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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猎猎轻风 ...

  •   “我们已追逾百里,其路线转折无数,又几乎全无方向。”
      “此女的确狡诈,万不可轻忽……待他几人懈怠时一招得胜。”
      “御大人以为……此少年能掀何等孽澜?”
      “攸关正纯。”
      凉棚内素衣女子转过脸去,举手投足甚是娴静从容,凉茶润了口,方浅浅吞下,身畔少年俊美异常,嬉闹着讲话,二人待付帐毕,携手而出,女子突然一顿,低声附在少年耳畔说了几句,挣扎着恢复如常神色,略略抬高声音,朗声道:“阿寻,你那江湖朋友不知是否已经等在云生寺了,我们也要赶紧些才是。”眸光不期然间淡淡掠过他们栖身的茂密灌丛。
      少年皱眉,依旧顽皮样子,偷偷抽回手,按在腰后,回道:“……姐姐,怕是不耐烦,恐怕赶来这里同我们汇合呢,他们秉性最暴躁不过!”
      女子不动声色地移转莲步,挡住他有所动作的手臂,从容轻笑:“那可好得紧,只是我们怠慢人家了。”

      身后人看到长官神色,轻轻一抱拳,一个手势,十数人飞过灌丛,逼在那二人近前,未曾言语便拉开刀剑,为首人怒道:“快快交出钱财,省得大爷们费力!若非如此耍起手段来可别受不住!”
      女子回过头,左颊鬼记触目惊心,只淡笑:“诸位久等了。”身畔少年翻手刺出短剑,竟也英武非常!女子亦抖手飞出暗器毒针,一干众一时手忙脚乱,仓皇如许。
      身后属下以袖拭汗,道:“大人……此二人果然难应付!”眼见二人被困,终见制伏,又松口气地抚掌而笑,“大人……幸不辱使命!”
      “……错。”御姓青年转身,道,“白费半月工夫。”回转修长冷漠的眼眸,“此二人亦假。……汝等结束后经凛州同毕新一等汇合她们故意把云生寺透露给我们知道,以为我们不信,倒是偏要去那里看看!以云生寺周遭十五里为界找寻,介时我自有吩咐。”青年声音冷漠异常,隐藏不欲人知的恼怒,踏草而去。
      “御大人不审问么?”中年人问。
      “……无用。”头也未回。
      此月,已是第三件了……
      春日草盛,飘摇无定。
      “副领!副领!”手下人回复,“他们自尽了!”中年人回过神来,看到的果然是张人皮面具。“谣传祝镇仁州商战无敌……果然是奸诈阴邪乃至残忍的女人啊。”有着官家威仪的中年男人皱着眉这么说道。

      “谵王好风雅!”男人持酒而来,眸光不减凌厉,尽管唇角略扬,“今日父皇赐拜春宴并与三望做协政之礼,阿拂可在那里抚琴助兴呢!”
      藏青袍的男人自花台转过身,略拱手,淡淡笑着:“燕南王见笑了,我只是有些不胜酒力。”
      琼楼春末花开益盛,沉静舒缓的古琴之风在喧嚣人声中静寂飘零。二人都有短暂的失神,片刻后英挺男人方朗声笑道:“阿拂才真雅兴,只是别被二十一那个臭小子与外姓人抢得风头才好呢!”眼睛略眯,扬起深笑,“也不枉五哥如此提携用力!”
      温和的男人垂下眼眸,也笑:“不过尽绵薄力以对圣恩而已。怎比得十二弟同三哥合力共御北贼荣我寿威来得羡煞人也!”
      燕南王闻言轻轻缓缓地笑,饮干杯中酒,看定他:“此局伊始,谁料得谁羡谁。”转身欲离,行至几步又回头,“到时五哥可不要手软才好。”男人轻抚掌心,纹络深刻繁复。

