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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一剪梅 流水心意谁人知(下) ...


  •   “阿晚!阿晚!”

      我的意识昏沉沉的,恨不能从此长眠。耳朵能听到薛绍的无助呼唤,他是那般的害怕,甚至不敢用力的抱我,我很想为他揉开眉心的川字,很想对他说一声抱歉,却是无能为力。

      待清醒时,纸窗透出一抹干净好看的宝蓝色,天色将明。薛绍坐在床尾,他一派颓然,泥塑似的。床下,袁芷汀等人侍立一排,她们双眼通红,无不哀伤。最先注意到我转醒的是陈宁心,骤然,她眼含喜悦,泪水却汹涌不止。

      “阿姐!”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皆情不自禁的移近一步。薛绍急切的扑身过来,他也高兴,但他的视线却不安的迅速瞟过我的腹部。

      “阿晚,孩。。。你身子疼么?”

      薛绍是想说的,为什么不说呢,他何必关心我呢,我很好啊!

      近在咫尺,我一眨不眨的凝视薛绍,第一次觉得他有些陌生,因他的眼眸蕴藏着另一种极深刻的情绪,教我难读难懂。颤颤的举起手,我无力覆上他的手背。

      “孩儿。。。去了?”

      明明在清醒的那一刻便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再给薛绍添烦恼,眼泪却不肯罢休,它们簌簌的划过脸庞,隐落耳畔散乱的发丝里。还是很疼,心疼。腹中空了,心却重了。

      此一刻,薛绍面如土色,他蓦的抽开自己的手。他无言以对,背过身不再看我,情绪激动,他的双肩微微抖擞着。我于是了悟,他因我失了孩子而无比气愤。

      咬了咬牙,袁芷汀小声却清楚的告诉我:“请公主节哀。”

      ‘节哀’这般没有回旋余地的字眼深深刺痛了心肺,凭借胸腔中一股翻涌的愤意,我拽着红帐瞬间站起,指面前众人破口大喝。

      “是何缘故!!为何不言不语?为何独独瞒住我?是我之过?是我安胎不适?子延,你我回天乏术,可我究竟错在何处?告诉我啊!”

      失声哀嚎,我跌坐回床,魔怔似的到处爬动,却始终寻不到任何孩子曾存在的痕迹,即便是那滩刺目鲜血亦无影无踪了!!

      薛绍依旧无言,忽的起身疾步而去。芷汀等阻拦不住,杨蕊、柳意与扬翠随即追了出去。芷汀、池飞和宁心齐齐跪下,经我再三苦求,池飞哭着道出实情。

      “医官道安胎法子并无差错,恐是。。。恐是错食。。。”

      池飞气滞语咽,我着急催促:“错食何物?说呀!!”

      池飞说不下去,我怒瞪芷汀,于是只得换芷汀继续:“棠棣子,此物可消食开胃,亦活血通淤,不利产妇!”

      山楂。。。可恨偏偏觉得它们是那般的酸甜清口!回想昨夜在书房,薛绍还曾担心多吃山楂会伤脾胃,我不以为意,笑他小题大做,却不想它不利的不是我的脾胃而是我和他的孩子!原来我的疏忽大意才是导致孩子意外惨死的真正原因!追悔莫及,忆起那一阵接一阵的彻骨之痛,其实是孩子在向我告别啊。

      我因绝望而情绪失控,愤恨喊道:“是厨妇!!元凶!”

