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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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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的清晨,刚下了一场春雨。路边悬铃木的新芽松弛地伸展开,是一种忧伤的绿色。
早高峰时间段的公交,哪怕用挤扁的沙丁鱼罐头来形容都嫌不够形象。平日里瞌睡连天的车厢内,此时却是一片异样的嘈杂,随着一个银白色头发的高挑男生上车,突然安静下来。
【卧槽,白毛蓝眼,睫毛丝儿都是银色,哪里来的十八国混血小帅哥?】
【背影杀手啊这是,好想看正脸wwww。我上前试试,再挪一个角度就可以看清。】
给闺蜜发完消息,小杓鹬拿出手机打开摄像头。手头的豆浆突然被一个刹车碰掉,浅黄色的液体沾上衣领前襟,是个非常尴尬的位置。
周围的人瞥了一眼,然后挪开目光。
她窘迫着红脸,慌乱地在包里翻找,这时一包纸巾推到她面前。
“啊,谢谢……”
“不用客气。”
骆迎略微侧头,盯着地板,躲过她热泪盈眶的眼神,左手拇指提了提书包带。一头张扬得毫无人性的银发在人群中格外扎眼。
大概是因为英雄救美太帅了,她心神荡漾。人潮把他们挤得更靠近了些,为即将萌芽的爱情推波助澜。
她鼓足勇气,“请问能加个微……”
“什么破车,空调开这么猛。”
骆迎从黑色书包里掏出来一件深蓝色的西服制外套,单手整理袖口,慢条斯理地披在肩上。嘟囔了两句,一转头发现刚才那个笨手笨脚的女人正在盯着他胸前的校徽。
“怎么了?”
“啊,嗯……没事儿,哈哈。我也有点儿冷,”瞥到车门开了,她一个弓箭步冲上前,“我到站了,外面出太阳,谢谢先走了拜拜。”
下车给闺蜜疯狂吐槽,【居然是中学生,彻底没戏。搞得我上班都要迟到了,不过……现在的中学生都长这么高了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一米八出头的骆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找了根栏杆靠着,拿出单词本准备预习第一课新标词汇。
“那个小哥哥居然是个中学生,头发好漂亮气质好仙啊,但刚才递纸巾确实暖到我了。”
“嗳,要不是偷拍至于把豆浆洒到身上吗?见到个帅哥就像见到鬼似的。”
“说得你好像不是颜控一样。”
“哎,他要回头了——”
借着又上来一波人流,骆迎迅速漂移到车尾,缩到一个不显眼的靠窗角落,面颊有点热。蓝牙耳机塞进耳朵,舒缓的白噪音响起来。
其实他有轻微社恐,还有女人恐惧症。
新学校报道第一天,他特意定了闹钟,早起半个小时,谁知路上仍堵得厉害。他拒绝了监护人宋忱送他上学的好意,但事实证明,刚分化出双腿,他这条身娇体贵的人鱼仍然有些不太适应陆地上的窒息生活,内外温差一旦明显,他的身体就会做出应激过敏反应。
默默嗦完一包纸巾,努力把不符合小仙男形象的撸鼻涕声音压到最小,也就还有一站路就到博茗北校了。
博茗北校,市区内威名赫赫的传奇私立高中,校长是只不管事儿的犰狳,三教九流混杂之地,二五仔遍地开花,因为同学都是富二代,官僚作风严重。骆迎却相当无所谓,只要给个理由让他离开那里就行。
五分钟后,耳机没电了。
“你听说了吗,又有人鱼弑夫上热搜了!”前座的白兔女划着手机,发出惊叹。
邻座灰兔男搭腔,“人鱼看起来挺温软无害的,真下杀手谁也比不上。前几年就总频发这种案子了,也是被逼的。”
“是啊,那些人有钱有闲就想买条人鱼来玩,据说被玩儿死的至少有十条,用什么手段都有。世界现存的都不到三条,去年就下令不许私自与人鱼族通婚,违法的这是。”
“十二年前就有一条人鱼从实验室逃跑,到现在还没找到。据说那条是5A级的超濒危物种,划入国家重点保护项目的,据说是因为精神出现了问题才……”
“嘘,别说了。”
灰兔男的头往椅背一仰,两只长耳轻晃着,“不过真想看看现实的人鱼长什么样子,必须得美若天仙吧。”
“想什么呢你,”白兔女笑骂,“轮得着你吃天鹅肉?人鱼都被列为濒危物种了,平常哪里遇得到,都被圈养在实验基地,当宝贝养着。”
“我就说说,宝贝别生气了。”
骆迎双指把玩着耳机,心想没这么夸张。世界上现存的人鱼少说也大于三条,而且国家研究院也没有禁足他们。
骆迎没有围观八卦的兴致,车内空调可能得了驴癜风,人一散去空气又热起来。他扯开领带,解开第二颗纽扣,被雨水洗净的玻璃车窗映出一张极好看的脸。
