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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蒙塞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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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初次见到蒙塞尔的时候,路缘就觉得眼熟,但他的行事作风、气质形象和自己记忆力的任何人都不一样,自己也没来过鬼蛮。
看到这本起居注,尘封的记忆才再次被翻上来,路缘才终于想起来蒙塞尔是谁。
难怪自己并没有第一时间就认出他,毕竟他变化实在太大;路缘也不会想到,他一个人类,居然活了百年有余而容颜不老。
蒙塞尔并不是鬼蛮人,而是中原人,是前朝与半指仙齐名的大能,祝巫山。
蒙塞尔,或者说祝巫山,虽说与半指仙齐名,但他与半指仙算是老对头了。当年前朝皇帝桀帝性情暴虐,民间多有暴君骂名,起义谋反也层出不穷。但皇子陈筠雾受封成为太子之后,一直相当勤勉,致力于改革,在朝中名声非常好,也有不少人认为在这位太子手上,大殷国祚能够延续。
祝巫山就是其中之一。
半指仙支持主张推翻大殷的五兽灵族,而祝巫山则忠心为太子办事。
可桀帝并没有给大殷朝绵延国祚的机会,暴政愈多,太子多番上奏皆无果。
此时的太子光明正义,又有些固执,弄得百官都怕桀帝一怒之下将他杀了。
但桀帝似乎对这位太子非常宽容,虽不采纳谏言,却也从未动怒。
这就是桀帝性格的复杂了,他一面草菅人命,一面又对自己的儿女格外宽容慈爱。
后来,大殷来了一位云游道人。此人在江湖中非常有名,桀帝请他为大殷国运卜卦。道人经过一番卜筮,卦象曰:殷朝兴土木、杀忠良,奸臣当道,天灾已至,民不聊生,不出十年,将有五兽灵族率忠义之师伐殷,殷必亡。
桀帝大惊,想要再将道人抓来问个清楚,道人却已经不知所踪。他又找太史令卜卦,卦象也并无变化。
自此桀帝惶惶不可终日,为改变国运,召群臣解析卦象。他以为五兽灵族是妖兽,于是开始大肆捕杀妖兽。
路缘等妖兽的悲剧也是此时开始的。
最初捕杀妖兽是猎人提妖兽头颅来领赏,太子陈筠雾觉得如此杀孽太重,多次进谏。桀帝或许是稍微被他打动了些,后来不再以头颅领赏,而是圈养活妖。
不过为免妖兽暴动,他对妖兽们进行了一些处理,限制了他们的能力。路缘也是这时被抓进宫里的。
后又因为妖兽形貌迤逦,京中还掀起了一股圈养妖兽的潮流。
桀帝在宫中专门辟出来一处宅院以供圈养妖兽。妖兽们最初也不是人的模样,而是自己原本的样子,妖兽的样子。
众多妖兽或伤或残,宅院内弥漫着带着死亡气息的血腥气,非常沉闷。
妖兽们从来没止过逃离的心思。
路缘根骨半毁,但不怎么影响行动,于是她就出去寻找逃离的路。在寻找出路的时候,路缘遇上了雀梅公主。
鹿蜀迎面撞上公主的车辇,车辇的马受了惊,雀梅公主没坐稳跌了下来。路缘本对宫中人并无好感,但想着此人是因自己而跌下车马,于是将公主救了下来。
公主对她也没有敌意,相当惊喜地说:“你是......鹿蜀?你怎么出来了?”
路缘见她没事,转身就想逃。雀梅公主却看她跑动时身形有异,叫住她:“等等,你受伤了吗?”
路缘停了一步,雀梅公主又说:“你别跑,我可以帮你治疗!”