      宁心掩面,她哀痛不已的抽泣,自我诊出怀孕,宁心便满心期待我的孩子平安落地,她是孩子的亲姨姨啊。

      芷汀摇头:“迟了。我等寻人不得,遍寻坊内亦无所获。厨妇自知难辞其咎,已然逃遁,料此人。。。”

      获悉那个假想的凶手已经不在,自己再也寻不到任何推卸责任的人,如同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孩子,我躺在床上毫无章法的甩手踢腿,幼稚而又癫狂。我大哭大骂,忽又疯狂的大笑,将玉枕锦被等一一摔下床。

      闹了一大通,我突然赤足下床,但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出去该做什么、该找什么人。宁心恳请我止步,我的确止步了,我狼狈的摔倒在地,因身体依旧疼痛,我难以支撑。伏在花团锦簇象征吉祥如意的长绒地毯上,我后悔的嚎哭,芷汀和宁心试图扶我回床歇息。

      抓住宁心的胳臂,我抽噎的问她:“阿妹可曾看清孩儿?五个月啊。。。是女郎?是男郎?阿妹!孩儿殁了!”

      “阿姐!阿姐!”,宁心哭的比我还要厉害:“阿姐。。。不必自责!此非阿姐之过!”

      我听不进劝:“是我之过!子延劝我。。。是我不听劝!子延怨我,是我对不住子延!”

      芷汀大惊:“公主万万不可如此作想!许是。。。许是小郎与公主驸马。。。今生无缘,驸马一时想不透,岂会怨责公主!”

      芷汀为我拭泪,她不断的开导我。这时,苏柳意惊慌失措的跑进内室,她面色虚白,视线在我和宁心之间再三移动。

      终于,柳意怯声对宁心道:“张娘子留书一封,道是愧对天后所托,愧对公主,张娘子。。。自缢谢罪!”

      张娟娘的死不啻雪上加霜,我甚至觉得这是一则更为不幸的消息。闻讯,我只觉气虚头晕,宁心则全然僵住了,双唇竟无半分血色。我伤心更内疚,只想抱住宁心安慰她。

      “阿妹,对不。。。”

      宁心蓦的推开我,她恶狠狠的瞪视我,视我为陌生人乃至仇人。

      “为何!!”,宁心歇斯底里的冲我质问:“我阿娘因你而死!为何如此!”

      我被芷汀及时的扶住了,芷汀和柳意能理解宁心这过于失态的举动,却是不便劝慰。

      柳意扶着宁心坐去一旁,她却推开了柳意,转身便抱住我,那么紧,那么的惶恐无助。

      “我再无至亲!阿姐!我从此唯阿姐可倚!”

      一天。

      两天。

      三天。。。三十多个日日夜夜,我与薛绍再未相见,属于他的那间卧室第一次迎来早该入住的主人。

      我害怕见到薛绍,害怕听到旁人向我提及他。偶尔,她们有意向我说起薛绍的近况,我只觉心慌烦躁,控制不住的呵斥她们住口。甚至我难以忍受自己和薛绍住在同一座宅中,我很想远离他,恨不能自己从未出现在他本该完美平静的人生里。

      自我小产滑胎,袁芷汀等人尽职尽责的为我端来一盏又一盏能使我康复的药汤,每一次,我惴惴不安,我的手不可抑制的颤抖。它们仿佛是一个标志,提醒着我犯下的罪过。我是罪人,是薛绍唯一不会原谅的罪人。母亲的天职所在便是保护好自己的孩子,而我却因一时大意害得女儿惨死,薛绍虽未出言责备,可我无法不把一切归罪于我自己。

      丧女之后,我每夜多梦。梦里总有一个孩子甜甜的唤我‘妈妈’。有时是风雨交织的噩梦,有时是春暖花开的美梦。可我清楚,无论梦境如何变幻,梦醒后的现实,那个孩子再也不可能回来。我相信这桩悲剧是上苍降下的惩罚,因我将爱情献给了另一个男人,我不忠于自己的丈夫,所以上苍不允许我拥有自己的孩子。

      不止孩子的离去,张娟娘自缢亦令我倍受打击,久久不愿接受现实。每一天,每个瞬间,我都以为她仍健在,她还会无微不至的关心我。记忆犹新,许多年前我尚在襁褓,某天,娟娘抱着我忧愁低叹‘为何皇后只顾江山不顾儿女’。娟娘是一个母亲,一个纯粹的慈母,因而她难以理解武媚的身不由己。

      娟娘一向尽心竭力的照顾我,无论是为保护宁心亦或同情我,疼爱、督促、开解。。。一切一切,母亲该给予女儿的,娟娘都给了我,她当真视我为己出。武媚告诉我宫城生存不易,我们时刻面对敌人;娟娘教给我包容和积极,即便身处逆境仍不忘追寻美好与希望。初见时便决定要报答娟娘,却没想到最后竟是因我的过错导致她的死亡。

      谢什么罪!有罪的只我一人!

