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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024.1.6 ...

  •   房间里唯一的一扇窗,被钢筋圈养在我身边,浑身上下的血肉都给人钉死了,只余下两个鼻孔可以勉强喘息。窗不需要睡眠与面包来维持生命,它吃残阳斜晖,它饮风沙雨雾,它默默记载窗边人的如梦之梦。窗是死物,可我总觉得它早就活了。
      窗台上摆着两盆虎皮兰,一盆向右|倾,一盆向左延,黄绿色叶片互相交叠吻颈,终年都是顽固不化的亲密。若以爱人的姿态去温柔抚摸它,或许才能发现它因何失落。虎皮兰受困于狭窄的瓷盆之中,根须早已触及瓷盆各处,浮出土面的臂膀却无法逃离。瓷盆外沿尽是裂痕,我不知道它会在何时轰然坍塌,是杞人头顶的天,还是杭州西湖的雷峰塔。
      天亮了,地球旋转一圈后,又回到我最熟悉的原点,我偷偷享受这日夜交替的感觉,因而一夜没睡。天上的云朵也在转吗?我无暇查阅答案,顾不得精心搭配,随手抄起一件大衣罩在睡衣外面,趿拉着鞋飞奔下楼。如果我受过专业训练,如果我有一顶真正的降落伞,如果我找回被窗子禁锢的勇气——我一定会从那窗边直接跳下去。我知道哪里有成群的丁香树,或紫或白的丁香花簇拥在一块,便组合成五月独有的幽香,可惜我的窗子却从未嗅闻过。窗外的世界大抵如此,有时只是热闹单薄的剪影,我付出几乎所有的积蓄,才买了张皮影戏的戏票,就发现影人的生活也不过尔尔。
      五月的空气仍然携着冷意,仿佛蒙古壮汉在帐前甩他珍爱的马鞭,鞭挞每一个令他愤怒的行人。我环顾四周,寻不到记忆中的丁香树,只好抬头去细凝别人的窗。这些窗都曾搽脂抹粉过几次,先前被漆上整齐划一的颜色,数年风雨侵蚀以后,面庞斑驳了,思维迟钝了,最后也只好尘归尘,土归土罢了。低楼层的窗子都另外加装了防盗窗,横铁栏杆和竖铁栏杆的交点共有一百四十五个,全都致力于把窗子内外变成密不透风的牢笼。我自楼下往高处看的时候,心中总会生出些微叹息,那些被桎梏的窗,是否也横亘在处于同样境遇的窗边人心里?
      冷风再次吹来了,不同于寒冬时节从窗缝渗透进来的冷,像微微向上推开的旧式绿皮火车窗,窗外的碎风时不时地跌进来,混杂着形形色色的旅人聚集而成的闷热潮湿,是调配饮料般按比例勾兑一程之后的冷,一切宛如盛夏的前兆。我闭上双眼,感受着窗外空间的变化,似有若无的错位感和隔阂感。飞速移动的感觉总可使我平静,目的地并不重要,西藏还是上海都无所谓,只要坐上行驶的列车就好,哪怕只有一分一秒能够逃离现在的世界。换一扇记载我的窗,就可让我不再郁郁寡欢,天底下难道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么?刹那间的闭眼没有隔绝我与窗子之间的联系,我看到了徐徐后退的平原农田,辨清了每一株水稻的弯曲程度,它们都在向我温柔致意。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我这才恍然发觉,身旁的窗竟不能打开一点,就像我卧室里被圈养钉死的那扇窗一样,生命力被抽走了大半,既不有用也不可爱,还能剩下些什么去灌溉别人呢。属于旧式绿皮火车的时代,或许终已远去了。
      我习惯买靠窗的位置。我左侧坐着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青年女人,她穿着不合乎常理的凌乱衣服,长袖穿在外套外面,鼓鼓囊囊的,好似在里面藏了什么旷世奇珍,裤腿一条扎进靴子里,一条索性直接拖在地上,靴子前端开了个大口,抬脚时大口便张起,落脚时大口便合上,活脱脱像没鳃的鱼在费力吐泡泡,头发也乱作一团,泛着灰尘和油脂混合的味道,看起来至少有一周没洗过,看样子她是一个精神不太好的女性。如果她在街上与我擦肩而过,我不会多看她一眼,可她现在与我共享着同一扇窗,我想,也许我有义务去同她说一句话,至少同她讲一句你好。
