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纻裳成凰》伍家女

28、（番外） 萧暠 一

　　“暠儿，往后要好好照顾自己，莫让娘和你父王担心。”望着已是气息奄奄的娘亲，尚幼的我唯有附应着不住的点头。娘亲无力地抬起手，轻轻地抚着我的头，一如往日在娘亲怀中小憩的轻柔。
　　“暠儿，暠儿，娘真的舍不得你啊。”她开合着泛白的双唇，此时早已泪流满面。
　　“暠儿，我的暠儿……”娘亲喃喃地唤着我的名字。茫然间娘亲的手抬向门口，苍白的脸上泛起一弯甜美的梨涡。
　　“暠儿，你瞧，你父王在向我招手。”依言我转向门口望去，却不见父王身影。再回首娘亲面上甚为焦急，纤细的手在空气中空空张握。
　　“夫君莫走，待为妻同去”……娘亲的声音遂渐而逝，而那双轻柔且无比依恋的手就在我的眼前徐徐落下。木木地望着娘亲的手，脑中浑然一片空白。身侧的侍女掩袖哭泣不言一语，只有萧洪在我耳边凄然地说了一句，“小王爷，王妃同王爷去了”。
　　去了？去了！娘亲和父王去哪儿了？难道永远不会来了么？娘亲不是说舍不得暠儿么？为什么娘亲和父王要丢下暠儿离去呢？娘亲，父王，暠儿才八岁，你们怎么舍得离开。我才不信！
　　“娘亲……”我轻轻地叫了一声“睡”去了的娘亲，似担心吵着娘亲的梦，不敢高声。
　　“娘亲莫要吓暠儿，娘亲莫睡了，暠儿要跟娘亲一起玩躲猫猫，娘亲……”任我千唤万泣，娘亲始终没有张开眼睛与我说话。此时我才明了娘亲真的去了。先是父王，之后是娘亲，这世上嫡亲挚爱双双离我而去。大悲翻涌，饶是强忍着，也止不住眼泪在眼眶之中打转。不知为何，此刻我却想起父王说过的话，“我暠儿乃男儿汉，若要做大丈夫便不能哭泣”。是的！我不能哭，绝不。
　　天色沉沉暗去，春日余晖映到的最后一幕便是那小小的孩童紧紧地抿着双唇，在床榻之上沉静不语。