      事情发生的翌日,陈宁心决意南下容州找寻父亲的遗骸,带回长安与张娟娘合葬。我苦苦挽留,担心沿途会发生意外,欲请人代为完成。宁心却一字不听,她道自己不孝,从前常惹娟娘不悦,如今母亲不在人世,她唯一能为母亲做的只这一件事。无奈之下,我只得默许,安排十余侍婢家奴随宁心一道往容州。

      宁心离开长安后,我深感孤单无依。身体稍恢复气力,我提笔给武媚写了一封信,信中并未提及失踪的厨娘,只道是自己安胎不慎,也未提我与薛绍夫妻失和。

      不过两日,我等到了武媚的回信。身为母亲,她当然替我惋惜,对我的身体现状也甚为牵挂,少不得劝我尽早走出阴霾,道我和薛绍年青,很快就能再有孩子。又过一日,我竟收到了李旭轮的亲笔信,他自服侍二圣的宫人口中得知了我的不幸。信中不见任何的安慰字眼,只道我若寂寞,他愿派人送李成器回长安陪伴我。饱受丧女之痛,即使他是旭轮,我亦无心作答。

      就在我收到旭轮来函后的第五天,遥远的西域扬起战火。因安西都护「杜怀宝」失和于蕃戎,致「阿史那车簿啜」怀恨在心,遂聚兵叛唐,围攻重镇「弓月城」。二圣任命久不问朝事的裴行俭为‘金牙道行军大总管’,与‘右金吾将军’阎怀旦等分兵讨逆。未及大军开拔,正历经病痛的裴行俭撒手西去,再也不能为国征战。

      李唐初立,疆土仍未一统。裴行俭之父万人敌「裴仁基」有意降唐,事泄,被「王世充」夷三族。上苍可怜,为裴仁基留下一条血脉。裴行俭青年出仕,一路坎坷,遭人陷害,颠簸西域十二载,阅尽风沙苦寒。重返长安,发妻及子均已过世,族人无一相告。年近花甲,重披战袍,一次次为国浴血。黑沙大破突厥,生擒可汗,功成名就,同族裴炎的算计却令人措不及防。裴行俭不争个人得失,唯痛惜大唐失信于四夷,为国而忧,不得已称病归隐。回看裴行俭这一生,真真是‘尝尽世态炎凉,看透人生百态’,却能始终如一,清白自持,儒雅贤达,难能可贵。

      裴行俭走的仓促,留下遗孀库狄氏和年幼的儿孙。李治追赠裴行俭‘幽州都督’,赐谥号‘宪’,这是一个臣子身后所能得到的最大荣耀。又命太子李显特遣一名六品朝官检校裴府大小事宜,直至子孙成人自立。

      我素来敬服裴行俭的为人,待身体初愈,便往裴府吊唁一代儒将。不欲张扬,故选在入夜之后。袁芷汀等人不好劝阻,只得吩咐家奴准备车马。并未更换素服,因为自从失去女儿,我终日白衣素颜。

      池飞和芷汀一左一右的伴着我,她们本想搀扶我,我脱口长叹,道自己还未残疾年迈。将至通往外宅的垂花门,三人看清前方回廊有一人伫立不动,恰挡在道路的中央。

      五月初的夜风已无凉意,扑在脸上温和宜人,柔柔的,像是被人爱惜般抚摸。廊下,灯烛随风忽明忽暗,薛绍平静的面容便也时明时暗,还有他的语气亦平静,或者说是。。。过于客气的生疏吧。

      “身子未愈,欲往何处?”