路缘这才停下来。
雀梅公主为路缘诊断过后不禁面露难色,路缘竟是被毁了根骨,这没法治了。路缘也不在意,看着公主好像确实非常关心自己,于是试探着说:“我的伤不重要,倒是我的同伴,她们很需要大夫。”
雀梅公主一愣,跟着路缘去了圈养妖兽的宅院。在看到一院子的伤残妖兽后,雀梅公主被震惊得流下泪来。
似乎就是从这一日开始,雀梅公主开始频繁来圈养妖兽的宅院,时常带来大夫和药,不少妖兽在她的帮助下稍微恢复了一些,恢复后就愈发强烈地想要出去。
雀梅公主也意识到,如果不能重获自由,这些妖兽最终会在枯朽的庭院中含恨死去。她不忍如此美丽的生命含恨而终,于是开始找人帮忙送妖兽们离开。
雀梅公主第一次找的并不是半指仙,而是自己的兄长陈筠雾。陈筠雾其实也不满桀帝圈养妖兽,但桀帝固执非常,进谏几次没有结果陈筠雾也不多说了,毕竟妖兽的命确实比不上民生百姓。
雀梅公主在自家兄长这里碰了壁,赌气自己想办法。不知道她想了什么办法,惊动了桀帝,桀帝将她召去责骂了一番。陈筠雾得知此事后赶去桀帝处为雀梅求情,桀帝最后也不忍惩罚自己心爱的小女儿,此事作罢。于是帝王起居注上就有了“帝斥公主雀梅伺异兽,太子筠雾诣请之”一句。
当日雀梅公主被训斥后没回自己宫里,而是径直来了妖兽们所在的宅院。妖兽们与她已经很相熟了,在感受到她的气息时都有些高兴地起身迎接,但马上就又感受到了生人的气息,众妖兽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陛下忌惮他们,你也不是不知道。”几人走进院子里,看到众多妖兽剑拔弩张地看着他们。
路缘不擅争斗,被众多善战的妖兽挡在后面。不过她还是看清了来者的样貌,祝巫山的样貌。
祝巫山跟在陈筠雾身后,一身青衣长袍格外倜傥,眉眼间都带着一股自信和傲气。
可能是他长得过于俊逸,妖兽们一开始还将他认错了,以为他就是太子。但他只不过是代替脱不开身的太子来送雀梅公主罢了。
雀梅公主上前安抚众妖兽。陈筠雾无意帮助她们逃离,祝巫山也不多留,又劝了雀梅几句就走了。
难怪路缘一开始认不出蒙塞尔,不仅是服饰问题,多年后的蒙塞尔早已失了当年的傲气和挺拔,成了一个扭曲的疯子。
祝巫山没多留,他一走,和雀梅关系最好的小猞猁啸环走出来蹭了蹭雀梅。
妖兽猞猁个头挺大,仰头能蹭到雀梅的肩膀。
雀梅轻轻抱着啸环的脖子,神情失意,慢慢坐下来,道:“抱歉。”
妖兽中的首领自然是枫桦,她沉默片刻,上前几步,道:“殿下不必自责。”
雀梅轻轻地摇了摇头。
整个宅院陷入沉默。这处宅院位置本就不好,背阴又潮湿,没有宫人打扫,弥漫着沉闷的腥气。墙角长满了苔藓,还有零星一些低矮的小草。一滴水从草叶上滴下来,发出一声小小的“滴答”。
雀梅回神,抬头,对众妖兽说:“此路不通,我会找别人帮忙的。”
枫桦欲言又止。她想让雀梅放弃,如果实在不行也不要引火上身;可内心深处有些隐秘的恨意,毕竟是因为雀梅的父亲,他们才落入如此境地。在这种恨意的驱使下,枫桦也说不出让雀梅明哲保身的话。
于是枫桦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后来雀梅找上了锋芒渐露的半指仙。
半指仙当年叫什么来着?路缘不太记得了,只是记得他是当年状元,但因为厌恶桀帝暴政,没有去当官。
在雀梅找人帮忙让妖兽逃离的时间里,路缘也在积极寻找出逃的路。但她鹿蜀的形象到底是太过招摇,被人发现了,又打了个半死。
这时,雀梅提出,要不要大家都变成人形吧,变成人形出逃会方便很多。
众妖兽思量片刻,没有异议。但妖兽转化为人形是需要参考的,她们该以谁为参考呢?
当时稚气未脱的小猞猁直接和雀梅订了契,直接成为了雀梅的契约妖兽,样貌自然也变成了雀梅的样貌。
正在众妖兽困扰之时,竟有别的女人被扔到这个宅院里来了。
那女人见到众妖兽惊恐不已,当场吓晕。她们守那女人身边很久,等她醒了,才知道她是被桀帝厌弃的妃子;也是这个时候,妖兽们才知道自己待了这么久的地方叫做——冷宫。
桀帝厌弃这位妃子,顺手就将她扔进冷宫。显然,他也忘了这里囚困了这么多妖兽。
有了一个参考,于是就有一个妖兽变成了这位失宠妃子的样貌。
这位妃子与妖兽们相处得很好,但还是想着离开冷宫,想要重新获得皇帝的恩宠。妖兽们不解,不明白为何此人自甘囚困宫墙;但她只是苦笑,对妖兽们说:“你们不懂......有些锁链,是看不见的。”
妖兽们确实不懂。后来,这位妃子也离开了,众妖兽再也没见过她。
不过这位妃子倒是启发了众妖兽,她们多次找机会出了冷宫,以宫中妃子宫女的样子变为人形。
路缘是最晚一批变为人形的,她一直没找到合心意的样貌。
于是她时常游走于皇宫各处,见了许多张脸,见了许多不可言说的事。
她看到宫女妃子互相征伐陷害,在桀帝面前极尽谄媚,只为了获取一时的恩宠与荣华;她看到佳人夜啼,哭自己命途多舛,可第二天又绞尽脑汁地想怎么讨好皇帝。她看遍了人情冷暖,一个妃子前一天还因盛宠而被宫人追捧,后一天又因为失宠人去楼空。她还看到......
