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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路上 ...

  •   第一章路上

      眼前是一片朦胧的红,看不清脚下的路,全凭两手攥着的红绸子牵引。耳边漂浮着宾客的议论声,高低粗细不一的声线交织着,像一张网,朝她兜头盖来;她感受到了旁观者的视线,如有千钧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浑身冒冷汗。

      他们是怎样的神情?幸灾乐祸般看着昔日名满京城的徐大小姐声名狼藉,嫁与一介寒门学子;津津乐道着定国公府二房争斗,谈论她这个落败者,被人当傻子似的养了四年;亦或是叹惋着,可怜那位二甲出身的小官人,摊上这样的事,前途渺茫。

      婚房内,那位面目模糊的新郎官,打量着她红肿的眼眶,凉飕飕道:“若要寻死觅活,且快些,趁现在宾客尚未走远,改办白事,省得来回奔波麻烦。”

      她悲极反怒,看不得只自己沉浸在这事端里,扑上前狠狠掐住了新郎官的脖子,“办你的白事罢!”

      觉清一个激灵睁开了眼。怀里的阿弟睡得仍很香甜,白嫩的手抓着她的前襟,生怕她离开似的。觉清把头埋在弟弟奶香的小脸上,深深吸气。

      新婚的丈夫柳槿和被赐靖州安阳郡莲县县令的官职,觉清得跟随上任,左右京城已无她的容身之所。觉清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不满五岁的阿弟,兴许是逆境激发了她无限的勇气,她竟趁着混乱把阿弟拐带上了马车,陆路水路急行半个月,临近靖州才安心下来。

      “小姐又做了噩梦?”在旁侍奉的文墨轻声问。

      觉清脑海里闪现出梦中自己掐柳槿和脖子的画面,一直蹙着的眉头倒是松了,“没有。算不上噩梦。”

      文墨把丝帕用温水润了润,拧干,敷在觉清双目上。“小姐且宽心罢,小世子既已来了靖州地界,那周氏还会派人来抢不成?明日就该到莲县了,小姐早些睡,养足精神。”

      丝帕上的热气慰帖着觉清的核桃眼儿,暖融融的。“我将怀哥儿带离京城,恐怕他日后怨我。这一遭离京,也不知何时能回,往后京中世家哪知道徐怀是谁?这公府世子,做得也没什趣味。”

      文墨道:“若是任由周氏照看,小世子指不定要养歪成什么样。小姐不过是两权相害取其轻罢了。”

      觉清呐呐:“是啊,我希望怀哥儿能做阿爹那样的男子。周氏那厮,最擅长放养捧杀了,我便是个活例子。她费劲心思为我造势,将我夸的天上有地下无的,就是为了使我坠落时更痛!徐家的大小姐,竟是个十窍通九窍的痴儿,难为他们在婚礼上还能夸出‘温婉良善’来……”

      文墨心疼的看着觉清渗入帕子的泪水,暗自咒骂了周氏无数遍。自家小姐被公爷夫人娇宠着长大,却是个软和性子,没什么心眼。正是如此,才被婶母周氏的伪善骗得团团转,还没了名声,日日以泪洗面。

      “小姐……”文墨正想宽慰,一道尖锐的叫声穿过客栈单薄的木墙,刺痛了二人的耳膜——“走水了,走水了!”

      觉清猛然坐起,手上匆忙给怀哥儿和自己套上外衫,文墨则麻利给觉清穿好绣鞋。主仆二人果断舍弃笨重的首饰盒,拿了银票便夺门而出。

      方出了屋子就是一阵浓烟,糊得人眼盲鼻塞,觉清用方才的帕子捂了怀哥儿口鼻,艰难的弯下腰扶墙外出。

      幸而两人动作迅速,一路奔出客栈,只见夜空里大火雄起,烧着木材噼啪作响,翻滚的热浪好似把周围的景象都扭曲了。仓皇逃出的住客皆衣冠不整,骂咧的骂咧,哭泣的哭泣,唯有一衣冠甚为周全华贵的中年男子焦躁不安的四下找着什么人,店家问可是有同行人困在里头了,他却踌躇摇头,很是古怪。

      随行的侍卫装好了马车,过来请示觉清是否趁夜赶往莲县。

      觉清咬了咬唇,“先另找一处歇息罢,左右也不急这一日。”

      主仆三人上了马车,小小的徐怀早已醒了,坐在软垫上眨眼睛,好奇眼下的情景。

      觉清扯出笑容轻抚他的头:“可还困么?”