      他不知我如今的所作所为,正如我也不了解他每天都做了什么,我只清楚他的心情再无晴天。始终是我对不起薛绍,心中愧疚,我闻声便欲落泪。

      死命的压住眼泪,我的声音听起来很轻很冷:“吊唁宪公。”

      薛绍默然无语,他侧身让出道路,我平声道谢,径直走了过去。未闻何其熟悉的雅致梅香,我清楚,薛绍没心思调香薰衣,我也清楚,他不会在乎我何时归府。

      我不觉得委屈更不会抱怨薛绍对我的冷漠不闻,身体的疼我可以慢慢的喝药调理,可我不知该如何抚愈他心上的伤。如果有任何方法能挽回薛绍的笑容,我都愿意一试。

      车轮辘辘,前往裴府的路上接连遇到两队巡夜的金吾,得知车中主人是我,他们犹豫后便放行了。此事少不得会被李显知晓,我也顾不得了。

      芷汀与池飞悄悄的对了几番眼色,定下由池飞规劝我:“公主玉体既愈,不若今夜。。。我等请驸。。。”

      我似叹又似命令:“不必。”

      二人当即噤声,心知我仍不愿提及薛绍。看她们那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忍不住幽怨的瞥了她们一眼,难道她们不曾看出薛绍的变化?让我以何颜面与他共度良宵呢?!

      裴府异常的冷清,但我可以想象它昼间曾人来人往、哀哭悲泣的喧嚣。裴府的家饰仍质朴无华,全然不似一位国之柱石的家宅,只是多了漫天白幡和一口豪棺。

      直到于灵堂照面,裴行俭的遗孀库狄氏才知深夜登门的女人究竟是谁。库狄氏身披粗麻斩衰,一道麻线便是一缕哀思。她铅华洗尽,眉眼间再不见往昔风韵,形容异常憔悴。

      深有同感,我忍泪劝道:“逝者已去,娘子节哀,请为小郎珍重自身。”

      哀哭多日,库狄氏嗓音沙哑,饱历沧桑:“未亡人多谢公主特来吊唁。亡夫生前有言,若公主登门,嘱我将一样要物务必交托公主。”

      “娘子请。”

      库狄氏立即去取那样东西,我的视线默默转向裴行俭长眠的巨棺。要物?务必托付与我?缘何我能得到裴行俭的信任?我与他仅有两面之缘啊。

      很快的,库狄氏怀抱木匣返回灵堂。看那木匣不过寻常样式,通身鲜见雕饰。匣长二尺有余,宽高各半尺,匣外未挂密锁,不似盛放重要的物品。

      凝视木匣,库狄氏唇边绽出一抹苦笑,她双眸隐忍悲伤:“世人尽知,亡夫半生戎马,人道亡夫用兵如神,攻无不克,可亡夫私下有言,通晓兵法固然紧要,然沙场瞬息万变,时运亦举足轻重。亡夫自认得天眷顾,白白赚得几分名声。因而行军布阵,亡夫并无新得,选材、阴阳之事却尽得卫公真传。自去岁养病不朝,亡夫于家中专心立书,得此十卷,详记识人要点,亡夫谓之‘选谱’。中原华族所谓阴阳鉴术,我本视其为无稽之谈,直至亡夫阖目之时,我终深信不疑。”

      “愿闻其详。”

      “初嫁时,亡夫任职吏部,曾谓苏味道与王勮‘二君后皆掌铨衡,愿以幼子相托’,更以陆娘之女许嫁苏家,”,忆及往事,库狄氏骤然泪目:“新婚燕尔,我满心祈盼与夫白首偕老,盼亡夫看顾子女成人,却不曾想。。。今日竟已应验!”

