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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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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夜色中有一盏青布小轿晃晃悠悠地进了这座府苑的后门。
这府门前头挂着的是“温府”两字的牌匾,半新不旧,内里却曲折蜿蜒,别有洞天。
轿子停在二门,一只白玉素手掀开帘布,一张莹润温柔的脸庞便显现在月色下。
这姑娘皮肤虽白,五官却极素淡,明明是容易埋没人群的相貌,一双熠熠的眸子却像点亮了这寡淡的面孔一般,让她有一种见之忘俗的清雅。
更不需提她身量高挑,粗布包裹也压不住的身段窈窕,已经算人才出众了。
她轻轻柔柔地下轿子,递给车夫一个温和的笑,以表谢意,惹得那车夫到手忙脚乱起来。
早就候着的柳嬷嬷站在轿子旁定睛一瞧,暗自一叹:怨不得公子看花眼,这确是有三分相似了......
只可惜是个哑巴。
“荀荟姑娘这边请......”她掩下心思,拿出招牌的客气,引着荀荟往里走。
荀荟点点头,紧紧跟着柳嬷嬷。
只不过她面上看着冷静,脚步却紧赶慢赶没了章法,不知绊到了什么,往前一扑差点摔倒。
幸亏柳嬷嬷眼疾手快,一把搀上她的手臂,才免去一场无妄之灾。
柳嬷嬷瞧着荀荟面庞发红,眼角湿漉漉地望着她,既羞愧又无措地站在那,终究是不忍心: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
于是她柔声开口:“荀姑娘,若跟不上老奴,告知与我便可......这温府不同于其他那些个,规矩做好了,不会苛待人,莫要慌张。”
荀荟这才诺诺地点头,一双大眼孺慕地看着柳嬷嬷,指了指她的袖子,又张口作出一个口型“牵”,直把她看得心又软了两分。
“荀姑娘想握着老奴的袖子走是吗?”
“不若直接揽着老奴吧。”
柳嬷嬷伸手果断地把荀荟拉近,将她手臂一把勾着,两个人的距离一下便缩到只剩半臂远。
让原本还慌忙摇头的荀荟瞪大眼看着柳嬷嬷的动作,紧张的神色渐渐化成了感激,她逐渐顺从地轻搂着柳嬷嬷酱色缠枝纹衣衫的右臂 。
荀荟露出一个感谢的笑,贝齿细白,纯真地像一个孩童。
二人便并排一同往前走着。
一路上,荀荟如云的发髻编成两支麻花辫,软软地蹭着柳嬷嬷的肩膀,带起她身上的清香钻进柳嬷嬷的鼻腔。
柳嬷嬷邪睨着身侧洁白如纸的人儿,又是一叹:进了这府内对她来说,也不知是福是祸……
二人脚程不快,柳嬷嬷顺着荀荟的步子,也将这一路上的府院都简单介绍了一遍。
这温府被主人买下还不久,只是当个落脚的地方,体量不大,内里没有改动,还是沿着原来主人的江南水乡的情致做的园林,有太湖石假山和亭子,也有湖水引入自成一片荷塘,称得上秀美怡丽,风光可观。
府上只有一个主子,至今还未归,可按照规矩,荀荟今日得见过才行。
柳嬷嬷没有明说荀荟进府是什么身份,只隐晦地将她安排在后院近主卧的院子里。
若是寻常好人家的女子,晚间被人一顶小轿子送到一个富贵人家的后院,只怕都得哭鼻子,娶为妻奔为妾,被人送来的更是低贱的贱妾,未来已是昭昭若明。
可荀荟却乐得装傻不问,只当不知。
因为从她知晓姑苏城这温府住了京中委派来剿匪的官差后,她便开始规划自己入温府的章程。
这朵曾经待在金字塔尖温室里十几年的娇花,被命运的巨浪以措手不及的势态劈头盖脸地剥夺一切阳光与温情。
荀荟,或者说李绫,生而为天子之第六女,降生时天降七色彩霞腾跃云间,钦天监上报祥瑞,便被大喜过望的皇帝赐名为绫。
此后十六年来她聪慧机敏,美丽而矜贵,她是今上最宠爱的六公主,也是当今太子的唯一同母胞妹。
直到十六岁这一年,下嫁自己青梅竹马的镇国公府世子宋端那一日,十里红妆,穷奢极侈。
无人不交口称赞这一对璧人时,她被一闷棍,打晕,然后醒来躺在这陌生的姑苏城外,身边只有一个服侍了十年忠心耿耿的婢女。
衣服全被扒下换掉,没有一支钗环首饰,化了两个时辰的妆容也消失殆尽,除了她脑中十六年记忆和一个婢女池月,无人可以证明她曾是那个六公主。
是谁干的?谁敢在天子眼下动手?父皇和母后知晓了吗?她该怎么办?还有宋端……在苦苦寻找她吗?