      寿齐威二十九年夏至,帝恙,久未见转,传谕天下,擢三子芙、蒲、英并六臣佐政。谵王萸、著王落、燕南王菁协同助力。

      少年抿了些桂花酿,眯眼笑:“原来破城也有这好去处。”
      灰衣女子垂眸叹:“那是你多日里奔波难得歇下来了。”
      少年翻身挤在她身旁坐下,扬脸眨着琉璃般的眼眸,一张面庞倒是相貌平平:“咱们四下走动,本来就没什么方向,不妨再去那白云山看看吧!那老头儿老人精一样,极是有趣,我也好顺便问问为何这剑会落在白云、乌珠海二派手里——”
      窗外是缤纷寥落的花,班驳地映在乌珠眸中,女子怔怔望着连日来风尘益加的年少面庞,不免心下酸涩:如此个玲珑剔透的人!只是想让阿燃同他们汇合,见上一面,省得阿燃一个人心里冷落……只是,此事万万不能——“烦劳白云山近十年,现在正值忧乱,怎么可以前去?不啻引祸于人……我们千般感恩,只可遥记了。待到阿七从荷州回来,我们便走。”她绽开温和的笑,侧脸看他,明白他所想,“别忧心,他一个人反倒安全。”
      少年微微吐口气:“也许他根本不在乎那些,只想同咱们一处。”
      “什么胡话!”女子叹一声,“个个都小孩心性,那些个快意恩仇不畏生死的江湖调调还当真了?哪是那么轻易甘心就死的?就是千万个不易,跪着也要生才是。”吐口气,修长手放在他肩上,正色问,“知道么?统统莫令我忧心。”
      少年一双晶亮眼眸无语回视眼前碎发翻飞、鬼记隐现的女子,突然觉得四下粉色碎瓣纷乱颓败,流尽浅澈溪流不问前程。心缓缓无序地飘,明明是春末初夏明澈的日光,却不再有以前那蓬勃嬉闹的过往。
      落花犹似坠楼人。
      入耳的,是倚楼观花的女子唇边吐露的这一句喃喃低吟。

      阿七转过弄堂。
      他是极谨慎之人,步伐稳重,在铺里叫小二切了二斤五香牛肉,四两白干,一同包好带走。天色渐阴,是灰灰的蓝。脚步转了转,又已是第三个路口。将晚天气,四下无人迹。阿七挑挑眉,暗自抚上腰际短匕,回转过头——
      一双黑沉眼眸。
      阿七一惊,低唤:“……燃少爷?”怨不得自己之前分毫察觉不到是什么人靠近。只是少爷现刻不是应当在那断涧山?他压下心头疑惑,施礼后直引松燃入深巷,久转方得入门。
      待他掩上门,屋内少年开口:“我不再回去。”
      阿七惊得几乎跳起,只沉着心情,拿瓷盘盛了牛肉,碟子盛了烈酒,拨亮油灯,方道:“四姑娘吩咐短期不见的。……少爷还是暂留在那边方令四姑娘安心吧。现在各派征伐,咱们分头行动才好。少爷定比阿七明白的。”
      松燃呵一声:“却带寻去。”
      “……”阿七张了张口,将欲言,又被他止住:“祝姐姐还好?”
      阿七恭首:“一路先后十二组,均女子并少年与一二仆从,间或执面具,务必以扰乱视听为先;全在仁州四散……四姑娘说,除却最安全与最危险的去处,便有无数路线……两月来仅失三组,”他隐隐皱起刚毅双眉,“顶个年半恐无事。就要看京中得势者是谁、可否长久了。”
      松燃垂下眼眸,良久,开口:“端的旧朝子,便引出这般凶险;她固是不会留我了。”
      “少爷!”阿七叹口气,声音略高些,看定眼前沉默少年,“四姑娘都是以两位少爷安危为先,燃少爷此去自在三山,定安全无虞……难道真要三人捆在一起受制于人么?……到时候四姑娘一旦被捉,岂非将你两兄弟生死握在手里?”看到少年眼睑略掀,薄唇轻抿,又下重药道,“或许两位少爷都本领高强,又早识过无数苦,全不介意,可是如果要四姑娘看见,岂不是活活要她命不成?……少爷真狠得下心么?”
      略抬左手,松燃面露倦意:“你……不必多说了。”喉结滚动,却不再言,只双手举了酒盏,至阿七面前,“纵你死,保她全。”
      双手接过,阿七心中顿生苍凉之感,声音有些颤:“……是!”
      少年起步开门,入夜生雨,少年抬头望了一眼,便抬脚欲去。
      “——少爷!”阿七惊得问,“少爷哪里去?切莫让四姑娘忧心牵挂!”
      少年闻言仿佛很是疑惑地扬扬眉,竟笑了:“……她不会忧心……”仿佛很久的停顿踌躇,语气平淡无味,“——我去白云山。”
      白酒溅落香沉浅,夏夜无人雨生澜。