      裴行俭拥有神乎其技的鉴人之术,当初裴行俭改任吏部侍郎,与李敬玄、马载同掌选材任官。李敬玄十分欣赏王勃、杨炯、卢照邻和骆宾王这四位名盛天下的大才子,并请裴行俭分别为四人相面,预测四人的仕途成就。裴行俭为四人下定谶语,‘士之致远,先器识,后文艺。如勃等,虽有才,而浮躁炫露,岂享爵禄者哉?炯颇沉嘿,可至令长,余皆不得其死’。王勃恃才傲物,难掩自身锋芒,终失意于李治,溺死异乡。卢照邻体弱多病,遇父丧嚎哭呕血,辞官隐居具茨山。其余二子,尚需静观其变。于军中,凡裴行俭举荐、提拔之辈,多堪大用,沙场屡屡建功。正因如此,那些意图踏入官场的人无不拜请裴行俭为自己相面,预测未来荣损。

      示意芷汀和池飞收下木匣,我道出自己的疑惑:“此乃宪公遗世之作,可称宝物,宪公为何交予太平?留与自家儿孙岂不妥当?待儿孙成人自立,凭借此书,定大有可为!”

      库狄氏垂首拭泪,她哀声道:“我亦有此问。亡夫道,待其往生,必有族人登门索取此书,与其为心术不正之人据为己用,贻害无穷,亡夫诚愿将此书呈献二圣,生为唐臣,死为唐鬼,当为大唐进献一分绵力!亡夫知公主正直爱国,必不负所托。”

      我正思索裴行俭遗言中的深意,裴府家仆于堂外回事,道是裴炎登门,欲求见库狄氏。

      清楚裴行俭生前与裴炎之间的过节,库狄氏陡然作怒,她没好气道:“宪公已亡,瓜田李下,古人所慎,我不便与其相见!”

      “侍中乃。。。”

      “速去!”

      “是!”

      总归是裴家的家事,外人不便多言,再谈二三,我告辞即去。裴府外寂然无声,新扎的灯笼统统蒙了双层的雪布,透着幽幽的烛火。细看孤灯之下,却矗立一道微偻的人影。是裴炎,他并未离去。

      数月不见,想是全力辅佐李显劳心劳力,裴炎的身形较除夕那日已清减许多。探望未亡人,他着一袭秋白常服,合宜且朴素低调。此时重新审视,他满面的落寞颓然,哪里像是那位炙手可热、意气风发的裴侍中啊。

      看清自裴府而出的客人居然是我,裴炎颇感意外:“未知公主为何漏夜来此?”

      我颔首致意,张口反问:“未知侍中为何漏夜来此?”

      裴炎神情拘谨,望一眼不远处枝繁叶茂的粗壮槐树,他解释道:“公主有所不知,守约乃炎族侄。近日东宫事繁,我未曾登门悼怀。守约遗体不日送归故里安葬,我来此相送。”

      裴炎登门本是好意,可惜吃了闭门羹啊。

      我道:“太平来此亦为吊唁。我素来敬重宪公,特来送别。更深露重,侍中保重,太平告辞。”

      裴炎说了‘慢走’,却又失声喊‘慢’。

      我下意识的转身问他:“何事?

      裴炎的表情异常凝重,他方寸大乱,指池飞怀中的木匣惊问:“公主取走何物?!”

      他好像清楚匣内正是那部《选谱》,我登时紧张,支支吾吾道:“是。。。妇人常用之物,娘子馈赠,道是西域货色,我却之不恭。”

      如此拙劣的借口,裴炎岂会相信,他伸臂拦下我的去路:“守约已亡,儿孙尚幼,无论公主自裴府取走何物,炎责无旁贷,必一一过问!烦请公主开匣示人!”

      上官池飞心思活络,她早将木匣交给了膀大腰圆的车夫。紧接着,池飞和芷汀不着痕迹的将我与裴炎隔开,并以‘驸马尚在等候’提醒裴炎不可失礼。

      裴炎充耳不闻,他死死的盯住了木匣。他毕竟是执掌门下的侍中,我不可驳其颜面。

      为免裴炎继续纠缠,我只得实话实说:“侍中既有心查看,太平不敢拒,却非是此处!不妨告知侍中,依宪公遗言,此物不归裴门,宪公愿献与二圣、献与大唐!侍中大可上疏二圣,倘或二圣应允,侍中可往东都一观!”

