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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长生的代价(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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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魔族少主陆蕴,那就不得不提少主他娘,也就是陆炎追了许多年才追上的修界大能,无尘仙子印月皎。
修界常说的仙子,非是飞升登临九重天成神的修者。而是修行一道上少有人能及的集大成者,男的一般称之为仙君,女子就称为仙子。
印月皎不知师出何门何派,仙门百家知晓这个名字时,印月皎已经凭借着一柄灵尘剑名声大噪,赴了几次清谈,凭着一张利嘴将一众老古董骂得下不来台,几次三番之后颇觉无趣,谢绝了仙门百家客卿的盛情邀请,一人一剑在人界游荡。
陆炎就是那时碰上了印月皎。
彼时人魔两界并不太平,魔族爱生吃人族,人也爱抓魔炼药,就这么互相厮杀折磨。魔界内部也是一样,陆炎的兄弟很多,个个都觊觎那个位置,魔界强者为尊,谁能凌驾万魔之上,谁就能做君王。
陆炎小时候被保护得不错,天赋早早显露,最喜欢在父亲面前出风头,早成了一众兄弟的眼中钉。后来魔后不幸殒命,没过几日,老魔君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疯,四处伤人,被长老们锁了起来,陆炎好几次前去看望都被拦了回来。
平日里蛰伏的兄弟们也纷纷向他露出了獠牙,大肆欺压打骂,陆炎的地位一落千丈。
十六岁刚过,兄弟们就找了个由头,废了他一身修为,将他赶出了魔界。陆炎就此流落人界,因着修为被废,靠给有钱人家卖力气为生。
陆炎本是天之骄子,一朝没落,放得下身段为人族驱使,却不愿学着府里那些小人趋炎附势,因此处处被人穿小鞋,在寒冬腊月里睡过马槽,也曾顶着烈日寒暑奔走数百里,只为给那家的小少爷送打猎用的弓箭。
陆炎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人界疆域辽阔,他就四处流浪,磕磕绊绊长到了十八岁。
有一年冬天,陆炎和一群千鹭门的外门弟子送东西上山,大雪封路,一行人只能绕行,沿着另一座山绕过去。
陆炎一直隐藏得很好,但却被其中一人识出了魔族身份。数十柄命剑直取他命门,陆炎力不能敌,逃命时慌不择路地钻进了一座妖兽频出的深山。
从没人能从那里活着出来,千鹭门一众人就放弃了追杀,打道回府。
陆炎就是在那里遇到了印月皎。
那山中确实有几头专门吞吃人族的妖兽,印月皎费了点力气才将它们一一解决。陆炎在山洞外见到妖兽尸体,先是惊了惊,疑心杀了它们的是个大家伙,怕得要死,后因风雪太盛,他再待下去,怕是要活活冻死,只好小心翼翼地进洞。
陆炎把洞中好好探了一遍,除了个过分好看的女子之外,俱无他人。
彼时印月皎正靠着山壁闭目调息,身上带着些伤,呼吸间尽是冰冷的白气。陆炎找来干柴生火,瞧了印月皎良久,默默将脚下的干草盖在了她身上。
后来的事情人尽皆知,二人因缘相识,互生爱慕,印月皎甚至上天入地给他寻了重塑经脉的法子,助他重登魔君之位,二人相知相守,还生下了少主陆蕴。
这段故事陆蕴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多少遍,但他娘可不是这么说的。
“上天入地?哦,你娘我的师门是个隐士密宗,不传世的秘笈多了去了,寻个重塑经脉的法子,那还不是手到拈来?”
陆蕴大惊,又问及二人携手夺位的光辉事迹。
“夺位?我不知道啊。”印月皎仰躺在椅子上,拿着一个话本子翻着,旁边是陆炎刚端上来的葡萄,她边吃边看,吃到一半陆炎又会添满。
“我给他治好了伤,连带着教了他一些修炼的法门,有一回我实在馋了,下山去买个叫花鸡的功夫,回来就见他被人揍了,就是他那群乱七八糟的兄弟下的手。你爹怀疑我出卖了他,当时那表情,啧啧啧,可凶了!”
