了自己的情绪，从地上爬起来，并没有理会斋藤伸出来的手。她料想这个男人此时对自己并没有杀念，极有可能是还不确定她的底细。
　　“你怀疑我吗……”
　　（沉住气，一定要沉住气。）
　　“有过……”斋藤没有看着她，似乎是在注意四周有无异样，“但是不确定。如果硬要说原因的话，你身上少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你没有杀意。”
　　祁静愣住了。斋藤侧身靠在墙上，“你虽然隐藏了身份，并且私自干预局中事务，但是……”他看了小静一眼，“不论是你的行为，还是你的表情，我都看不出有任何恶意。”
　　“你有那么相信自己的直觉吗？”说完祁静就后悔了，这不是在自掘坟墓吗。
　　“我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判断，”斋藤皱了皱眉，“怀疑会让自己的刀变钝。”
　　刚开始是岛原料亭百无聊赖的煮茶女，然后被吉田等人逼迫不得已拿起刀潜伏到新撰组，而现在，祁静是这里的队士，太多的身份压在头顶让她踹不过气。追之根本，她只不过是一个该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罢了！
　　她不愿冒着生死一弦的危险成为探子，也不愿意来到这里每天面对着这群孤守信仰的武士。
　　而斋藤一将这一切看在眼睛，竟毫无举动。或许无能的她，在他们眼里就像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丑。
　　祁静打从心底排斥着这一切，倒不如斋藤将她拆穿，送上断头台来的痛快。而他如今，明知她的底细却只字未提，而她也已经没有余力去思虑其中的阴谋了，那样只会让自己陷入另一番困境。
　　“……”
　　性子驱使着双脚踏上前，那个人就这么靠近，祁静只想要拽住斋藤的衣领，怒目对着他放肆，告诉他自己不打算玩什么游戏，若是死罪就该死得痛快一点。
　　而斋藤似乎从前方看到了什么，突然捂住她的嘴，见她厌恶地反抗，便将小静整个抱起躲向角落。
　　祁静咬牙想骂他，斋藤却无比沉静地做出噤声的手势。
　　向不远处那棵已落败的樱树一看，阿梨与总司竟在那里长聊着。仔细听，他们的对话竟也能收入耳中。
　　她斜睨了斋藤一眼。
　　（好家伙，兄弟的终身大事让你这么紧张呀？还要躲在一边观察的……）
　　“总司，你打算一直呆在这里吗？”
　　“嗯。我是跟着近藤先生来到京都的。”
　　“那……那阿梨也想呆在京都了！”
　　从某种意义上，阿梨确实是一个单纯没有任何心机的女孩子，值得一个像总司这样温和的人去疼爱，然而，她似乎并不是很了解总司。这两个人在一起很自然却又有某种难以言喻的隔阂感。
　　“咦……哦，是要和近藤先生一起吗？”总司并没有从那句话里面听出什么特别的味道，而阿梨却已是满脸的羞红。
　　“不是的，”忽然，阿梨拉住总司的袖子，声音已是颤抖不已，她微低的头，不难让人想象到她那羞答答的双颊，“阿梨……阿梨想跟随着总司呀！”
　　那一刻，祁静的心好似重重一落，掉入的深渊一般。她甩了甩头。
　　“不是吧，那丫头是在告白？”小声念着，没料斋藤竟回应了。
　　“的确，我以为他们已经有那种关系了……”
　　祁静忽然没好气说着，“哼，你们不是常出入艺妓的房间吗？不用说白了也可以相互求欢不是很正常的吗？”
　　斋藤瞥了她一眼。“丫头，你是对‘我们’有偏见，还是对我有偏见？”
　　“哼！”
