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尴尬的爱情故事》施定柔

61、冰点

　　她找到朱迪理论，朱迪说自己也很冤枉。网站副总答应会替星雨领奖，她以为这件事已经办完了，就去忙别的工作了。后来副总亲自过来解释说的确找组委会沟通过，组委会不同意。新潮奖每三年才评选一次，有上千部作品参加，名额十分珍贵。如果鱼藏不肯上台，就取消她的奖项。副总说，网站为了把作者们推上去，做了很多的工作，这也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事，放弃太可惜了——“网站也很需要这份荣誉”。

　　“那他也可以提前通知我一下呀？”星雨绝望地说。

　　“他怕你跑了，连《七年十一天》的奖都不拿了。”

　　“……”

　　“对不起，这事怪我，是我没安排好。”朱迪很是不安，“这样，我去跟原木解释一下，帮你缓和缓和？”

　　“不用了，我自己解决。”

　　“我以为你们只是合作的关系，”她凝视着她胸前的天珠，琢磨着她的表情，“知道你是鱼藏他的第一反应……应该惊喜才对吧？”

　　“我们……”

　　他们是什么关系，她也不知道。

　　整整三个月，他一直住在她狭小的公寓里，照料她，陪伴她，做一日三餐，做所有的家务，喂她吃药，叫她起床，帮她洗澡，陪她散步……她从未被人如此疼爱过，不习惯也无法坦然接受。妈妈问是不是男朋友，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憨憨一笑。她从不拒绝他的礼物，只要给就拿着，但也从不乱扔，更不会过度使用，确保退还的时候看上去还是新的。她知道在这段关系里，她从未回应过等量的激情或金钱，但她至少能做到在分手之前，把碰过的东西恢复原样。直到很晚很晚她才意识到，她所遵循的正是“露营地法则”，只不过她不是营地，而是游客。

　　“嘿，别光顾着生气，我有好消息。”见她神智懵懂，朱迪连打了三个响指，“准备好签字笔，合同已经谈好了，马上可以签约了。鱼藏老师，你要一夜暴富了！”

　　她告诉她一个月后账上会打进多少钱，普通人几辈子也挣不了那么多，而她现在才二十三岁。如果《七年十一天》大火大爆，版权价格还会上涨，建议她趁着势头多写几部。她问起那颗天珠，说自己以前是跑艺术线的记者，参加过很多拍卖会，知道那东西很贵——但是，“就算将来没人送你，你也买得起了。”

　　她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我能见你一面吗？”

　　没有回复。

　　她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解释前因后果，改了又改，最终没有发出去。

　　还是那句话，她欠他一个交代，一个面对面的交代。

　　离京之前，为了配合宣传，她完成了所有的采访，包括《七年十一天》的那一部分。蓟千城不在，她就一个人出场。她赞美他的悟性与勤奋、高效与自律、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时间管理大师，是最好的写作伙伴。她坦言自己十七岁开始写作，只读过技校，是工厂的焊工。记者们纷纷记住了这个有趣的点，她很快上了新闻：

　　——“从焊工到网络作家”

　　——“现象级佳作《七年十一天》上市，同名电视剧由贺汀执导”

　　——“青年女工靠互联网成神，业余写作出版四部小说”

　　众神网的论坛贴子更是炸了：

　　——“鱼藏今日揭开马甲，居然是潜伏男频多年的女写手。”

　　——“重磅！星城大大是原木、鱼藏的合体，作为书粉的我怎么没有看出来？”

　　——“难怪《七年十一天》更新那么快，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我只关心这么多版权费怎么分？五五？三七？”

　　——“颁奖那天鱼藏大大戴着一枚六眼天珠，大家知道原木是著名天珠收藏家蓟清的后人么？”

　　——“人家本来就是一对，他俩粉丝吵架时原木还@了鱼藏，当时我就觉得有猫腻。”

　　——“所以他们所有的小说都是合作的？风格差别很大啊。”

　　* * *

　　回到江州，从妈妈手里接回Momo，星雨没有告诉妈妈自己获奖的消息，妈妈也不知道她是写手。她开始寻找理发厅附近的二手楼花，看中了一个两室两厅，面积大，采光好，户型方正。她想妈妈一定喜欢，便毫不犹豫地交了订金。

　　在和江州所有人的关系中，妈妈和她是最舒服的一对：不多话，不越界，温柔似水，平淡如菊。妈妈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不需要的时候马上消失。Momo也喜欢妈妈，星雨的狗粮食谱到了妈妈手里，更加发扬光大，Momo每次都吃得不亦乐乎，看见妈妈更是兴奋雀跃，立即倒地露出小肚皮让妈妈抚摸玩耍。所以她每次外出且蓟千城也不在的时候，她就会把Momo放在妈妈那里。