      那琴声孤高舒缓,近于空灵,随水逐远。许落落本一大俗之人,竟亦不觉恍然。但见拜春宴绮罗似云,醉杯池红鱼如簇,又确凿是红尘人境,喧场平生。他执酒凭栏独坐,但觉竹深花好,一时心生漂蓬无绪,因风翻起。
      “呵,著王好雅兴,所谓‘泠泠七弦上,静听松声寒’,不枉濯王古调重弹。”声音醇厚浅笑。
      许落落循声回头,来者飞眉入鬓,好不潇洒,他起身淡笑:“陈大人。”
      陈凉波缓缓一笑,掀袍对面而坐,环视闲亭四周竹声隐隐,并无几多关注,倒放眼回廊外那朱袍身影,久方笑开口:“著王看,此次燕南王千里入京,风尘未洗,已诸多忙事了。”
      许落落淡眼望去,琼花深处,掩映二人面容,但见藏青袍同朱袍浅翻飞,临风立正是英挺二王。遂敛眉旋杯:“玉门难守,西疆困苦……”
      “呵,”陈凉波看定他,不禁笑,眼波却冰凉无痕,“著王颇体守军之苦呢……”他径自从侍从手中接过空盏,颠转把玩。青年有朗目,悬鼻薄唇,眉下黛痣,活灵活现,清峻出挑的气息登时立现。良久他才浅笑继续,“……著王如何看待王公府第?”他睇眼对面敛目之人,旋笑言,“呵,著王定说,‘富贵功名,皆由命定,半由人力,半由天事’之类……”看到许落落抬眸,笑意更深,“当年著王在斜山书院为我们引介骆先生,这番话我怎会不记得?”
      “骆先生确是难得之人。只是你们这期耐不得枯坐,禁不住他严格。”许落落淡淡言。
      “呵,”陈凉波垂眸笑,摇头,手中杯盏灵活翻转,“那么,著王,我且问你,若非燕南王深得帝爱,他此次回京,早已严惩;若非身为陈氏子弟,我兄弟如何能平步青云,今日得与著王同坐与此;”他抬眼回视手握酒杯的许落落,“若非小楼跟在姑母左右,守西疆十年无右迁的当是他而非那明玉王……”
      许落落敛眉举目,同陈凉波的随侍青年开口:“峡雨,你家大人酒不宜再饮,不如扶至溪楼,聊作歇息。”
      随侍青年剑眉朗目,迎风威凛,拱手施礼:“我家主人一饮千钟,此等温酒当不至醉,著王多虑了。”
      许落落身后之侍上前一步,已被许落落挥手拦住:“箜篌,岂容你失礼。”侍卫怒目方霁。
      陈凉波展眉轻笑,双目如星:“箜篌一双好眼!多似初见著王时!”又侧首语峡雨,音调清凉,“你看箜篌,便知我白教你。”又正面许落落,“果然侍从作为可见主人风范……我前话却未完,著王,”他垂目空盏,端详那繁复云纹,“朝堂之上,总有所傍,我一向奇怪,罪王之子,缘何这多年都与诸王同身,凡事不落你?”陈凉波一双星目,直视对坐之人。
      箜篌看定陈凉波,终于拱手:“陈大人,圣殿之下,但请自重。”
      许落落单看手中杯盏,缓缓饮下,开口道:“箜篌。”箜篌垂目敛眉,退至身后。
      峡雨即招下人来,取过长颈壶,为许、陈满上。亦退至陈凉波身后。陈凉波方笑:“这是御制梅花酒,料想著王并不稀奇,我却不过得一斛。今不烦背来,但只望能同我书院兄长共饮一杯尽。愚顽如我,已欣羡著王屹立风云,那些聪颖人无数,又当如何艳羡呢?”青年朗目修长,深远凉晦,“著王,我不日恐离京,这一惑,期有日你肯知会我方好。”遂举杯,浅笑饮尽。翻杯同他看,澄莹瓷光透亮,春日闻梅香,清澈冰冽,漾在水中央。
      陈凉波看对座许落落无语执杯,久不欲饮,朗笑出声,踱出亭去。众人尾随出,闲亭遂静默。
      突然“嘭”一声,许落落手中杯盏捏碎。“爷!”箜篌出声,上前递白帕。
      “啊。”许落落仿佛初回过神,怔怔看左手碎瓷,垂眸摇头而笑。
      远处人声渐喧,箜篌垂目看自己主人,终无可语。