      裴炎彻悟,他眼中充满恨意,当即直指裴府的匾额大喊:“缘何轻视我!缘何不肯将《选谱》交托与我!哈哈哈哈,自以为我不如你?!以管窥豹!我将为大唐立下不世之功!我肩承闻喜裴氏全族荣辱!假以时日,无人知你裴守约!唯我裴炎裴子隆彪炳日月!”

      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裴炎说罢便不停的艰难喘息,他不自主的按住心口。

      我早有疑惑,索性一并问出:“侍中与宪公出自同族,何不齐心协力辅佐二圣?何故与宪公为敌?宪公今已乘鹤西去,侍中为何仍不相容?莫非。。。侍中贪图《选谱》?太平见识浅薄,侍中位极人臣,私以为侍中无《选谱》亦可。将其献与二圣,方可造福天下啊。”

      “年少读书,彼时裴守约任左屯卫仓曹参军,”,裴炎不快的瞥着木匣,他恨声道:“得苏公青眼,将兵法奇术悉数传授裴守约。族人无不称赞,笃信裴守约亦能成为大将,百战百战,为大唐立功,光耀裴门。我既羡且敬,始以裴守约为楷模,年复一年,苦读经典。入仕半载,裴守约为我相面,道我盛年可掌铨衡,冠族闻望,然则盛极好如昙花一现,终。。。哼,谬论,尽是谬论!我一生兴衰岂由裴守约一言决定?!”

      裴行俭鉴人精准,他若作此预言,只恐终将成真。难怪裴炎对他如此反感,即便裴行俭过世亦满腹怨忿。

      我并不熟悉此人结局,淡漠一笑,好意道:“世事多在人为,太平愿侍中。。。从此事随人愿。”

      翌日,我派人将《选谱》一事告知李显,李显又上报东都,二圣最终指派武承嗣回长安收取《选谱》,至于裴炎和裴行俭纠葛未了的恩怨,只能待天意揭晓吧。

      六月末的傍晚,晚膳之前,我坐在假山池旁纳凉。俯身拔出一根水葱,悠闲逗弄池中的锦鲤,引它们盘绕游荡,形成朵朵花团。薛绍不在府中,他出城为人饯行。

      去年,阿史那伏念战败投降之后,侥幸逃窜的部下多流散于漠北。其中一人名「阿史那骨笃禄」,也是颉利可汗的后裔。他率十七人出走,沿途募兵,渐至七百人,占「黑沙城」。后入「总材山」,又募兵五千。掠九姓铁勒,获大量牲畜粮草,并得数万突厥百姓归附。骨笃禄野心勃勃,于「乌德鞯山」设牙帐,自号‘颉跌利施可汗’,封其弟「阿史那默啜」为‘设’。想那默啜,昔年居长安游学,我与他曾有数面之缘,转眼却成了大唐的敌人。不,我们本就是仇敌。

      阿史那元珍近年在单于都护府检校降户部落,不曾参与伏念之乱,因近日坐事,被长史「王本立」拘禁。闻骨笃禄聚兵复国,元珍索性出逃漠北,出卖唐廷的边境军情,公然叛唐。骨笃禄令元珍率军进犯并州及单于都护府北境,杀岚州刺史「王茂德」,逼近云州。

      阿史那元珍的背叛和王茂德的战死震动京师,李治封年近七十高龄的薛仁贵为右领军卫将军,加检校代州都督,率军北上,痛击突厥骑兵。薛家特意组织了一场欢送会,载歌载舞热热闹闹的送别老将军,祝他早日凯旋,再拔旌旗。

      袁芷汀和上官池飞去张罗晚膳,苏安恒依我的吩咐取来府中账簿教苏柳意学看账目,安扬翠也过去一旁回廊,凑在二人身旁看新鲜。杨蕊端来一碗药饮,我接过一仰而尽。再苦也早已习惯了。

      杨蕊忽然开口,她声似蚊呐:“拜求公主莫要惩罚驸马,此非驸马之过。”

      我惊诧万分,药盏咣当落地,我不解的问她:“我何曾惩罚驸马?!”