　　灵堂之上

　　虽是二月之下，夜风仍是凛凛沁寒。月亦如秋水冷冷，没有那春日的暖柔。换过一身孝服，不该有如此沉重的脚步的我正一步一步地迈向正堂门口。
　　“哎，你说王爷和王妃一同身染重疾，辞世而去，是不是……”杏蓝身着白服，正往火盆中焚烧冥钱。只随口问问了句身旁的老婆子。恰逢无人，那身侧的老婆子便口无遮拦了起来。
　　“这你都看不明白？王爷和王妃的死都因那刚出生不久的公主所带来的不祥而起！”
　　“啊？可是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娃真能带来如此大的厄运？”杏蓝被其一语惊着，险些将燃着的纸挥洒出来。一阵手忙脚乱之后，那老婆子又开始吐起吐沫来。
　　“你还别不相信。你可知道这二月出生的子女，命运多舛，是为不吉之兆。连国师也批算，咱们那位公主是承天所御，是祸非福呢。连皇上皇后都避之不及呢。”
　　“真的啊！可即使如此，为何王爷执意要收养那小公主呢？”杏蓝听老婆子讲着，原是不信。可愈听愈是，便细细的听了起来。
　　“唉~咱们王爷又岂是信那些怪力乱神之说的人。一则，王妃自生下小王爷之后便不能生养，却一心想要个女儿。王爷是如何的宠爱王妃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则，那小公主尚在襁褓，可一双眼睛却是灵气有神，甚是讨人喜欢。也是，毕竟是皇上皇后的亲身骨血，又岂会真真儿的舍了她去？故而王爷才三奏九书地将小公主要了来。本是好意将小公主收留，谁料想……”老婆子隐去了那不争的事实，只惋惜了一时，复又做活去了。一旁的杏蓝听罢，亦是不由得惋叹。
　　“原是这般样子。哎~只是可怜了咱们小王爷。小小年纪便没了双亲，这往后可不知要吃多少亏，要咽多少苦呢。”那婆子忙完了活计又应了一句。
　　“谁说不是呢，若没有这小公主，这王爷王妃也不会如此了。”此话一出，皆引得二人深深长叹。
　　“唉~”
　　“唉~”
　　而后，那二人结伴而去，又岂能发觉那隐在暗处的我。那二人一番话我实实得听在了心里。那小小的声影此刻在我心中已是杀亲仇人，不由得紧握在身侧的双拳已暴起了青筋。走出那小小的阴影，独自步入灵堂。那沉沉的白帏，摇曳的烛光，让我心痛不已。焚香而跪，抬首对着那两尊灵位，那酸楚、悲痛怎能言说。三岁孩童本不该有的仇恨却强行的暂居了我全身。我的双眼望着灵位，好似要喷出火一般狠狠不绝。而我已不是那个我，那个仅有八岁的我。
　　此时，我真的好孤独，娘亲、父王，暠儿好想念你们。我起身上前，踮着脚尖拿过娘亲和父王的灵位，紧紧地抱在怀中。
　　娘亲，暠儿好想你。父王，暠儿再也不能跟父王一起骑猎了。父王，就让孩儿最后哭一回。仅此一次，仅此一次，此后便不再流泪！父王~娘亲~父王~娘亲~……
　　抱着牌位，口中不断地轻唤着父王与娘亲的我，同时也泣不成声。怀中的两尊牌位若大海之中的浮木，可救我生死一般，紧紧不肯松手。不知多久，我拭去脸上的泪痕，放回牌位于台上，深深跪定。
　　“父王、娘亲，皇上已将那祸害转交给皇后兄长了。而暠儿也奉了皇上旨意，要离开王府进宫去了。父王、娘亲，暠儿真的舍不得离开。可如今，只有暠儿一人了，暠儿定会照顾好自己。父王、娘亲，莫要为孩儿担心。”
　　定定地望着牌位，承诺着展开了失去双亲后第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满是言不尽的苦楚与伤痛。