　　回家后的第三天，她在下班路上遇到了杨主任和齐岳，她本能地想避开，于是假装低头走路，没想到杨主任远远地叫道：“小潘！小潘！”

　　她只好走过去：“杨主任，齐工。”

　　“听岳岳说，你其实是个作家？业余时间写小说？小说不仅出版了，还要拍电视剧？”

　　她吓了一跳，随即就明白了。

　　齐岳是原木的粉丝，鱼藏掉马甲这件事早已在论坛里传得沸沸扬扬，齐岳一定有所耳闻。只要好奇地搜一下，就能找到她的照片和采访。他猜出自己就是鱼藏一点也不难。

　　她只好老实地点头：“对。”

　　“你也许不知道，当年你进厂，是我亲手挑的。大家都说把那么远的人调过来还要办户口挺麻烦的，正好岳岳他爸在劳人处，就找领导特批了。平日见你在厂里埋头苦干也不爱说话，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大作家呢！唉，还是我家岳岳的眼光好。”

　　“……”

　　星雨听出了话外之音，不禁有些尴尬。这段时间，在娜娜的猛烈追求下，齐岳已经成了她的男朋友。当然，这件事同样遭到了杨主任的反对。没有师傅帮忙说话，娜娜就自己找主任掰扯，最终败下阵来，调去了附件厂。之后娜娜和齐岳都远离了星雨的视线，究竟是不是还在一起就不知道了。

　　“你的事迹我已经跟厂宣传部汇报了，厂报下周会派个记者过来采访你，今年的评先我也跟你师傅打招呼了，厂里要竖几个青年标兵，二分厂会用力推，好好干哦，前途远大的姑娘！”

　　“会的。谢谢主任！”

　　“哟！”她忽然说，“我的饭盒落办公室了，不拿回去得馊了。你们聊。”

　　水泥马路上挤满了下班的工人，他们于是挑了一条僻静的小径，从铁灰色的厂房之间穿过。

　　“别理会我妈说的那些。”齐岳一阵苦笑。

　　地上黄叶堆积，劳保鞋踩在上面，喀喀作响。

　　“她是怎么知道的？”星雨问道。

　　“不是我说的。”齐岳放慢脚步，“你记不记得那本《紫星一族》是彭劲推荐的？我是最懒惰的书粉，只追文，会打赏，但从不评论，也不看论坛和评论区的八卦。但小彭不是。他逛论坛看见有人贴了新潮奖的照片，一眼就认出了你，然后就来问我，知不知道你是众神网的写手？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猜出鱼藏是你，当时你还向我推荐过你自己的武侠小说呢。”

　　“你看了两章就弃了。”

　　“其实应该再看几章，就能品出滋味了。”

　　“你说我——文风阴暗？”

　　“更正一下，应该是文风深沉。”

　　“你说作者有病，且病得不轻？”

　　“哎哟哟，被你说得脸都没地儿搁了。”他捂额大笑，“早知道这么记仇我才不乱说呢。”

　　“哈哈哈——”她拍了他一下，“开你玩笑呢，作为读者，你有权说出自己的感受，我接受你的批评。”

　　“所以……你就是在那个时候决定不跟我好了？”

　　“也不是啦。”

　　“没关系，我认。谁让我考试没及格呢。”

　　他双手插着口袋，双肩微微拱起，看见地上有颗石子，用脚踢了一下，石子掉到井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星雨心中涌起一阵温暖，齐岳有着厂矿子弟的随性与豁达，拿得起放得下，关键时候能扛事，娜娜跟着他，一定很开心。

　　“好久没见娜娜了，你们……”

　　“我们还在一起，也没瞒着我妈。上周末还带娜娜去黄山旅游了呢。”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齐岳又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上班了。”

　　“嗯？为什么？”

　　“论坛说你的版权收入很高很高，已经是个小富婆了。我以为你会全职写作，烧焊毕竟太辛苦，还动不动加班。”

　　“我没想过。”她耸耸肩，“我喜欢烧焊。”

　　其实她是不愿意离开师傅和师兄们。除了蓟千城，星雨大部分的社交活动都是跟着师兄们在一起的。师母去世后，为了减少师傅的孤独，师兄们要么逢年过节，要么每隔一周，都会去师傅家聚餐，每人带一个菜，或者轮流掌勺。每次都会叫上星雨。她喜欢这份热闹，也找到了自己的归属。

　　“也许将来你可以写个烧焊的小说？”

　　“也许。”她笑了笑，“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