      “秋明,那里什么事?”帘拢内有人不缓不急地开口问。
      答话地事软轿外一名鹅黄长袍地掌事大丫鬟,面容素净,纤手套玉环,绕净帕:“回娘娘,骆先生引退出院,几位大人在办此事。”
      轿内人似乎轻笑一声,音调凉缓,含着淡薄的笑意:“那正妙极,不妨一看。”
      软轿所经开阔地,仆役女侍都跪下行礼,春日温阳之下,金瓦闪耀,无声威严。那几位红衣管事也在轿前三丈屈膝施礼,倒凸显身后墨绿官服的白须人身形干瘦略佝偻,唯双目如星,脊背顽强。
      秋明一笑,展眉开口:“骆先生向来仁义道德,今日见凤辇而不拜,似非先生之风;或者我后之宽德,竟令先生有独步出得这诺大帝城的错觉?”
      白须老者环抱书匣,略嫌吃力,手背青筋突鹤皮,一双明目缓视秋明,薄唇微抿,全无答意。
      凤辇内依旧是软语如风,不温不火:“秋明,你放肆了。仁义道德岂女流所可妄谈?骆先生奇威三年《宣义》一文已正天下之尚,何等境界,一时纸贵。更早些,这位骆先生明凛年间已佩花巡街,是朝中人奉为师贤的礼部大人,你同他讲仁义道德,简直笑话。”女人似乎轻描淡写地一笑,续道,“不过,自古奉所谓道德之义的大人们,大抵鲜血多过冷静沉稳,间或有几个冷静沉稳的,却多失之于怯懦酸腐或长傲多言。于朝不失为文祸。无非些许闲适文章,却传于坊间为愚众所识。其实,朝堂国运社稷之事,非独女流如我等不容妄言,文人却亦不容。故骆先生这般风骨,在斜山研习文字正是其所,开口言国事甚者三台开授,更万万不得了。”
      秋明垂首称是,抬眸看了眼骆绎品,淡淡含笑:“原来如此,秋明早先始读几句诗,便以为做得吟咏文章。骆先生也雕龙之技了得,便以为可堪降龙,可笑。可笑。”
      帘内人似也被逗笑,又道:“侍龙是险途。”
      白发老人发际略被堂风吹凌乱,他终于看定那片拢翠绣盘凤踏牡丹如簇的软轿帘,唇角渐渐扬起,却无所言。
      待软轿复起,径直向通往拜春宴的贡门走去,秋明回头看了眼那愚顽老人,正在夕阳影中踯躅前行,离出宫之门远如天边。

      众人恭身施礼毕,秋明缓缓退至栏边人群后,从容俯身行礼道:“殿下,欲将何往?”
      她面前是一位华服青年,容颜俊秀,气质平和,咳了一下,方不自在道:“园内人太多,我想四下略走走。”
      秋明抬眼看定他,缓缓一笑,神情恭谦:“管事大人们恐怕要从宣德门出,殿下尚赶得及。”
      青年意外地浅抬平眉,复短促一笑,趁人群肃立,不惹眼地带两名随从向园门踱去。
      秋明仿若无事人,垂眸掩帕,移步穿在宫人中,接过侍女手奉提耳壶,为陈后满斟,方退至身后。
      团花之中,有着朱袍的英挺青年浅笑饮尽杯中酒,看庭榭深里仆众如织,鎏金紫木椅上所坐之人仪态万千,从容就酒,青年冷冷一笑,自语般低声:“短刀,我们此次来,也恐无作为。”
      他身后是一名更年轻些的束发侍从,狮眉豹眼,非常威武:“三爷一定能体谅爷的困处。”

      日垂宫角,浓昏的基色染透流溪。衣袂宫羽,都沾染上薄雾般眼色,飘扬的柳絮缓缓飞起,复沉落在石阶畔。游园葱郁的遮掩处,偏角宫楼的巨大烟蓝阴影里,不知何时竟已伏卧一人。他深色短打衣裳,裹出年轻的身体。发短束,露出清峻五官,神色正凛然。拜春宴已渐尾声,他薄唇略勾出一抹冷绝笑意,眼神却阴郁决绝,伏在阴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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