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热》梨只

22、重逢

　　早春三月天气依旧寒凉，犹在供暖的北方室内，玻璃上凝成一点点水珠，滴滴滑落。

　　清晨七点零十五分，京城第一私立高中教师办公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忙碌中透着几分热闹。

　　“八点德育楼开会，中午十二点前上交最新教学方案，上周学生品行考核下来了，有几个学生要特别注意...”

　　最角落的办公桌上摆了一杯还有余温的奶茶，纤细的手指只顾敲击键盘，一口都没有动，林遇今脱掉外套，一心二用，一边听同事说了什么，一边审核最新的学生考核表。

　　大学毕业四年，林遇今也在京城私高教学了四年。

　　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这所私立高中不偏不倚地建立在市中心，以昂贵的学费、极优的学苗、资深的教师团队和严格的管理著名。

　　能在这里读书的学生非富即贵，能在这里执教的教师同样经历了严厉的选拔，综合素质远远高出普通标准。

　　林遇今早已经习惯了这样忙碌的早晨，和老师比学生还打鸡血的工作模式。

　　“小林，上个月的执教考核下来了吗？”

　　理科小组组长宋湘华手里拿着一个粉色保温杯，倒了一杯茶水，吹掉上面的茶叶浮沫，小口小口喝着。

　　林遇今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学校供暖太好，米色高领毛衣下的细白脖颈溢出一层薄汗。

　　她反手用发圈将浅棕色的波浪长发束起，脸上画了淡妆，笑起来时脸上有个小酒窝，温柔漂亮：“还没有师父，群里通知最晚这周四之前下来。”

　　宋湘华“嗯”了声，自然地说：“到时候你统计一下发给我。”

　　林遇今答应，埋头继续处理手头的工作。

　　宋湘华是她来学校工作后的“师父”，带着她从当初的遇事不懂到现在的得心应手，帮了她很多，是难得一遇的贵人。

　　第一节课的铃声响起，林遇今终于做完，她揉了揉僵硬的脖子，才想起桌子上的芒果西米露。

　　她拿起来喝了一口，已经凉透了。

　　窗户旁，宋湘华正在给学生家长打电话，听语气，已经在发火的边缘了。

　　“...沈十骋的成绩一落千丈，这次品性考核分几乎扣光了，打架抽烟还逃课，学校不会允许他留在重点班。”

　　“您必须来学校一趟……他是住校生，住寝缺勤率高达70%，再这样下去，就算您给学校捐再多的款，我们也没办法留下他。”

　　“...”
　　“请您认真考虑我说的——喂？喂？萧女士？”

　　宋湘华捏紧眉心，险些扔了手机：“能生不能养，还当什么家长！父亲不接母亲挂电话，这样的家庭孩子能安心学习么！”

　　林遇今起身帮她泡了杯菊花茶败火，顺手拿起那张署名沈十骋的“罪行累累”的品行考核表。

　　她是这学期从高三普通班被调到高一重点班教学的，刚刚接触班级十天，对这位学生的印象不深。

　　有限的记忆里是一个高高帅帅的男孩子，上课的时候总是有女生偷看他，只是性格不太温和，经常惹祸。

　　-
　　京城私高每个年级有三个重点班，有固定的老师负责教学，林遇今今天的课很不巧连在了一起，在下午二三四节。

　　午后第二节的预备铃一响，林遇今拿着书下楼，去高一十班。

　　学生的名字她在第一天就全部记住了，每次进门都甜甜喊她“林老师”的女孩叫莫姿晗，上周还主动来找她，想当她的课代表。

　　这次林遇今一进教室，梳着麻花辫的女生又喊她：“林老师，你今天好漂亮！”

　　林遇今笑着说“谢谢”，站到讲台上开始讲课。

　　和家长们想象的截然相反，重点班的学生和“乖巧老实”毫不沾边，每一个都非常有个性。
　　换个形容词，就是“难搞”。

　　用宋湘华的话说，重点班的老师要有异于常人的耐心和爱心，更要宽心，不然早晚都要气死。

　　这边，林遇今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复杂公式，下面立刻有学生提出疑义。林遇今耐心地给他解释了一遍，他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紧跟着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问题。

　　不等林遇今解释，已经有学生不满了。

　　“你有完没完啦蒋宇！你问的和林老师讲的有关系吗？”
　　“闭嘴吧蒋宇！不够烦的！”

　　蒋宇被这么说也不生气，笑嘻嘻地摸后脑勺：“我错了我错了，林老师原谅我。”

　　林遇今手指轻轻敲了敲讲桌，笑得温和：“下课随时来办公室问我，还有问题么？”

　　“没有了！”

　　一个不大的插曲，下课后林遇今回办公室，不一会就被宋湘华问“是不是被学生欺负了”。

　　林遇今哭笑不得地解释说没有，宋湘华才明白过来是学生们小题大做了。

　　“林老师长得漂亮性格又温柔，学生们都喜欢，”同事何迟鸣笑着说：“见不得她受欺负。”

　　宋湘华也同意，喝着茶水说：“我们小林长得也不是电影里那种大美人，但就是看着舒服，越看越漂亮，越看越爱看，移不开眼。”

　　“没有攻击性。”

　　“对，没有攻击性。”

　　林遇今对这些话习以为常，摆手开玩笑几句后，就坐下准备下节课。

　　下午五点，林遇今结束今天的最后一节课。

　　连续说了几小时的话，她到办公室先吃了一颗润喉糖，坐下时两条腿都是木的。

　　“林老师，下班啦？”
　　“嗯，等会就走。”