      杨蕊轻轻的摇头,明亮双眸溢起一层泪光,她匆匆的别过脸去,不愿被我看见她的泪水。

      她迟疑道:“公主自不慎小产,对驸马不闻不问,甚至视而不见,何其冷漠。此非惩罚?”

      听着旁人眼中我对薛绍的态度,我心中微痛。凝视眼前这个早至嫁年的秀丽少女,她面向我的左侧脸颊犹挂着挥散不去的无奈与哀伤。她有心事,一桩深埋已久的心事,和我一样,无法向人明言。她为他的不幸而伤心,因他的不幸而鼓足勇气质问我。

      深吸一口气,我低声问:“蕊娘是否。。。心慕子延?”

      我真是一个大笨蛋,薛绍本就是品貌出众的君子,更是杨蕊的救命恩人,他收留她多年,又待她极好,她有太多太多喜欢他的理由。无论这份喜欢是否因感激而起,她确确实实将他放在了心头。这,恐怕正是她当初追来太平府的唯一原因,她放不下薛绍啊。

      被我一语道破最隐秘的心事,杨蕊难为情又不免害怕,她的脸色红了又白,面向我缓缓的跪地:“奴大错!”

      “你何错之有?!阿谁不准你心慕子延!”

      我急忙扶杨蕊起身,她却执意不起,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口。苏安恒等人早已看见这怪异的一幕,他们过来询问,我挥手示意他们先行离开。

      待中庭彻底安静无人,杨蕊咬了咬唇,凝视我的双眼,她的脸色愈显苍白,细声却坦然道:“奴情知不该对驸马动情,更不得诉之公主,害公主如此为难。然则,奴若不言,公主便不知驸马。。。驸马终日郁郁寡欢!唉,奴牵挂驸马又有何用,驸马喜怒哀乐只与公主息息相关啊!为前事,驸马自责自罚,而公主刻意疏离,更令驸马昼夜煎熬!”

      “难道他以为我是。。。”,懊悔也迟了,我据实以告:“我从未迁怒子延啊!痛失孩儿,我认定是我之过!是我不肯听劝,疏忽大意,终致孩儿惨死,子延何须自责!!”

      杨蕊泪流不止,她仰望着我,激动道:“何须?三郎深爱公主啊!倘或公主遭受丝毫委屈,三郎认定是其不力,未能呵护公主周全。自公主有孕,三郎殷殷期盼孩儿降生,却是。。。三郎不许我等收葬孩儿,当日,三郎亲手。。。那般摧心血腥,三郎何时释怀!三郎夜夜对月泣泪,痴候公主回眸。自被薛家收留,每见三郎信笔涂写,纸面唯‘月晚’二字。三郎不善言辞,可是,每提及公主,三郎神采飞扬,滔滔不绝。三郎虽有十分情,只教公主看清三分。。。”

      我不忍再听,我试图打断她:“莫。。。”

      “公主容禀!!”,杨蕊的眼眸愈发明亮,她叩首请求:“若待三郎回府,我又如何倾诉衷肠啊!天皇宣见大郎(薛顗)命三郎尚主,三郎何其欢喜,却误以为公主与武攸暨两情相悦,不忍见公主抱憾,三郎有意远离京都成全公主,大郎道是皇命不可违,力劝三郎。当初公主送信明言不嫁,三郎阅信好如失魂,病重不起,我唯恐三郎有失,我在佛前三千拜,我虔诚祈求,愿以十年寿数换三郎病愈,如若公主改变心意,三郎得偿夙愿,我甘愿即刻赴死!我相信公主言不由衷,公主不愿使三郎沦为世人笑谈,可三郎无论如何。。。不会放弃公主,公主如何舍得教三郎肝肠寸断?秋雨飘摇,三郎不食不寑,病痛难愈,若非太子相助。。。”

      泪水满面,我抱住杨蕊,二人哭成一团。薛绍,我何德何能得你垂青?我心中全然无你,可你心心念念却都是我。我这样的人其实只配得到你的唾弃和厌恶!