无数的疑问来不及塞满她的脑壳,李绫来不及悲哀和痛苦,她就被饥饿和亮着邪光的乞丐们环伺。
是啊,她一身金昭玉粹养出的皮肉在这脏乱恶臭的地界是如此显眼,显眼到足已为她招来杀身之祸。
池月为了护她周全,曾经在京城比四品官员家还娇养的丫头,被打得双腿俱断,容貌具毁,昏死过去。
这三个月,李绫把小半辈子没吃过的苦,没受过的罪和白眼品味了个遍。
只是为了挣那一口往常都摆不到她桌前的粗食,换那一块她往常使着砸湖中游鱼的碎银铜板,乞求往日要伏跪在她面前哆嗦的行脚医生给池月医治……
前十多年的锦绣荣华仿佛一场幻梦。
幸好她有曾经因为好玩偷偷和老师撒娇卖乖学的一些易容手段,也幸好她在宫中因为好胜心极强苦练的刺绣技艺,让她能隐姓埋名,不至于沦落风尘,暂得安生。
她改了容貌,装哑了嗓子,只怕那幕后之人找到她再下手。
李绫原在宫中便是掐尖要强的性子,她聪明,也极有野心,为了于众人中得父王夸赞一句,可以将一笔簪花小楷练得手腕抽筋到需要太医正骨也不停止。
她极快地收拾了现状,厘清现实。
李绫借池月俗家性氏荀,自名为荀荟,把二人包装成来苏州投亲却遭匪的姐妹二人,借住于一所收容平民的庙宇,利用京城时兴的绣艺寄卖换去银两。
边给池月治伤的同时,安静地蛰伏,等待回京的时机。
如今,那个机会来了。
在荀荟还在思考如何探探这苏州城新来的京官的底细时,却突然被人找到,送到了这府中。
她坐在自己的屋子中,摩挲着指腹因为练字而磨出的茧子,静静沉思。
月光透入这一个小院,却驱不散这没有点上一支蜡烛的浓黑墨色,荀荟坐于明与暗的交界,闭目养神。
外面已经来了个眼生的丫鬟叫门——
“荀姑娘,荀荟姑娘在吗?”
荀荟上前,拉开房门,面前是个姿容姣好的丫鬟,看着衣衫材质便知品级不低。
她见荀荟开门,猛然间似是被她的容貌惊得恍神了一瞬,扫一眼黑漆漆的屋内,随即恢复了平静,不疾不徐道:
“荀,荀姑娘……我是公子身边服侍一等丫头芳菲,公子回府了,我带你过去吧。”
荀荟心知,要来了。
她温温柔柔的对芳菲点点头,转身阖上门,跟在她身后。
“荀姑娘,跟着我走吧。”
二人便一前一后走向因为主人归来而灯火通明的主院。
*
主院书房内,风尘仆仆归来的温顾嘉捏着眉心缓神,案头前是五大三粗的绿玉在汇报今日的进程。
虽说是夜间归来,微青的眼圈是温顾嘉遮不掉的疲色,可一室暖光的烛光却将他晕染地如谪仙一般散着光晕。
他身穿玉白色常服,素色衣衫衬托地其人猿臂蜂腰,坐着也如琼枝玉树。
剑眉入鬓,眼睛圆长,眼珠浓黑仿若瀚海,直鼻昂挺,唇薄却勾起柔和的角度,给整个风光霁月的人添了点清雅高洁,颊边浅浅的酒窝又给他补色二分稚气,让人不觉得高傲,反而谦恭可亲。
“……是今日暗中巡查的探子上报的所有内容,额,只是还有一事……”
绿玉中气十足的嗓子讲到这却像只被挤了鸭子一般忸怩起来,他瞟着温顾嘉的神色,粗糙的掌心不尴不尬地搓着脑袋,将一头发丝摩擦地快出火星子了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就是……额……公子……那什么……嗯……今天……”
温顾嘉不抬眼,看向案几上呈上来的情况,朱笔笔走龙蛇地标记:
“若是你与芳菲想要成亲的事,我知晓了,一应要求与我提便是,我能力范围内必然应允。”
他声音清越,如箫声吟动,若是忽略其中浓浓的冷意,可以说是极其悦耳了。
这话一出,给绿玉闹得脸色又红又白:他与芳菲是私下想着要成婚来着,可是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不对,他就算想要成亲,也不会挑这个时机啊!公子痴情了好多年的那位可是前几个月刚花落他家!他怎么可能现在让公子见证他的幸福羡慕得再受情伤呢!
公子可小心眼了!
绿玉急得额角冒汗,摆什么姿势都像是新长出来的四肢似的不适应,只好破罐破摔,“咚”一声跪在地上:
“求公子责罚!今日您与赵县令在松鹤楼面谈时,他看到您盯着窗外的……额……的事了,属下当时黄水多饮了几口昏了头,被那赵县令的走狗诓得把这事说出去了……”
绿玉又换了一副气急败坏的面孔说道:
“属下早就知道这个赵县令不是什么好东西,哪能想到他这么猖狂!居然私下找我说已经把那姑娘带过来送到温府了!这不是强抢民女吗!”
“我当时就想把这个贼人打一顿,可是治标不治本啊!公子这趟来剿匪完一路北上,滞留许久就是为了治治这贪官污吏,我想这不是天赐良机吗?”
“且这个姑娘毕竟……是无辜的呀,不明不白地被人送来只怕受惊不小,咱们不得好好安抚一下,说不定还能让她帮咱们做个人证,把劳什子赵县令弄下马……所以就先让人把姑娘在府上安置了……”
“您看,现在……”
温顾嘉笔尖一顿,一朵赤云便在简报上浮现,脑中回想起他午间瞧见的女子身影。
可其它的人,再像又如何,不是阿绫,对他来说仿若无物。
他抬头看向绿玉,神色没有变动,只有语气愈发冷肃:
“送走。”
“自罚十杖。”
跪在地上的绿玉脑门一瞬间变成冷汗,他自知这次越界了。
他午时原想公子是不是想开了,毕竟这是公子第一次盯着那位之外的女子那么久。
看来是他想错了公子。
而什么做人证,安抚之类的话都是绿玉的套话,以他家公子的地位,一句话便可以让赵县令滚蛋了。
绿玉惨白一张脸,这一罚是逃不过了。
他从地上站起,门外突然传来芳菲的敲门声:
“咚咚”
“公子,荀姑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