      青年女人见我不时侧头看她,默默收紧了自己的背包,摆出一副警觉的神情。我反倒因她这一举动而放松了许多,笑道:“你看窗外,虽然这趟车跑得太快,但还是能看见不少好景色。”我说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她也回我一句同样没头没脑的话。“我就想死在那里。”对着陌生人谈论生死,这似乎不是常人会做的事,我心下骇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应答她。她补充道:“不是现在窗外的那块地方,我想死在偶然的窗外。”看样子她是一个富有学识文化的女性,后半句话实在充满哲理,只是当下我又语塞了。一次偶然的列车,一个偶然的人,还有一扇偶然的窗。我为她设想了许多矛盾的背景设定,可以解释她为什么说“偶然的窗外”,却又打扮怪异。我不再同她讲话,我害怕她一开口,就会毁掉我心中为她设定的“完美”答案。我微笑了几秒,随后装作困意来袭的模样,闭上眼睛,屏蔽一切人尤其是她的目光,但耳朵还保持着高速运转状态。我也默默收紧了自己的背包。即使我与窗相隔三十厘米,凉意依然浸透了我的肩膀,越是接近某一扇窗,我就越能发现根植于我骨髓深处的卑劣与荒谬。
      车程不长,我一路睡到了终点站,窗外未化的雪屑不知去向,窗内的青年女人杳如黄鹤,背包安然无恙,两侧的布料被我捏得皱皱巴巴,徒留手汗所塑造的湿黏痕迹,哪怕风干了,也还是能看出两三个指印。我不敢想象自己正踏足另一片陌生的土地,双脚仿佛踩在暴雨过后没有及时排水的塑胶跑道上,飘忽游离,没有实感。我似乎已轻而易举地拥有了小时候最渴望的“自由”,可以独自旅行,优哉游哉做许多奇怪的事情,有少量的钱和大量的时间,但我还是没能找回童年的那一扇窗。
      孩童的窗没有水痕,若从窗内向窗外转换视角,甚至可以径直通往银河深处,他们却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特别称颂的事情,在那一刻,他们想要的或许只是一个双层文具盒、一个没有补习班的下午、一个可以跟同龄人炫耀的谈资。幼年时途经的所有窗子,都将他们塑造成如今的模样。银河的窗向来人迹罕至,银河的窗不再属于我了。别人有充气救生衣和皮划艇,而我却找不到要在哪里才能买到一只完好无损的救生圈,银河的水快要淹没窗棂,我无法迢迢暗度。银河的星星数以亿计,我只认识其中一个,每逢我将要被噩梦唤醒的夜晚,窗前的那颗星星就会假意唤醒我,等我完全着迷于它之后,再喂我吃下星星安眠药,保佑我顺利度过难挨的一天。
      二〇〇六年至二〇二三年,这十七年间,我一直保持写日记的习惯,日记是另一扇无形的窗。窗子就算上了锁,贴上满窗的彩色玻璃贴纸,也总有人想窥探窗内都是什么人,在做什么事。窗外的人影清楚地映在玻璃上,比我曾买戏票看过的皮影戏还要清楚,他们低声编造一切猎奇的闲言碎语,哪怕昔时潘金莲没有开窗引诱西门庆,他们也会以编造的方式去完善之后的情节,人云亦云,故事到最后也变得愈发香艳,但完全虚假。
      第一本日记里,我只写一些流水账式的内容去应付老师,拼音和汉字交杂无序,至于日记本本身,不过是当年小孩子间最流行的普通密码本,内页没有多少缺损,外面的密码锁却已被家人破坏得糟烂不堪,像被岩石反复敲掉尖喙的鹰。我不止一次地幻想,五岁的自己能够穿越时空,披荆斩棘来拯救现在的我,她远比现在的我要勇敢坚强,她不会讲流利的英文,但她是我最强大的神明,教导现在的我如何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最近一次的日记中,我原原本本地记录了点香的过程,无形的窗内,其实还有另一处青烟汇聚而成的无形之窗,将五欲缠身的人困在他们自己的窗子里,一扇窗套着另一扇窗,大梦初醒,却又紧接着跌入一场新的迷梦。线香燃起时,偶有几缕青烟,伴随些许碳味直上九霄云外,明火暗淡后,生出温暖的醇香。香味未先钻入鼻腔,反而争先恐后地涌进五脏六腑之中,向我极力宣告某种令人泪流的存在感。我跪坐在蒲团上,把点燃的线香高举过头顶,想不出要祈求哪个神明,也想不出能骗过我自己的许愿词,只好继续任由面前的蓬勃热量反复炙烤我。空气经热意熏蒸后,漂浮、模糊,在偌大的寰宇之内,在狭小的香炉之外,突然有了确定的形状。我的灵魂亦随之飞离,暂时蜷缩在那团空气里,俯视满心虔诚的自己。
      五月的孩童,历经十一月的暴雪,忽而长大成人,去面对人世间一切比雪肮脏的事情。大雪从不是簌簌落下的,它在白色天空中模糊飘了许久,好似八音盒里躬身跳足尖舞的少女,从明亮地带旋转到模糊地带,再一圈圈转回去,一路上不知撞进了多少人的窗,最后才能淡然地谢幕行礼,蓄力存一口气,娉婷来到我的窗前。我给青发了一条消息,说今天下雪了,她立刻回复我:“我也好想看啊,南方已经看不到雪了。”
