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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陈年 ...

  •   唐婉清完完全全不会水,这大概是她这辈子与水接触最紧密的一刻了。
      她感到自己骤然变得很重,惊恐的挥着胳膊向上扑腾,却是直直向下坠。
      唐婉清觉得自己今日就要消失在这深不见底的湖里了,没想到寿数这么短,早知道最后在朔国的日子就多发点疯,给谢以安和南嘉找点不痛快才好。
      然而没等她喝两口水,湖水尚未没过她的头顶,就有一只强有力的手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拉过去,随机便撞入一个温柔有力的胸膛,被揽在怀里拖向岸去。
      好不容易上了岸,两人皆是气喘吁吁,唐婉清因为呛了水,正猛烈咳嗽着。
      旁边那男人稍缓过劲,把上岸前嫌碍事扒拉下扔在岸边的披风捡起来,罩在唐婉清身上。
      “哎,小姑娘家的有什么想不开的,别把心和眼界都困在这深宫中了。”
      唐婉清揉了揉被湖水浸得有些模糊的眼睛,看向身旁刚救了自己一命的男人,高大健壮,五官硬朗,既立挺又带着极强的男性野性,肤色不白…黝黑,在这样微弱的月光之下唐婉清都能看出他不白,尤其是龇着牙的时候。
      和唐婉清见到的那么多王宫贵族不太一样,这个人身上有很重的江湖气。
      “小姑娘哪家的?”
      “昭玉,上邶来的。”
      “你就是上邶来的小公主?”男人表现得很意外,挑了挑眉:“你不认得我?”
      唐婉清上下打量了男人的衣着,衣料不菲,但款式偏旧,方才在宴会上唐婉清并未在显眼的位置上见过他,想来应当是谢以安不知道多少服的亲戚。
      她于是摇摇头,等着对方自报家门。
      男人却好像没这个打算,自顾沉思片刻,问道:“想家了?还是宫里有人欺负你吗?人生几十年过眼云烟,昼短苦夜长,有人秉烛夜游也要及时行乐,你….”
      “我没投湖!”,唐婉清终于大声打断他,“有人推我。”
      男人露出极为诧异的神色,张了张嘴,半天才似想明白其中关窍,道:“你与小皇帝是旧识,何不找他护你?他既要娶你,总不会由你被人置之死地。”
      唐婉清心道谢以安才是打头阵欺负她的,这宫中有谁不是看他眼色听他号令?都说我傻,我才不傻,她想。
      “他才不情愿娶我,是温亲王不愿要我这个麻烦。”
      “别,温亲王可背不动这么大口锅啊。”男人摆手,“我见那小皇帝就没想叫旁人娶你。”
      唐婉清几欲再辩,只是受了方才这一惊吓,兴致不高,何况眼下月黑风高,她随时担心旁边这不知来路的男人再给她扔回湖里去,于是最后只是重重叹口气:“我懒得与你说,反正现在也无处可去了。”
      “其实小皇帝还挺可怜一小孩儿的。”二人静默半晌,男人突然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他五岁就被送到上邶为质,一个人,好不容易十年期满回家,却也很难有归属感吧,兄弟都只想置他于死地。说起来,这宫里与他结缘最深的,反倒是公主你。”
      唐婉清低头听着,小声嘟囔一句:“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
      男人没听清:“你说什么?”
      唐婉清抬头看他,大声重复道:“我额娘说,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
      男人显然没想到唐婉清会说这样的话,顿时愣住,随即又大笑起来:“是是是,你额娘说的好,别心疼男人。”
      唐婉清笑不出来,觉得此刻这世上没有比她再值得可怜的人了。
      谢以安带着乌乌泱泱一大帮人赶到观月湖边的时候,还未见到人,就听到自己那便宜皇兄大笑的声音。
      救起唐婉清的男人正是谢以安的皇兄温亲王谢予怀。
      亲眼看到二人并排而坐“相谈甚欢”之后,谢以安终于还是重拾磨牙的爱好,也顾不得什么像不像狗了,他此刻恨不得拉他俩喂狗。
      但他不得不承认,此刻心中更多的,是狠狠松了口气。
      他已经很久没感受到这样慌乱的心情,听到宫娥禀报有人投湖,自己居然如此失态的亲自赶过来看,就为了看那没心没肺的笨蛋和一样没心没肺的半秃驴。
      干脆随他出家算了,管什么皇家颜面,朕就不信有人敢议论朕的家事,反正朕看他那头发也早就不想要了。
      “半秃驴”似乎感受到背后灼烈的目光,挠了挠后脑浓密的黑发,微微纳闷。
      “公主!可吓死奴婢了!”,唐婉清回头,就见元瑶朝自己奔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起来不比她这个“落水狗”好到哪里去。
      “朕叫你采花祈福,就把你委屈成这样了?朕还不知你有这么大胆子投湖?”