　　进宫后，我便与皇子们一起居住，上读。我知道，在背后那些宫女宫人时时说父王、娘亲是被那公主害死的。是的，却是如此，她是个不祥之人，而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抬头望望天空，空中映出父王与娘亲的脸，正对我深深地笑。
　　娘亲，上读处的师傅时时夸暠儿用功呢！父王，瞧瞧，暠儿现在已然学会了四书呢。比一些皇子还要出色呢。父王、娘亲，你们可好？暠儿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们，暠儿真希望你们没有离开暠儿。
　　“啊！”突然间侧脸一阵火烧，不时还有他处一样的疼痛。忙抱头闪躲，不留神便跌倒在地。此时便听到几人声。
　　“快，砸他，砸他。”
　　“嘿，我来！”
　　只见那几人不停地拿怀中的石子向我扔来，口中还不断地念着“砸他，砸他！哼，会读书了不起么！”当没有石子砸过来，我便知道他们手中的石子用完了。这才慢慢放下双手看去，原来是今天被师傅用戒尺惩戒的几个皇子和侍读。上读时，只因我被师傅当众赞了几句，他们便如此待我。
　　“为什么要这样子？”我愤愤得问道。那个带头的皇子不屑地看着我，说着。
　　“别以为师傅夸你几句就了不起了。哼！父皇还夸你，让我们多向你学着点。我呸！你这没爹没娘的臭小子！读书再好也穿不上龙袍当不了皇帝！臭小子，告诉你，你若是再横下次可就不是这么小的石头了！”
　　“对，对”“就是，就是”那皇子身旁的人无不附和着。
　　而早在他说没爹没娘那时，我已愤怒而起，怒目相对，呼吸亦是极重极重。
　　“嘿，怎么着，那样看着本皇子干什么，找打么？”那皇子对左右示意，他身旁的人便一哄而上，对我拳打脚踢。我已愤怒至极，也顾不上什么。同样对那些人一阵的狂打乱踢。一时间众人倒地乱作一团。强忍着眼角、嘴边以及身上各处的痛，对那些人毫不留情地还击着。不知过了多久，便有宫人过来规劝。却不料那些宫人也遭一顿好打，后来的人见如此也就没有赶上前来拦阻的。
　　“你们都在干什么！还不与本王住手！来人啊，给本王来开！”耳边传来如是话语，不多时我便被宫人拉开了。未曾抬头看那说话之人，只是狠狠地盯着那群人。那带头的皇子见来人忙作揖拜见。
　　“见过皇兄”“见过东阳王”
　　“哼！一群人在宫内殴打作一团，成何体统！谁能告诉本王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原来那人便是皇上长子东阳王萧琮。我回头看东阳王，只见他面有怒意地看着那群人。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他弄清事情原由。不消许久，他便弄清了事情的始末。并将那群人训斥一番，便遣了他们回去。之后他向我走来，伸手便想将我扶起，还为我拂去一身的土尘，理正了衣冠。
　　“往后你便与我一同起居、上读，稍后我便禀了父皇去。”他没来由的一句话让我猛然抬头，怔怔地看着他。
　　“为什么？”此时我才细细的打量这位救我的东阳王。他稍长我几年，宫人常道他博学有才，皇上对他宠有加，而且弓马更是不在话下。眼前，他着藏青外袍面色温和完全不同于方才训斥那些人一般冷峻、严肃。话一出口，他便诚然一笑。
　　“那些糊涂东西迁怒于你本就有错，还出口伤人更是错上加错。本王甚是厌恶，便出手给他们个教训。如此，可是满意了？”他深看我一眼，见我淡淡又出一言。
　　“且不说王叔和王婶早逝，父皇有旨待你为己出，更何况你我终究是堂兄弟不是？往后你便是我的亲弟弟。”言罢，他便将一手搭至我肩上，眼中满是真诚。如是良久，我才对其回以一笑。这一笑牵动了嘴角淤青处，便笑得有些别扭。他见我如此模样，便牵着我往他的住处走去。之后便是一番细心地照料与安抚。
　　自此之后，我便唤他大哥。而那些皇子亦不敢对我怎样。如此我便平平安安的在宫中度过数个春秋。
　　有些事情若不提起，许我会因这平淡的日子渐渐忘去。更多的也只有在梦中与娘亲、父王相见，之后一觉醒来依旧过着那静静地日子。或许日子过得太过平静，上天真是让我回想起那段深埋的酸楚。