陆炎端着个盘子出来,盘中各色水果一应俱全,闻言神情无奈,“阿皎,怎么又在说为夫年轻时那些糗事?”
印月皎借着他手吃了片梨,哼哼两声,不满道:“我说的不对吗?你当时就是怀疑我了!为师教养你两年多的拳拳之心,谆谆教诲,你竟然一夕忘却,真叫我好生伤心!”
印月皎是个散漫自由的性子,愿意为了陆炎在山上待了两年,确实不容易。于修行一途上她也确实是倾囊相授,至于养么……自从她有一回见识过陆炎处理野兔的利落手法之后,之后的一年多,除打坐修行外,陆炎都自动承担起了做饭的义务。
陆蕴又问:“后来呢?”
“后来我负气下山,不愿再见你爹,是他脸皮厚非要眼巴巴地贴上来。”印月皎语气很是不屑。
陆炎拿袖子给她擦掉唇角一点果渍,神情温柔,低笑道:“那时我自知不对,说什么也要把你找回来。追夫人么,脸皮不厚怎么追得上。”
陆蕴瞧着这俩黏黏糊糊的眼神,觉得酸得慌,又问他娘:“那父君一追,娘亲你就答应了?”
印月皎放下话本,瞧着陆炎,笑道:“他在我后面跟了好几年,又长得那么好看,再不答应的话,怕要被别人拐了去。”
陆蕴刚过十二岁,心性成长了些,闻言好一阵恶寒。
印月皎瞧见他神情,撑起身来,问他:“阿蕴以后想找个什么样的夫人?”
陆蕴从没想过这个问题,闻言微怔。
印月皎却突然来了劲儿,一本正经道:“我跟你说,家世年龄修为这些都不重要,要找就得找自己喜欢的,知道吗?”
陆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思及前几日听过的一个魔族爱上修士反被诛杀的逸闻,问:“要是对方与我立场派系不同,我是说……如果我将来喜欢的那个人,他是修界的人呢?”
这话说完,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印月皎更是噗嗤笑出了声,陆炎也摇着头,笑得十分无奈:“那你看我和你娘呢?”
“啊?哦!”陆蕴恍然大悟,旋即羞红了脸。更不知道为什么,他一颗心忽砰砰地跳了起来。
陆蕴不由自主地捂住心口,觉得那处灼热非常。见父母在调笑打闹,他转过身极力想按捺下那股异样的感觉,心口处却越来越烫。
就像有什么东西,正抽根发芽,从他心里长出来一般。
陆蕴低头去瞧,五指之间,隐见一株九瓣花蕊缓缓绽放,红光大肆蔓延,将他一身衣衫照成了红色。
他呆呆地瞧着,更为异样的情绪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有些酸楚,更多的是欢喜。
“阿蕴?发什么呆呢?”陆蕴被这一声喊醒,回头应了一声,再低头去瞧时,心口处什么都没了,方才那花蕊盛放的情景,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陆炎雷霆手段,魔族在他的治理下可谓是风调雨顺,百姓各得其乐,与人族也和平共处,同修界秋毫无犯,只他们少主的婚事还没个着落。
陆蕴长到二十岁,仍是情窦未开,人魔修三界都历练了个遍,也没听说谁得过他的青睐。
印月皎和陆炎倒是无所谓,魔族寿命本就长久,寻道侣这件事可不能着急。
说啥来啥,又逢印月皎生辰,她不喜魔后这个称谓,更不想大操大办,还是在那方田园小境之内,一家三口聚聚就行。这一日,陆蕴带回来一个白衣仙子。
印月皎惊讶之余,打发陆炎去招待那姑娘,将陆蕴拉到一旁,正色道:“兔崽子,你该不是看人家好看,顺手就拐了回来吧?”