      唐婉清还没开口,身旁的温亲王谢予怀就先她一步起身:“皇上,此事公主怕是受了惊吓,臣方才途径此处,见到是有人从背后推公主下水,只是臣救人在急分身乏术,没能揪住那背后黑手。”
      谢以安瞬间冷静下来,理智回笼,不用细想也能明白投湖这种事根本不是唐婉清能干出来的事,沉声道:“此事朕会彻查,有劳皇兄了,来人带公主和皇兄回去沐浴更衣,好好休整。”
      唐婉清瞪圆了眼睛看向谢予怀:“你就是温亲王?”
      “很意外吗?看着不像?”
      唐婉清不说话了,虽说和想象中不一样,但硬要说起来,似乎也与传闻中靠的上边,诸如潇洒肆意、风流倜傥,都很像身边这男人会对自己做出的评价。
      她没忍住抽了抽嘴角,摇摇头:“没有,昭玉唐突了,不知是王爷,方才多有冒犯,还请王爷勿怪。”
      谢予怀不知为何,一见唐婉清煞有介事一本正经的模样就不住发笑,觉得实在是好玩好笑。
      他憋着笑,嘴角噙着笑意,也学她的架势装模作样道:“公主与本王颇为投缘,何来冒犯一说,本王乐得结交公主,日后有何本王能帮的,还望公主不要羞于开口。”
      “王爷于昭玉有救命之恩,莫说…”
      “行了。”,谢以安冷冷的声音打断二人,“怕你救命恩人冻得不够久,嫌他命长?都给朕回去更衣。其余人随朕回九州殿,朕倒要看看谁这么大胆子。”
      唐婉清换好衣服,又被元瑶强拉着泡了个澡,喝了驱寒的药,此刻抱着元瑶灌好的汤婆子,裹在棉被里瞪着眼睛看着元瑶不说话。
      “奴婢看公主是忒不惜命,大晚上一个人,往湖边跑什么?就算没人跟在身后蓄意要推你,若是不小心失足呢?今夜要是没有温亲王恰好路过,奴婢还能再见到公主吗?”,元瑶说着说着就带着哽咽哭腔,“公主不过离家几月,娘娘叫奴婢照顾好公主的,若是公主出了意外,叫奴婢怎么向娘娘交代!”
      觅云难得没有帮着唐婉清拦住元瑶不让说,也没作壁上观保持中立,而是从身后揽住元瑶肩膀,轻轻拍着背安抚她。
      “公主今夜确实欠妥,属下和元瑶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公主身边,公主也该好好保重自己才是。”
      唐婉清不知何时半张脸都藏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隔着被褥声音闷闷的道:“我知道错了…”
      元瑶还欲说什么,觅云终于拦了她:“别再说了,此事毕竟不是公主能控的,想来也是受了大惊吓,你多陪陪公主,别念她了。”
      元瑶红着眼眶,坐到唐婉清旁边,隔着被褥轻轻抱住唐婉清哀叹道:“公主怎么就如此多舛呐!”
      唐婉清想从被子里出来回抱她,刚要动作就被元瑶一把制住:“公主穿这么少,会着凉的,今夜受了寒,得带暖点。”唐婉清只好作罢,任由她从外面抱住自己。
      才这么会的功夫,九州殿那边竟就传来消息,传唐婉清过去。
      九州殿——
      多余人都被遣散,殿内鸦雀无声,在场宫人全都噤若寒蝉,低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生怕被座上即将发作的谢以安余怒波及,直接给震得死无全尸。
      大殿下方正中央跪着三五个人,为首的正是南嘉公主,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此刻看起来竟也慌了神。
      谢以安手指搭在桌边,略显不耐烦地敲着桌沿,懒得看她,直到太监通传说昭玉公主到了,他才终于抬眸,只扫过南嘉一眼,就把她看得心惊。
      “就是他推你下水的。”谢以安开门见山,伸手指了下跪在南嘉身边抖如糠筛的小太监,又指向南嘉:“南嘉指使的,你想如何处置?”