　　天保二十四年五月，皇上萧岿瞢逝。整个皇宫被笼罩在一个素白的世界中，每个人皆是那凝重的神色。那几日连天的大雨，更是为这座皇宫添了几许深沉之色。那日大哥自皇上寝宫回来，便对我说皇上驾崩前一直念着那位公主，皇后下旨着其回宫。甫听得此，我不由得更是凝眉。而殿外那哗哗的大雨夹杂着雷电鸣闪，似如我的心被撕裂一般。那个害死娘亲和父王的人要回来了么！她要回来了，她又要来害谁？是大哥么，还是，还是来害我的？不！不行！我绝不让她再来伤害我身边的人！
　　自那日之后，一连数日我夜夜梦见父王与娘亲去世时的那般光景。每每看到娘亲的手缓缓落在我的眼前，然后突然消失不见后，我便被那雷鸣惊醒，之后便难以入睡。几日后，我便得了病。大哥因国丧日夜繁忙，却也实实地抽了点时间探望与我。御医说这失眠之症倒是好医，这心病药石不灵。我何尝不晓得心病还需心药医？可面对那无法违抗的旨意，无法阻止的事情，我又岂能放下心来？
　　如今，日日苦口汤药卧榻不起，只随意的戴冠着衣。而我心中仍是不忘那人要回来的事情。这几日榻上小憩时也偶有听到那些宫人细声论议着那不祥的公主，我只装作未闻。今日方梳洗毕，进药之时宫人纷纷耳传那不祥的公主进宫了，正往后宫走来。听罢，我便愤然起身，不顾宫人拦阻，直奔宫道。
　　当看见那小小的身影，更是愤怒。父王与娘亲去时，我亦是这般小。她却在他人的羽翼完好活着，一点也不曾因害死父王与娘亲而难过。我真恨不得亲手杀了她！当我满怀怒意，伸手将他们拦下。现在她已然更名为纻裳，可我依旧没能对她以名相称。与那不祥之人怒目相对，她却避开我的眼神躲入先生的身后。见是如此，我更是盛气凌人。身旁的宫人也焦急地劝着，先生也是一样的维护着她。我皆不予理会，横眉切齿，指峰赫然一指，忿恨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她们说得没错，你是个不祥之人！亲近你的全不会有好下场！”
　　而她佯装出一副委屈的模样，让先生带她离去。可我却看见她那不以为意的一瞥和那澄亮的瞳目掩去狡黠。如此女子当真是祸害，是灾星！我几欲扑上前去，却被拦下，只好以口相搏。
　　“我要杀了你！为我爹娘报仇！你这灾星！灾星！”
　　我早已失去了理智，只能恨恨地望着她被先生抱离我的视线。待我平静下来时才发现自己已回房。
　　是夜，我祭拜回宫时又遇见那不祥之人。我直直盯着她，眼底藏不住忿忿的恨意。冷冷的问着。
　　“你们这是去哪儿？”
　　“回小王爷的话，奴才们奉皇后娘娘之命，带小姐去紫宸殿。”宫人毕恭毕敬的答道。哼！害死我父王、娘亲不说，现在还有脸去去看皇伯？猛的我上前钳住她的手臂，冷嘲热讽的说着。
　　“怎么？！想去看看皇伯是怎么被你克死的么！”
　　“你这么胆小，不怕被我克死么！”我知她手下吃痛，却也极力忍着，不甘示弱地用怒眼回瞪我。而她一句话说得让我身子一颤，她竟然如此回答！气得我更是愤怒，下手也更为狠重。许真的疼了，她不顾其他，狠狠地咬住我的手，直至渐有殷红。我想也不想抬手反打下去。“啪”地一声响起，泠泠声落打破夜下静谧。而我也惊讶于自己的举动，只见她捂着一侧脸颊，漠然看着我，然后迈着小步凑近我的跟前。
　　“以后，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她铿锵有力地说着。那眼眸中的神色绝非是四岁孩童该有的。我不由得目光闪烁，开始有所忌讳之态。也不响，只眼看着她被宫人领着离开了。
　　五年之后，世事翻变，物是人非。大哥不再是皇帝，而是莒国公。而五年的时间我亦是成长了不少。直到伯母逝世，我才明白，或许那些已往的人与那“不祥”之人无关。只是生老病死各有天命，况且她与我一样是没父母的孩子。如此，渐渐地也便少了那恨意。
　　伯母临终之时一直念着那人的名字，却又不肯早早的接她回来。直到去了，也未曾看到最后一面。她回来时，莒国公府早是漫天纸幡，堂内披麻戴孝的人不时发出几声啜泣，整个国公府一片悲鸣。而她在伯母之事完结后被大哥留在国公府西面的清雅院子里。大哥时常会叫上我，一同前去看她，而我只在停留在门口，并未进内与她正面相见。
　　那一月，大哥教她习字作画，大哥总夸她天姿聪颖，学什么都一点即透。我也看在眼中，她确实有些不同。而后因为东院的事情大哥嘱我去给她教习功课。见到她时，我却不知除功课之外还能与她说些什么，只一味的静默。

作者有话说

　　我一直心疼着小萧这个角色，为了弥补他此前不多的戏份，特在此追加小萧同学的番外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