脸部轮廓线条极柔,从正面看不出下颌角,脸生得小,下巴又尖,脸上几乎没有表情,零零碎碎的目光汇聚于此。骆迎抬头瞥了眼玻璃窗,皱起眉。然后拉开把手,令人觊觎的倒影消失,透爽的风灌了进来。
左手翻开单词本,找到黄色标签的一页,骆迎快速默背了五个单词,垂眸间带着天然精雕细琢的文学气质。
“小朋友,你脖子上的胎记真好看,好特别。”
声音从背后传来,如果是女性朋友的日常夸夸就算了,也不至于胳膊上起一层鸡皮疙瘩。偏偏这是个声线狡诈的老男人,骆迎没有动,叼着单词本,双手不动声色地整理好衣襟,唰一下扣到最上面的纽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然后转身扭过头。
“下车,这里影响人。”
“还没到博茗北校,怎么这么着急?”狐狸男故意恶心他,“都一个星期没见了,叔叔好想你。”
骆迎站起来,视线冷淡地扫过狐狸耳朵,“下车。”
出师不利,他怕是遭了天谴,又遇上个难缠的混蛋。
狐狸男叫张冀,是小有名气的现代抽象派艺术家,曾担任过骆迎长达三年的私人绘画老师。自从上周发现骆迎原来是条稀世罕见的5A级纯血人鱼,看向他的眼神逐渐变味,在骆迎眼里就是一发情的变态。这些天骆迎一直屏蔽他消息,还把他拉黑了,直到今天趁骆迎上学才逮住两人独处的机会。
“我是觉得你条件很不错,和我合作没有坏处。”马路牙子边,张冀点上烟,云雾遮绕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淫气,“为什么不想当我的模特?而且这是个很好的学习机会。”
对面的小鱼崽子利索戴上黑色口罩,隔开一段距离,“但您没通知我是裸的。”
“第一,我从来没有想和您这样声明在外的大艺术家发生关系的欲望,我也不差钱,不需要借机上位。您不是说过吗,想当您的模特的人能从汀兰街排到巴黎铁塔,不缺我一个。”
骆迎接着说:“还是说,您还想再尝试一遍颜料盘的滋味?”
是骆迎把颜料盘糊他脸上的事。张冀眯起眼把烟头掐了。
骆迎透过白雾毫不畏惧地正视张冀,视线越过他的肩线,“我爹来了。”
我信你个鬼,张冀一声冷笑,伸手要去抓他的肩。
骆迎侧身跳开,勾动手指把口罩拉到下颔,和快步走过来的西伯利亚棕熊挥手。
“你这臭小子,我都说了送你,牛奶都没喝就跑了。”监护人宋忱抹了把面颊上的汗,“还没到学校就下车,嫌走路很舒坦啊?”他看向张冀,“咦,张老师您怎么在这儿?我们的合同上周就到期了吧。”
西伯利亚棕熊宋忱是骆迎的代理监护人,去年升上国家濒危物种保护所的二级科长,权力大不好对付,身材剽悍,站着就像堵墙。他这样的狐狸精一手碾死一个,张冀只好作罢。
“他还死缠着你不放?呸,狐狸没一个好东西。”宋忱伸手沾掉骆迎发梢上的露珠,见山狐张冀消失在红绿灯尽头才说:“实在不行我们就回去,你的身份在外面太容易暴露,现在的人都对人鱼抱有偏见。”
“不回。”骆迎斩钉截铁道:“这种人就是外强中干,打一顿就好了。”
宋忱拿他没办法,小人鱼孤傲倔强的样子叫他一阵心疼,“实在不行我去报警,局里老张和我熟,或者我联系我们所里的人,给你配备随身警务什么的。”
骆迎是他在一个冬夜里捡回来的。那时骆迎才五岁不到,是一条银色小鱼苗,也没有分化成人形。估计受过什么非人道的实验,没长好的软鳞被电击得焦黑,尾鳍断了一截,他差点都觉得救不活了。骆迎的双腿是去年年底才彻底分化完成,刚开始一个月走路都不稳当。现在就要去上学,学校还是他自己随便乱找的,小少爷脾气重,他多少忧虑重重。
骆迎打断他,“没用的,你们找不出证据。”
而且根本谈不上违法犯罪,只是蓄意的性骚扰。
“还有,下次别偷偷跟着我了,怪瘆人的。我怕不小心把你当跟踪狂。”
“那你好好照顾自己,”宋忱挠挠头把牛奶递过去,指了指停靠在路边的黑色商务车,“这不刚下过雨,车开得太急,一不留神把路边一小孩儿给泼了,和你差不多大。我得赶快送他去换衣服,不然那小子要迟到了。”
骆迎把盒装牛奶揣到兜里,点点下巴,“走了。”
结果是确实迟大到,他远远瞥见门卫那儿还有一个同样迟到的可怜虫。走过去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校园比他想象得要大很多,骆迎慢腾腾走着。西边是停车坪,东边校广场有一条长长的紫藤花花廊,翠绿的爬山虎铺满红砖墙壁,中心坐落仿古典钟楼,贵族气息张牙舞爪往脸上扑。他在教学区迷路了,弯弯绕绕三栋教学楼,问了两个教工,终于找到高二A班。
预备铃响过十五分钟,他迟到了快大半节早自习。骆迎在教室门外的楼梯口磨蹭,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犹豫用什么理由搪塞过去显得无辜又合理。
“迟到五次,旷课七次,五门考试只有一门及格,脑子被门夹了?”