出乎她意料的,陆蕴神色淡淡,“哦,我们脾性相投,她说想来魔界瞧一瞧,拜会一下你们二老,我就带她来了。”
印月皎隔老远略微打量了一下那仙子,问陆蕴:“你喜欢她?”
陆蕴有些迷茫地抬头,望了望那边,好半晌,迟疑地点了点头。
印月皎松了口气,拍着他肩膀,豪气冲天道:“喜欢就成,这事儿啊,包在你娘我的身上,你就等着当新郎官吧!”
陆蕴讷讷点头,听着印月皎的碎碎念,笑容浅了些。
少主即将迎娶夫人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魔界,寂静的魔宫也热闹起来,大红色的喜绸挂满了大殿。
那位白衣仙子已无亲人在世,印月皎本是修界人,便将自己当做她的娘家人,大婚那日,从田园小境出发,在魔宫大殿举行正礼。
婚礼前夕,陆蕴提了壶酒,就着那轮满月,坐在魔宫最高处的殿顶喝酒。
少主大婚是魔族的重中之重,魔界许多年不曾有过喜事了,阴应梦作为魔君的左膀右臂,亲力亲为,巴不得一人包揽下所有事情。今夜他再次仔细查看了所有布置,心满意足走出殿门时,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阴应梦披着月光落在殿顶时,陆蕴正仰躺在青瓦片上,枕着手臂,眼睛不知在看向何方,浅笑道:“梦叔,你来晚了,酒都让我喝光了。”
阴应梦大笑,“臭小子,明日就要成家了,还在此处买醉,怎么,这门婚事不合你的心意?我怎么听说,是你自己把人家带回来,还说要娶人家的?”
陆蕴笑容微敛,重新调整了下姿势,并不答话。
他是说喜欢对方,但他也喜欢梦叔,喜欢父亲母亲,还喜欢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这不都是喜欢吗?母亲说,你喜欢她想娶她吗?他那时有些迷茫地点头,应该是……想娶的吧?
阴应梦叹了口气,在陆蕴身侧坐下来,笑道:“我瞧你这模样,像是太紧张了,我听说许多人第一次当新郎官都紧张,要不你同梦叔讲一讲,你们是怎么遇见的?”
陆蕴想了想,缓慢开口。
他游历三界,途径一处边界重镇时,见一个女子在街上仗义惩凶,那女子一身白衣,手持长剑,竟与他从小梦中的一个影子相似非常。陆蕴忍不住上前攀谈,不想女子与他脾性相投,二人结为好友,不久,陆蕴更是带她回了魔族参观。
至于怎么就到了谈婚论嫁这一步,陆蕴觉得应该是顺水推舟,又觉得有股说不上来的怪异。
“那你们两个,岂不是就像当初的你父母?看来这是天定的缘分啊阿蕴,世人求都求不来的东西,你可要好好珍惜,莫辜负了人家啊!”