      “对不住!我从不知。。。子延不必对我。。。”

      “我心匪石!”,杨蕊哭的难过,口吻却更加的坚定:“倘或三郎并非用情至斯,那日定出言安慰公主,可三郎不敢,生怕公主闻言愈发痛伤,愈发不舍孩儿!公主深夜往裴府,三郎伫门等候,遥见公主车马,旋奔入宅。。。”

      原以为疏离是为他好,留彼此时间和空间,或许都能慢慢的释怀,向前看。却没想到,我的举动被他错以为是我对他的惩罚。如杨蕊所言,薛绍只将爱意表露三分,而我却以为我看到了全部,自以为了解他。

      我哭的喘息竟渐渐费力:“多谢蕊娘聆听三郎心事。”

      杨蕊恸哭,将我抱的更紧了:“不!三郎心事从不说与人听!是我眼见即懂!”

      是了,我从未懂他,所以我不懂那颤抖的双肩并非因为气愤,而是在哭。薛绍当时是在哭啊,却不想被我看清。

      良久,我轻声对杨蕊说:“起身,你我同去梳洗。我迎子延回府,你准备餐食,子延是何口味,唯你知晓。”

      听清我的话,杨蕊眼中的湿润忧愁全部转为惊喜:“多谢公主!多谢公主!”

      她又要叩首,我抹泪气嗔:“惹我心伤,我当重罚!今日暂罢,明日再罚!”

      杨蕊破涕为笑:“奴甘心领罚!”

      夜幕罩长安,帝国将要沉睡。正是宵禁的前一刻,所有人都在匆匆赶回家的半途,然而宣阳坊却跳出一人一骑。细看马上的骑手,赫然是华衣女子。她全力鞭策骏马,伴着教人眼晕的颠簸。有人不禁驻足观望久久,心猜一个女人怎会独自出行?究竟何人?此时的我无心顾及路人反应,一心只想尽快赶到南城。

      勒马的一刻,我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启夏门的城楼下。门洞的斑驳暗影里走出鲜衣怒马的薛家男人,他们畅谈歌舞美景,唯他情绪落寞,显得那般的不合群,不合时宜。

      驱马向前,我孤零零的出现在他们的正前方,掀开了帷帽的面纱。瞬间,他们皆投来注目,薛绍自然也不例外。我的丈夫不敢置信的望着不该出现的我,又急忙扫视四周,似乎他认为自己的妻子并非为自己等候,她在等待其他什么人。

      薛稷、薛楚玉等人好意的推了薛绍,他于是迟疑着下马,余众几乎全部随之下马,静静的陪伴在他身后。他们一定知道我们失去了孩子,也许他们本已定下将在秋日登门道贺,如今却只能安慰薛绍的失意。

      薛绍仍怀疑我来此不为他,因而步速异常的迟缓。不管不顾的跳下马,我哭着朝他疾步跑去,紧紧挽住他的臂。他有许多许多的疑问,最终问出的是一句关心。

      “为何垂泪?!阿谁惹你吃委屈?!”

      他手上落满我愧疚的泪水,我想将一切解释清楚,却知杨蕊有意隐藏心事。

      我垂下头,抽噎道:“谁人胆敢?薛子延,我。。。想你,我想你!”

      薛绍请族人先行,他平静的望着他们逐步远去,忽用力的将我搂入怀,让我贴着他激动的怦怦心跳。

      “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一剪梅 流水心意谁人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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