伴随一声咆哮,一个人从后门滚出来,响起一阵桌椅推拉的声音,两本教材和三根粉笔紧随其后。骆迎视力非常好,那两本教材崭新如白雪,擦过地砖磕坏了一角,飘出来一张二十五分的数学卷子,红叉占领四分之三高地,相当壮观。
“冉妄?”
骆迎捡起来,不小心把写得描龙画凤的名字念出声。心怀敬畏地扫了眼,然后抬头,和倒地不起的茶金色头发的缅因猫男生碰了个对眼。
遭,好尴尬。
“往外瞅什么?想看就一起和他滚出去!”班主任的浑厚声线听起来像大型草食动物,对班里吼,“早上扶老奶奶过马路被车撞了?你们听这个理由会信?哄鬼吗?”
班里爆发一阵狂笑。
“哎。”不料二十五分不仅非常自来熟,而且脸皮极厚。老师骂人他权当没有听到,打了个滚坐起来,笔直视线盯着他。过了三秒才意识到是生面孔。
“你看起来很眼熟啊,哪班的?”
和骆迎没有生机的欧泊蓝色的眼睛不一样,二十五分的瞳膜像冷翡翠,中和了暖阳般的茶金发色,介于高冷和蠢萌之间,产生一种诡异的和谐感。骆迎别过眼神,咳了一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眼熟个屁,他才第一天转学过来。
“F班。”
“噢。”冉妄爬起来站直,骆迎暗中比划了一下,比他要高出半个头。自然形成俯视角度,接近一米九的身高气势逼人,骆迎本能往后退。
“你……”
“C班往后不在第三层,你要穿过左边那条走廊去隔壁楼上去……”冉妄抖了抖折成飞机的猫耳,好心给他指路,在骆迎意味不明的眼神中突然发现什么,“等等,我们好像就只有五个班ABCDE…”
抓住班级混乱的间隙,原型是粉色大眼章鱼的阮侯枫从门框里探出头,一抱拳,“托您的福,早自习又变成了批斗大会,不用英语听力,爽翻了。”
冉妄呛回去,“你妹,要不是你昨天硬拉着我玩一个通宵,也不至于起不来。倒霉透了今天,骑个单车都能差点被车泼到,要罚你也有份。”
骆迎看到他湿了半截的裤腿和半撸起来的袖口,难不成……
“吵什么吵,再吵你也陪他出去,这一周都不用再进教室了!”
教室瞬间噤声,骆迎头皮发麻,思考如果在老师肝火旺盛时进教室,不亚于倒添一把柴,要不还是算了。但他用余光瞥了下冉妄,比起和傻逼呆在一起浪费时间,还是进去好了。
正迈开腿,冉妄愣了愣,看了眼班牌,“你A班?”
骆迎本来不想搭腔,但冉妄的声音有点莫名委屈,他把两只书包带都拉上肩,像个人畜无害的乖学生开口,“对,刚才骗你的,二十五分。”
最纯真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话。骆迎脸上的表情滴水不漏,冉妄倒奇怪地消了气,心里觉得十分新鲜,他从来没在学校里遇到这样的人。
准确来说,是没有见识过把一本正经说瞎话的技能练得炉火纯青的人。
下课铃响起,学生从后门唧唧喳喳地涌出来,有些人来不及吃早饭,这会儿正可劲儿往便利超市赶。冉妄被人后背用力一挤,脚不知踩到什么滑滑东西,趔趄着身体往前栽,方向正对着被突然从前门冲出的学生绊倒的骆迎。
“卧槽!”
这下冉妄完全看清了对方的正脸,巴掌脸,白瓷肌。狭长眼尾翘着,钴蓝色眼珠像惊恐的小勾子,眼褶上两排跟着惊恐簇簇颤抖的睫毛,竟然有点可爱。
最要命的是他还闻到了从骆迎衣领里钻出来的柔软香气,像跌进了盛满樱桃汁和薄荷甜酒的玻璃鱼缸。
然而在骆迎的取景框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冉妄英气逼人的大脸朝他扑过来,倒地时一只手按住他的左肩,猫鼻子埋进他的锁骨,隐约听到酣畅吸气的声音。
“操,好香。”
………
于是两人的梁子从这三个字后顺利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