陆蕴只是一味地笑。从定下这门婚事以来,他都没察觉到,自己的话少了许多。
大婚当天。
陆蕴身穿大红华服,牵着红绸,另一端由那位仙子牵着,二人并肩走进魔宫大殿,万人艳羡欢呼,皆是笑意盈盈。
魔族与人族的婚嫁典仪大体相似,只有一个步骤不同:结心。
这结心,指的是成婚双方各自取出一滴心头血,放在特定的器皿里面,代表二人就此永结同心。
典仪很快到了结心这一步,阴应梦手持翡翠玉钵,里面已经盛了仙子的一滴心头血,转向陆蕴时,他抬指为刃,正要取血时,忽觉心口处传来一阵钝痛,并且疼痛陡然加剧,不久更是疼得蹲了下去。
“阿蕴?你怎么了?”阴应梦神色大变,陆炎夫妻也站起身来望向这边。
“不对,这一切都不对……”
“阿蕴你说什么?”阴应梦伸手去扶他,反被陆蕴打掉了手。
“这是哪里,你们,你们是谁……”陆蕴浑身直冒冷汗,厚重华服黏在身上,像是沉重的枷锁,陆蕴索性将其脱去,仅余一身黑色中衣。
“唉,阿蕴你这时候闹什么脾气啊!”阴应梦忙不迭地去捡喜服,像个任劳任怨的老妈子。
“滚!都给我滚!”见陆炎和印月皎也走了过来,陆蕴胸中那股躁气更加浓郁,手臂一挥,离他最近的好几个人都飞了出去。
陆蕴推搡着人,忽闷哼一声捂住了脑袋,这下他是心疼又头痛欲裂,勉力咬紧牙关,模糊的视线中,见那新娘子揭了盖头,朝他望了过来。
陌生的脸,陌生的目光,她是谁?她是谁!
陆蕴视线落在那身刺目的红袍上。虽然很想,但他从没和那人成过亲,那人喜欢穿白袍,平日里总是纤尘不染,望向他的目光总是充满了温柔的爱意。
那人……那人是谁?
他怎么想不起来了?他怎么能忘?
陆蕴喉间涌上一股铁锈味,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呕出一大口血,怔怔后退几步,靠在了柱子上。
周围忽寂静下来,嘈杂声都消失了。
陆蕴又呕了一口血,撑着柱子坐在了地上,低头一瞧,心口处一朵赤色的九瓣花彻底开放,艳丽夺目。
他断断续续地念道:“结情……连理,生死不离……”
陆蕴抬头,瞧见陆炎和印月皎站在他身前,两人望着亲子,神情悲恸,眼含热泪。
“嗬、嗬嗬……”陆蕴手指轻轻在花瓣上拂过,那花在血迹的点缀下,开放得更加艳丽。陆蕴腮边一行热泪淌下,艰难地道:“父亲,母亲,对不起……有人在等我……还有人在等我。”
印月皎最后摸了摸儿子的面庞,与陆炎十指相扣,相互依偎着,同周围的美好表象一起,化作粉尘消散掉了。
陆蕴身体的疼痛渐渐沉寂,望着眼前的假象褪去,露出背后的满目疮痍。
他正坐在魔族昔日的古战场上,硝烟和血腥的味道迅速充斥鼻间,陆蕴刚想站起身,前方一个高大的魔兵就手持长戟冲他攻了过来。
陆蕴下意识要反击,提气时却觉得灵脉受阻,低头一看,自己分明还是个孩子模样,约莫十一二岁,他还来不及反应,侧后方忽伸出一柄长刀,架住了魔兵的攻势。
阴应梦浑身浴血,砍翻那个魔兵,转头冲他怒吼:“愣着做什么!跑!”
陆蕴声音嘶哑:“梦叔!”
“界门已经被堵死了,出不去,往莫奈何的方向跑!”越来越多的魔兵涌向这边,阴应梦横起长刀掀翻一波,不住喘气,明显有些体力不支了。
陆蕴不知自己为何还困在此处,再留下去只会拖累阴应梦,立刻爬起来朝着一个方向狂奔。
为什么偏偏是这儿,为什么偏偏是今日!
陆蕴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燥郁之气陡然暴增,蚕丝一样的红线倏然从他身上生长出来,沿着周身不断蔓延。
莫奈何近在咫尺,陆蕴却停了下来。
魔兵们嚎叫着往前扑去,陆蕴闭眸转身,小小的少年刚失去双亲,家园亦被摧毁,瞧上去狼狈又可怜。
魔兵的刀刃朝着少年狠力下劈,却在砍裂头骨的一瞬间止住了攻势,像是被什么东西架在半空中一般,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陆蕴睁开了眼睛,双瞳中俱是一色的红,再不带一丝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