　　自顾着自己斗嘴，险些忘了那边的下文。她偷瞄过去，看到阿梨跑上前去环住总司的腰，将那粉嫩的脸颊贴在他胸前。霎时，她心一紧，手无意识地抓住了袖子。
　　“几年前在周斋先生的道场里看到你，就一直很仰慕你，难道你不明白吗？”阿梨像是哭了，说话的声音愈发的颤抖，“父亲总说我到了年龄该出嫁了，但是……但是，阿梨的心里除了总司谁也放不下呀！”
　　“真是撩人呀……”祁静叹气，斋藤似有若无地看了她一眼。
　　然而总司迟迟没有一句答复。半晌，他只是缓缓将阿梨的手移开，抚了抚她泪花了的脸颊，“……对不起。”
　　那一霎，她似乎能感受到阿梨心碎的声音。
　　“可是……”她似要争辩什么，却被总司无情打断。
　　“没有可是，我是修行之人，没办法接受你的感情。”他以一种无比优雅的姿态婉拒了阿梨，却同时破碎了她一直以来都倍加呵护的芳心。阿梨受不了此般打击，推开总司边哭边跑开。而总司在原地停留片刻，随即也走往了另一个方向，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
　　无可辩驳，祁静和斋藤的确是看到了不得了的场景了，这毋庸置疑会成为屯所的头号新闻。阿梨和总司走到一起从来都是众望所归，然而这个众望所归却被总司一句话完全打碎。
　　一时间祁静竟不知该说什么。
　　“怎么了，丫头？”斋藤敲了敲她的脑袋，“手抓着袖子抓得那么紧。”
　　她没瞧他一眼，“我觉得有点冷抓一下袖子，你有意见吗？”
　　“你觉得冷我是没意见，但是你抓的可是我的袖子……”
　　“……！”看着斋藤的衣袖被自己拽得皱巴巴的，小静忙不迭松开了手，一脸尴尬没更加不敢去看他的脸。
　　“怎么？用不着那么紧张吧？”斋藤嘴角微翘，抹过一丝诡异的微笑，“莫非你是爱上总司了？”
　　心一惊，她立刻朝他吼了出来，“胡说八道！”
　　斋藤眯了眯眼，“为何这么动怒？怕是被我说中了。”
　　“喂！……”祁静想伸手打他，腹部却一阵刺痛，顿时整个人掉落在地上，脸部皮肉开始抽搐。
　　“你怎么了？”斋藤察觉到异样，蹲坐下来扶了扶她的额头，“怎么突然冒冷汗了？……身体不舒服吗？”
　　小静别开脸拒绝了他所谓的好心，“没事。只是吃坏了肚子。”
　　没料斋藤竟眯眼打量着她下腹，“拉肚子……吗？”
　　“喂！你想什么呢！”小静扭过身子，这一折腾疼痛便愈发强烈了，“混蛋！我不该跑出来的。”
　　“走，我带你回屯所。”忽然，斋藤转身蹲下，示意她到他背上。祁静不肯，他便拽她了上去。
　　一路上，她没敢出声，静静地感受斋藤呼吸时脊梁骨的一阵阵颤抖，腹痛难耐，她揪着他的衣衫满头冒汗，又想斋藤是否感觉到了自己在发抖，步伐开始加快，无多时便抵达屯所。守卫的队士打算叫医师，却被斋藤断然拒绝。
　　“你打算去阿久里那里吗？”进入屯所，他小声问着她，却没将她放下。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今天不就是她把你藏在厨房的吗？”斋藤应声着，她从没感觉到他压低声音说话的时候那种声线是如此的迷人，“不过，你白天为什么要避开我们躲起来呢？……”
　　祁静咬了咬下唇，白了他一眼。
　　斋藤再次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哦……”了一声便朝阿久里的房间走去。她忙叫住他。
　　“等一下！”看斋藤听话地停下了脚步，祁静心里似乎有些乐滋滋的，却又抵不过身体的疼痛，“带我去那里……”
　　忽然间，这个家伙便木讷了起来，“哪里？”