      这是在问唐婉清的意思,唐婉清有些意外,但还是认真想了想。
      见唐婉清没说话,每一秒都让南嘉心惊胆颤,壮着胆子辩道:“南嘉一时糊涂想叫他跟着姐姐使绊子,但是南嘉没想过要姐姐的命,我不知他这么大胆,竟敢直接推姐姐下水,姐姐…”
      唐婉清终于开口说:“那就和上次罚我一样吧,那个小太监…”
      “杖毙。”谢以安打断她,“这是宫规,没得商量。”
      那小太监随即就被人拖出殿外,愣是连求饶的话都没敢喊一句。
      “南嘉嘛…”谢以安又把目光挪向南嘉,那声杖毙的余震还打在南嘉心头,身子也微微发颤。
      “既然昭玉这么轻放了你,那朕也不好多说什么,不过这两月你就呆在你的未央宫里好好思过吧,朕即刻派人遣送你回宫。”
      南嘉总算松了口气,仍是心有余悸:“南嘉知错,谢皇兄和公主宽恕。”
      “也不知是谁给你身边宫人那么大的胆子,连上邶的公主也敢动?是嫌这天下太平日子太长了么。”,谢以安声音平稳,却是比方才发怒时的语调还让南嘉害怕,“你宫里的人还是换一换吧,朕会挑新人补上的。”
      这就是要处置整个未央宫的意思了,但没人敢说什么,唐婉清虽说觉得殃及无辜,但这其实算是谢以安的家务事了,她没有立场插手,方才谢以安主动问她已经是给她面子,也算是安抚和交代。
      谢以安说完,似是一刻也懒得多待,大步迈出,殿里只剩下南嘉和唐婉清二人。
      谢以安在场时南嘉大气也不敢出,但那是出于对谢以安的恐惧而并非是对唐婉清的愧疚,此刻刚被罚过,单独和唐婉清呆在一处,反倒叫她生出几分恶胆。
      “姐姐还没看够我的笑话吗?还是觉得方才大发善心,要等着我感恩戴德?”
      唐婉清不明白南嘉究竟为什么能对着被推下水差点死在观月湖的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但是她向来看不懂谢家人的言行,也懒得纠结。
      只是她很想问,也直接开口问了:“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她原本以为南嘉只是骄纵,看不惯她而已,没想到会随她怨恶到这种地步。
      “为什么?”南嘉笑得很开怀,看得唐婉清发毛。
      她就这样笑着看唐婉清:“人人都道我命好,生在皇家,虽说生母去得早,但受太后娘娘垂怜,从庶出享受嫡出才能受的优待,听起来是不是很好啊?就好像是我额娘死得好,我该庆幸才对,我不该为此难过,我不该矫情。”
      “不是的,这是你的不幸,你应该感到难过的。”
      “那你知道我额娘是怎么没的吗?”
      唐婉清摇摇头,不知道南嘉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十五年前,上邶与朔北交战,朔北皇长子率兵亲征,接连战败却拼死坚守,最后被上邶将领在战场上当场射杀,何等壮烈,但当时先帝仍以其带兵不利为由在他死后治罪,皇长子的惠妃也被牵连,惠妃刚被受丧子之痛就被丈夫治罪,一时悲愤交加难以接受,自尽了。”
      唐婉清听到这,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
      果然,她听到南嘉说:“惠妃还留了个年幼的女儿,那时的瑾妃也就是当今的太后,与惠妃平素交好,不忍幼女可怜,自请抚养幼女,才没叫她遭受宫中冷眼。”
      “你应当想明白了吧,我就是当年那个幼女。”
      “所以你们上邶,上邶皇室,尤其是从上邶来的你,是最没有资格可怜我的人。”
      “我不该讨厌你吗?”
      唐婉清却没有什么大反应,至少没有南嘉预想中的反应,语调平稳:“我那年只有五岁。且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就算我真能左右军政大事,我也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没有毫无代价的战争,就像我今天会站在这里的原因一样。”
      “你的经历足够不幸,可是上邶也有足够的将领军士、黎明百姓为此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但是你兄长的牺牲和小皇子做质子换来休战安定,我代表上邶前来和亲也是在做一样的事。”
      南嘉尖锐地叫喊道:“你怎么敢和我兄长相提并论?”
      “我能理解你对上邶的仇恨,可是你不该把这样的仇恨转化成对个人极端不理智的行为,你痛恨你父皇为政治目的治罪你兄长,痛恨我父兄为国家利益制造战争,你觉得是他们为了一己私欲拖累你兄长,拖累你生母。”
      唐婉清顿了顿,直直死盯着南嘉:“可是你今日所作所为又与他们有什么分别?”
      南嘉第一次从唐婉清眼里看到这样凶的眼神,一时心底发毛,底气稍弱:“你本来就没有多无辜,况且你现在不是还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吗?”
      “不是我。”唐婉清摇头:“替你办事的小太监呢?你宫里那些受牵连的宫人呢?他们没有家人吗?他们和他们家人所接受的不幸,是谁造成的?你因为你私人的怨恨,害死了多少个你兄长?”
      南嘉愣在原地。
      “如果我今夜死在朔月湖,朔国和上邶的安宁还能存在吗?边境有多少百姓要受丧子、丧母之痛?又有多少幼子,能遇到一个瑾妃?你想过没有。”
      殿内静默良久,南嘉终于抬头:“也许我真的是这样的人,可你如今的一切,不都是仰仗我这样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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