      徐怀伸出肉肉的手揉揉眼睛,“有点。”

      文墨道:“世子爷,奴婢抱您睡,叫小姐休息一晌,可好?”

      徐怀应了,乖巧的爬去文墨臂弯,把头扭向觉清:“阿姐,我第一次看见走水。真可怕,大房子一下子就没了,好多人在哭鼻子,还叫……”

      “是啊,怀哥儿以后莫要玩火。”

      徐怀又絮絮叨叨问了许多,正眼皮打架呢,忽然马车撞上一块石头,猛的颠簸一下,他兀地睁大眼,指着觉清座位下镂空的雕花小柜哭起来:“鬼,鬼!”

      觉清讶异,低头一看,竟是一截雪白的胳膊肘,顶开了小柜门。

      这一幕委实诡异,觉清被吓一跳,抬头望文墨,她表情僵硬,连拍哄徐怀都忘记了。

      觉清用发颤的嗓音道:“莫要装神弄鬼,不然我便叫侍卫进来,有你好看!”

      柜中人沉默了一会,试探性的推开柜门,露出一张脸来。

      是极为美丽的少女的脸庞,眼若新月弯弯,眉似远山黛黛,琼鼻挺翘,朱唇饱满,虽脸色苍白,却平添一分病西子感。

      少女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她缓慢的爬出来,跪在觉清面前给她磕头,嗓音沙哑道:“还请夫人饶恕阿罗。”

      小徐怀瞧是个漂亮阿姐,早已止住了哭泣,目光打量着这位小阿姐身上的伤疤。

      密密麻麻的赤红色伤痕,遍布在少女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上。

      觉清瞥到阿罗白色中衣上被撕裂的痕迹,一颗心揪得厉害,脱下自己的外衫盖在她身上,文墨突然开口唤了一声:“夫人。”

      对上文墨犹疑的目光,觉清知道她是在担心帮助这个少女也许会带来麻烦。

      觉清闭了闭眼,“我不需要知道你是谁,我只是偶然捎上你一段路,等到了落脚处你自行离开,可好?”

      阿罗没有再开口,只是又磕了三个头。

      公府的马车自然是阔达的,觉清坐在南面,文墨抱着徐怀坐东面,阿罗垂着头跪坐在西面。车厢内唯闻徐怀轻轻的鼾声和烛火荜啵声。窗缝漏进来的风将灯火吹得明灭不定,瘦弱的阿罗瑟缩在阴影中,盯着自己的脚尖,良久的沉默着。

      觉清静静的看着她,脑海里想起客栈外的华服男子、官员更替频繁的南方几大州、意外的大火,联系到阿罗的伤痕,她的遭遇或许是呼之欲出了。

      侍卫徐五敲了敲窗沿,“小姐,前头有歇脚的地方,只是略为简陋,是留下还是再往前走走?”

      觉清道:“就这儿吧。”

      阿罗终于活动起来,抬头望了眼觉清,“多谢夫人搭上阿罗。”

      “我这儿有多的绣鞋,你姑且穿上吧。”觉清把徐怀从文墨手上接来,落下这句话便利索下了马车,头也不回的往客栈走去。

      觉清入睡得晚,醒来时却很清醒,连日奔波的疲累不曾得到舒缓,反而愈加郁悒憔悴。文墨蘸了脂粉遮了又遮,盖去眼下乌青,另取了胭脂点上脸颊和嘴唇,叹道:“好歹要见到姑爷了,小姐把自己整成什么样了?”她虚点两下觉清肿肿的眼皮。

      觉清有些赧然,瞅着镜中水肿得滑稽的自己,“太明艳了,恐怕被他以为是靠颜色乞求他的垂爱似的。倒不如这样。”她想起来柳槿和所谓的“趁早改办白事”的说法,郁卒道:“他埋怨我,恨我,我能如何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什么都由不得自己......我也不愿意嫁给他啊!”