　　祁静忍不住拍打了他的胸脯，“茅厕啦，笨蛋！”
　　“‘笨’……”斋藤似有些生气，却将话吞了进去，掉转了方向。
　　到达目的地后，祁静进到里面合上门，示意斋藤背过去站在原地不要动。
　　“为什么？已经没事了吧？”斋藤好似在使性子，准是对方才小静的无礼之举心存芥蒂了。
　　“可是万一有人过来我就惨啦！你就再帮我一会儿吧，谢啦！”合掌向他赔笑，然后一头钻了下去。
　　良久，能感觉到他一直站在外面，却没说一个字。斋藤又回到了那个沉默是金的斋藤。
　　“喂……”
　　他没回应。
　　“……你不会偷看吧？”
　　霎时，外头响起了磕碰的声音，怕是他一时间没站稳吧。
　　“你胡说什么……”
　　“哦哦，说也是，要偷看，在这种地方也确实有伤大雅呀！你说是不是，斋藤大人？”
　　斋藤咳了几声，“快一些，不然真有人来了，我又能如何？”
　　小静想了想，确实如此，便站起身来。看到他一动不动站在外面背对着自己，忽有种依赖他的感觉，但这种想法很快被掐死在摇篮里。无论如何，这个男人的心思太难猜，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疏忽栽在他手里。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帮我呀？”不知不觉，她渐渐用女子的语气和他说话。
　　“这种情况，我没理由不帮你吧？”
　　“话说回来，只是在尽一个男人的义务吗？”小静哼哼道，随后又犹豫了起来，“那么，现在男人的义务尽完了，你打算尽一下身为新撰组三番队队长的义务吗？”
　　“你就那么期望死在我刀下吗？”
　　斋藤无心说着，电光火石一般，她想到了一个办法。
　　“对了！”跑出来立马抓住他的袖子，不知为何已难按捺内心的激动，“你帮我，让我死！”
　　“呃……”他一时未反应过来，“胡说什么……”
　　“不是啦，”小静扯了扯他的衣服，“帮我在外界传出我被肃清的消息，这样一来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虽然不太能理解你的意思，”他示意她松手，满脸的漠然，“但你不觉得仅凭我一个人没办法让屯所上下都确定你死了吗？而且，若是要将你肃清，第一步就是要让你的身份暴露给所有人，你愿意冒这个险吗？”
　　“呃……这。”一下子思维短路，她竟不知该如何答语。
　　“更何况……”他将手掌压着她的脑袋，“你这么草率拜托一个敌人如此重要的事情，不觉得很唐突吗？”
　　“……”听到“敌人”这个词眼感到异常刺耳，“你认为我是敌人吗？”
　　斋藤似有些惊讶。
　　“长期以来，我无论怎么逃都会被视为‘敌人’，明明与你们毫无关系，却硬是被拉到这个鬼地方……你以为我会甘心吗？！”小静吼了出来，她意识到自己的心也是玻璃做的，回想起自己从寄居岛原到现在，似乎总有人觉得她碍眼，明明她只是个外来人，这一切是是非非全与她无关。
　　这一吼，他显然是怔住了。
　　忍不住，泪珠“啪嗒啪嗒”顺着她的脸颊滑下。
　　斋藤久久未说话。修长的手指沿着腮将泪水勾起，“真不明白……你究竟是什么人……”
　　声色中满是温和。她猜不透这个男子的心理，就好似他猜不透她是何来历一般。
　　接着，商讨未果。一个不打算杀，另一个也没死成。双方稍稍平静了心绪后，方打算各自回屋，却冷不忙被过客逮个正着。
　　“哎呀，斋藤先生原来在这里呀，小静也在，你们在私会吗？”总司打趣着，走到他们面前。
　　祁静刚整理好心情，却还是黑着一张臭脸。