      青是我去年冬天写小说时认识的网友,略长我两岁,起初我们只聊些有关创作的事情,互相推荐一些名家著作,彼此都在心中设置了重重围墙。后来,我得知青有一对兄弟,哥哥大她两岁,弟弟小她一岁,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没上过高中和大学,初中毕业后去学了幼教,在亲戚的厂里打工,一个月只得到五十元薪酬,之后又辗转做前台和服务员的工作,现在以写稿为生,收入仍然惨淡。如果不是网络,我们大概永远不会有相识的缘分。我和青的相近之处,只有没钱这一点,好在我们都是对生活不甚讲究的人,一包挂面五元钱,一斤鸡蛋七元钱,收支无法相抵时,这些正好足够一个人生活一周。“生活”与“活”只差一个“生”字,但于我而言,的确没什么差别。尽管我和青的境况大不相同,我却依旧与她怀有同样的心情,也许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青不止一次对我说:“我想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里面一定有一台洗碗机、一间书房、一间工作室、一间卧室,和一扇能看到风景的窗户。”青讲普通话时会把某几个声母韵母给习惯性读错,而这些错误使她愈加可爱。只有主持人和播音员之类的人,才会说一口完全标准的普通话,每个人的口音都烙印着自己的过去,青的过去已然过去,新生以后,还需削肉剜骨么?没人知道青所说的那扇窗,究竟是卡夫卡的窗,还是伍尔芙的窗。当我们两人伫立在各自的窗前,将远方一望无际的大海尽收眼底时,我们看见蓊郁的树冠自东方地平线冉冉升起,眼泪不再是我们的海洋。青,那是我们的桅杆和灯塔,那是我们的新生。到那时,也许我们就不会再想起从前那扇被圈养钉死的窗了吧。
      没人告诉十五岁的青,读书会让她自己变得不一样,所有人都在劝她,“女孩子要赚钱孝顺家里,读那么多书没有用,你爸妈养你不容易。”在父母的家里,青没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小时候她跟哥哥弟弟挤在一间,长大后又跟外婆睡在一起。如今青租住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一间卧室住着她自己,另一间卧室住着她收留在家的朋友。青不是第一次收留别人,此前有一段时间,我迫切地想逃离目前的一切,她说:“实在不行的话,你来我这住一阵子吧,我不收你钱。”即便我和青从未实际见过面,她还是能共情我的困苦,这种困苦并不来源于金钱的多寡,极少有人能真正理解。青的朋友也与我们年龄相当,那个女孩已经大学毕业开始上班,前几日刚和家里闹翻,无奈之下才找到青那里。我想起一百年以前逃离呼兰去北平的萧红,大概有些人生来就注定要远走高飞吧,一生波折也是注定的。
      我不知道那个女孩姓甚名谁,姑且称她为艾,艾大一时就被她父母逼着去相亲二十八岁的男朋友,每个月就算只赚两千元,也要给家里拿一千五百元才行。艾的姐姐也拥有相似的逃离命运,姐妹二人都是一致的困苦,姐姐为了逃离现状,病急乱投医,选择跟当时的男朋友草草结婚,以婚姻的形式暂时了结苦果,她抱着崭新的幻想,对接下来的泥沼一无所知。艾的父母愤怒极了,对艾愈发加以防范,艾交往的任何一个人,无论男女,他们都要盘查再盘查,生怕艾跟她姐姐一样,嫁出去却没能收回多少钱来,严重亏本。所谓亲情,不过是长线交易罢了,孩童甫一降生,就要被迫参与这场豪赌,但坐庄获利的人从不会是他们。“逃离是对的,但为了逃离去结婚是不对的,你替我转告你朋友吧,意志再坚定点,千万要挺住。”我说。四个女人都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扇窗,“我已经开始接受平庸的我,我希望你能出去,能让我看到一种希望,自由的希望。”,这或许是姐姐对妹妹的共同心声。青,你的窗,终有一天会被你自己推开,而那时我也推开了我自己的窗,我一定真心祝福你。
      梦醒了,窗活了。窗是我的拐杖,无论我将来可能流浪至何方,我都要背着它逃跑——它是我灵魂的标记,是我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东西。
      写于二〇二三年十一月,哈尔滨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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