　　手机里，卫桃桃的未读消息刷屏，疯狂吐槽今天的病人家属有多奇葩，她无时无刻不在崩溃。
　　林遇今赶紧刷屏安慰，对面应该正在忙，没有回复。

　　手机忽然响了，是宋湘华打来的。

　　“师父？怎么了？”
　　“小林，沈十骋的家长来了，我现在在医院呢，暂时走不开，你帮我接待一下。”

　　“在家长接待室吗？”
　　“对，情况我和你说过了，你转述给他家长，态度好一些。”

　　林遇今答应下来。

　　挂电话前宋湘华补充：“带上沈十骋一起，晚自习别让他溜了。”

　　现在是学生的晚饭时间，林遇今出了办公室门，抱着碰运气的心情跑到十班。

　　沈十骋居然在班。

　　男生瘦瘦高高的，脸上的神情百无聊赖，叉着腿坐在讲桌上拿粉笔头扔同学。

　　林遇今一出现，就有学生冲她摆手，喊“林老师晚上好”，林遇今点头回应。

　　“沈十骋，”林遇今在门口叫他，“跟老师出来一下。”

　　“干什么？”对方头都没回，语气很酷，“不去。”

　　林遇今也没有生气，走到他旁边，依旧温和地说：“宋老师说你家长过来了，让我带你一起去，是现在不方便么？”

　　听见“家长”两个字，男生脸上的表情才变了。
　　一开始是不屑，再变费解，最后染上一点慌乱，复杂又好笑。

　　“真烦。”他梗着脖子，“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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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政楼有专门的家长接待室，保证教师和家长安静私密的沟通环境。

　　一楼的门卫告诉林遇今，刚刚有一位先生上楼了，还打趣了一句“一表人才呢”。

　　林遇今看沈十骋的脸色越来越糟糕，眉梢不着痕迹地蹙起，开始怀疑他的家长是不是有过家暴行为。

　　三楼，林遇今礼貌地敲了敲门，听见一声低沉磁性的“请进”。

　　她动作微微一顿，摆脱心里的异样，推开门。

　　清丽的脸挂上得体的微笑，声音柔和中透着亲和力。

　　“沈十骋家长您好，我是他的数学——”

　　握住门把手的手指猛地攥紧，林遇今的笑容失了温度一样冻结，怔忪注视着站在窗边的英俊男人。

　　仿佛什么都没变，又仿佛更加高不可攀，颀长挺拔的身姿，慵懒成熟的气质，头顶苍白的灯光落在轮廓分明的侧脸，冬日初雪一样冷冽。

　　顾司砚嘴角噙着一抹疏远的弧度，长睫散漫地半遮着浅棕色瞳仁，微微上挑的眼让他无论看这谁都像喜欢，又像根本漫不经心。

　　此刻刺目的灯光场景眩晕着神经，让林遇今想起了高三那年的走廊，她第一次撞进顾司砚怀里，鼻尖缭绕着少年身上独特的淡香。

　　他们对视。
　　时间不过眨眼。

　　林遇今张开嘴，复杂思绪攒动，无数句话噎在喉咙里。

　　顾司砚垂着一双眼看她，有些许惊讶，更多的是平淡。
　　他先开口，嗓音低沉，语气很淡。

　　“林遇今，好久不见。”

　　林遇今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脸，一瞬间心口蓦地空了一块，喉咙里的话仿若云烟，散的了无踪迹。

　　一别经年，在门外她依旧会为他的声音迟疑。
　　尽管他们连个“旧友”都算不上。

　　索性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手足无措的小姑娘了。

　　林遇今很快调整好，笑意不变，主动伸出手：“好久不见。”

　　两只手交握，一触即分。
　　他掌心的温度很低。

　　“舅。”沈十骋闷着声音喊人。

　　他进来后就紧挨着林遇今，半步都不愿意多走的样子。

　　顾司砚嘴角似笑非笑地翘着，沈十骋读懂这个笑的意思是“丢人丢到我这里了？”，后背直冒冷汗。

　　“过来。”

　　沈十骋整个人一哆嗦，不想动，又不敢不动，教室里不可一世的男生，现在看向林遇今的眼神可怜兮兮的。

　　林遇今想不通顾司砚有什么可怕的，记忆里的少年向来懒散，话都不愿意多说几句。但她还是压下内心的情绪，体贴地缓和气氛，主动去取茶杯。

　　“我们坐下聊吧，茶水可以么？”
　　“可以。”

　　顾司砚靠在沙发里，长腿无处安放地曲起，接过茶杯的手指骨骼清晰修长，皮肤冷白得像一尘不染的玉。

　　林遇今在他看不见的角度，轻轻深吸了一口气，才装作公事公办的模样坐在他对面。

　　“非常抱歉，沈十骋的班主任临时有急事，我是他的数学老师林遇今，暂时替宋老师跟您说明一下学生的情况。”

　　顾司砚审视沈十骋的目光停了一秒，而后不紧不慢地挪动，直到落在林遇今身上，审视的意味没有消除。
　　他似有若无地看着，只是看着，林遇今就惯性般地动弹不得。

　　腿上的指尖不明显地刺向指腹，轻微痛意下，她嘴角的弧度大了些，真诚地解释。

　　“如果您更希望和宋老师当面沟通，可能需要等一小时，我先简单给您说明一下情况，具体事宜由宋老师亲自过来解释，您看这样可以么？”

　　一声散漫的轻笑打破了她的故作镇定。

　　“呵。”

　　顾司砚眼尾微微下压，薄唇勾着，一双勾人的眼睛直视她，直到她狼狈地移开视线，才语气玩味一字一顿地指出她的不对。

　　“您太客气了，同、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