　　“小静，你似乎心情不大好呢？”总司张大眼睛看过来，她竟反射性地缩了回去。
　　“没、没什么。”她向他挥了挥手，嗓子还是干哑着的。
　　“……你怎么了？”总司似是确定小静有异样了，言罢便要走近仔细看看，却被斋藤拦住，压着肩转身走在前面。
　　“呃……等、等，小静他……”
　　“没事，这家伙每个月都会发作一次。”
　　“诶？每个月……”总司一时间摸不着头脑，祁静登时在心里抓了狂。
　　“斋、藤、一！”两个人走在前头，见他还耸了耸肩置若罔闻，祁静省下怒目的力气，三步并成两步跑上前去狠狠朝着他的腚踢了过去。
　　“唔……”斋藤没站稳，摔向前方，转身终于放大了声响，“太无理了！你是真的想被我砍了吗？！”
　　祁静笑出了声。斋藤生气时的表情，有些逗人。
　　总司顿感不妙，忙揪住斋藤的手以免他真的对小静动手。
　　“有种你来砍我呀！咧！”向他吐舌头翻眼皮，小静心情霎时极佳。只见斋藤果然是略有被激怒的趋势，总司挡着他对小静打嘴形。
　　你、死、定、啦——快、走！
　　祁静看着这两个男人缠在一起，忽然痛快地笑起来，自从这般黑暗生活开始后，她从未那么开怀地笑过。忘了自己还行动不便，她跑上前去将他俩压在地上，笑个不停。
　　“呀，小静你怎么了？”总司忙扶住小静的肩。
　　“臭……你太胡来了！”斋藤怒目直视她。
　　“哈哈哈，今晚月色撩人呀！”祁静压在他们身上张眼便看到天际一轮弯月，仿佛伸手即能将其捧于手心。
　　斋藤叹了口气，一副“败给你了”的表情，双手撑住后脑勺，不约而同地望向那弯明月。她自是满意无比，转眼便看到余光中的冲田，皎洁月色，余晖洒在他的腮边，让这个男子的轮廓更是纤细，而这个人，此时正似有若无地看着她。
　　这个人方才拒绝了一个有情女，一回想起来竟有些不太敢与他对视。小静下意识打算躲避那种略有深意的眼神，却又觉得甚至不恰当，便扭身问他。
　　“总司，你看着我干什么？”
　　“没什么，”冲田自然地笑起来，“只是觉得小静笑起来，眼睛很漂亮。”
　　“啧啧，”斋藤忽然在一边吐起槽来，“总司你是迷恋上这个队士了吗？要不我与永仓先生说说，将他调到你队里？”
　　“呃……”
　　按照新撰组的规定，这种事情原是不太现实的。每个新员在入队前都在近藤与土方面前接受剑术测试，再按照剑术的高低决定职位和番队的编入。心里分明清楚这只是斋藤有意的戏言，却无法置之不理。
　　“啊！胡说什么！我是男的啊！”她再次抓狂，扭身便扯起斋藤的嘴巴。
　　“啊……臭小子……给我等着！”斋藤微闭着眼，双手也不闲着加以回击。冲田在一边又着急了。
　　“唉……你们怎么又闹起来了……”
　　祁静余光中看到冲田一脸伤脑筋，才感觉到自己身体中暗藏的小小心动。
　　或许她是真的对这个男子抱有某种感觉了，但是，无论是这个时代还是各自所处的立场，都没办法对这份感觉给予一个明确的答复。
　　她是一个女孩子，会爱恋某个人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一直觉得这种事情是可控制的，就像是高三对一个学长表白，对方婉拒后便升学去了大学，而后，祁静即把那个学长抛到脑后准备起自己的考试，一次也没有哭过。
　　抱有太多情感的人是很脆弱的，如果太过脆弱，迟早会被这个残酷的时代吞噬……
　　那个夜晚的确像是一场闹剧，当时祁静只顾着在他们身边说着傻话，张牙舞爪地狂笑，却不知，自己已跌入一场剧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