      文墨忙叫停,“小姐莫要再哭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要向前看不是?”

      觉清恨恨抹了把眼睛,“我没想哭,这不争气的泪珠儿自己淌下来了。”

      时候不早,文墨又给觉清上了一回妆,瞧着面色红润了,这才满意地为觉清更衣。收拾好大的,再转身照看小的,忙得脚不沾地。

      觉清盘算着到了莲县得添置几个婢女才是,可她随身携带的珠宝辎重在大火里失了大半。觉清眉头添了一道皱褶。

      余下的路倒是很轻快,靠近莲县,车马人流明显多了起来,质朴的土砖房子零星散落在小路边,荷锄牵牛的农户披着清晨的潮气,三三两两结伴往田间走去。他们个个光裸出瘦可见骨的胸膛,蜡黄的皮肤干巴巴的,歪七扭八套着脏污的深色长裤,宽大的裤口用绳子缠在脚踝上。

      文墨连忙把车帘子系好,“小姐莫看,净是些腌臜贫民。”

      徐怀望向觉清:“阿姐,什么是‘腌臜’,什么是‘贫民’?”

      觉清拍了拍他的头,“他们不是腌臜。做了坏事脏事才叫腌臜。他们辛苦一年不过为了吃饱肚子,如此境况叫做‘贫民’。”

      文墨惭愧道:“小姐,是奴婢失言了,教坏了小世子。”

      “若是几年前在京中,我兴许也会觉着风餐露宿、行为粗莽的人上不得台面,称得上‘腌臜’,恐与其行于一道。但若是以如此字眼形容自食其力的百姓,那该用怎样的词语描述我那位好婶母呢?何况......恐怕我自己也背上‘腌臜人’的罪名了。”

      觉清微微笑了,“文墨,这些就是我们日后要常打交道的普通百姓了。”

      文墨为觉清而不值。国公府的大小姐,就该跟达官贵人同行相交,该不染凡尘,该不解愁绪。京中哪家世族女儿沦落成一介县官娘子的?

      说话间,莲县的县城门已近眼前。不及京中城墙一半高,更遑论什么宏丽巍峨,高不可攀了,文墨甚至发现好几处长草的砖缝!门口蹲着不少扛货篮叫卖的小贩,也有包着简陋头巾的妇女,躬下身子在货郎面前挑来选去。一群垂髫小儿,顶着稀疏的头发,挂着清汪汪的鼻涕,看稀奇似的围靠到马车边来。

      徐五虚张声势地挥舞起佩剑:“边儿去,小心别着你们!”

      孩子们不知道那剑为何物,嬉笑着蹦起来去够,一个顽皮的甚至往徐五身上爬。

      文墨等得不耐,正要训斥,一匹精神的黛色驴子嘚嘚驰来,骑在驴上的男子一把拎起为首的顽童,“强子,又皮痒了?小心我这就把你娘的摊位撤了,叫你娘回去请你好好吃上一顿‘竹条炒肉’!”

      男子修长的丹凤眼儿懒洋洋瞥到马车上,“知不知道这上面坐的谁?京城里头顶顶贵气的大小姐!还不跪拜迎接?”

      觉清听得脸热而恼火,攥紧了拳头。徐怀眨巴着眼,撩开一点儿车帘,一板一眼道:“你说错了,跪拜礼是对皇室方可行的。”

      柳槿和打发走小孩儿们,回头看见徐怀委实吃惊,驱着驴子上前,敲敲车厢:“你这么快就给我戴绿帽?”

      觉清猛地掀开车帘,含泪赏了他一耳光,叫徐八速速驾车离开。

      柳槿和捂着半边脸,呆坐驴上,且看那马车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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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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