失宠的妃子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被与她交恶的妃子压在湖边的石台上极尽羞辱。她们扒了她的衣服,嘲笑她的身体,说她妖媚、说她肮脏,最后要将她推进湖里。
路缘躲在湖对岸的草丛中,噤声看着这一切。
皓月当空,被迫害的女人张口怒骂。她没有泪水,唇边的血色凸显着她的难堪。她说自己只是想活,但其他人——正是迫害着她的这些人一度将她逼上绝路,最后还以谗言误导皇帝,让皇帝彻底抛弃了自己。
这位含冤的女人骂够了迫害自己的妃子,又开始骂禽兽不如的皇帝。最后,她终于流下泪水,却不是屈辱或不甘,而是哭自己痴傻,在宫中空耗了全部人生。
其他人也听得沉默,不知是不是被她的忽然醒悟所触动。等她的哭声稍止,她们又回了神,将她一把推入湖水——
路缘大惊,吓得浑身僵硬,但灵脉中似乎有什么动了起来——
女人的身体扑腾了几下,无声无息地沉入湖水,而路缘看到裹缠着无数怨气的灵魂浮出水面,刚巧,和路缘打了个照面。
于是这怨灵眼睁睁地看着懵懂的鹿蜀逐渐变成了自己的样子,赤裸,纯洁,拥有无限生机。
她身上的怨气骤然散去。
其他人看不见她,陆续转身离开。而她似乎也不再在意迫害自己的那些人,而是专注地看着路缘,看着这个成为了自己的妖兽。
她脸上的神情从愤恨、后悔变为了温柔,她缓缓上前,轻轻抚摸路缘的脸颊。
她温和地笑了,轻轻开口:“愿你摆脱桎梏与囚笼,带着我的那份儿,自由自在,无忧无愁。”
路缘愣愣地看着她,伸出手去,却什么都没抓到。
她的灵魂最终消逝,她的祝愿永留人间。
后来就是我们都知道了的故事,雀梅公主借半指仙之力带妖兽逃离不成,五兽灵族实际代表了姬嬴夏尹商五家,他们带领着忠义之师伐殷,大殷一朝灭亡,桀帝不甘死于他人刀下,于大殿中自刎;雀梅公主也自刎谢罪。
中原大地迎来了新的时代。
“既然蒙塞尔是前朝太子的拥趸,那问题就复杂得多了。”虞兮抿唇,道,“前朝与鬼蛮关系也不算好吧,为何他会帮助鬼蛮进攻中原?”
路缘沉默片刻,道:“或许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和穆腾格达成了交易。”
虞兮转头,看向其他的鬼蛮典籍。她忽然想到什么,对阿尔木说:“你把这些书全拿出来了,蒙塞尔发现了怎么办?”
阿尔木却非常淡定:“没事,这只是我复制的副本。”
虞兮微微歪头:“?”
阿尔木解释道:“这也是我能力的一个使用方法,可以复制我了解的任何东西。”
虞兮这才松了口气。
虞兮又垂头去翻看那些鬼蛮典籍,叹了口气,道:“罢了......他是前朝臣子又何妨,就算蒙塞尔是前朝太子,咱们也得先把血池的原理弄清楚。”
路缘也沉沉地叹了口气:“是。”
鬼蛮典籍上的文字全是古蛮文,虞兮路缘都不看不懂,翻译的工作只能交给阿尔木。
“经此一役,估计这段时间穆腾格他们不会来找我麻烦。”虞兮道,“路缘姐,你还是在毡帐里下一个更明显的阵法吧,不让旁人进来的阵法。”
路缘愣了愣,明白了虞兮的意思。她和穆腾格才打了一架,虞兮不设防才是怪异。
虞兮艰难地抬手,衣袖盖住伤处,轻轻摸了摸阿尔木的头:“翻译这些典籍的事就交给你了哦。”
阿尔木昂头蹭她的手指,乖乖地点了点头。
阿尔木将典籍拿起来,找出写了血池秘术的那一本,一边看一边翻译书上都说了什么。
“其实和我上次说的差不多。”阿尔木道,“这上面记载,血池祭坛的形成需要九九八十一个人所有的鲜血汇聚,绘上这样的符文。”她将书摊开,给虞兮看书上的符文,并解释:“这些符文看着复杂,其实在鬼蛮功法里都是有象征的,不过这个功法你不学,我就不跟你说了。”
虞兮看着书,又看了一眼认认真真的阿尔木,微微笑着点头。
“血池可以创造躯体。”阿尔木说,“但会死很多人,所以是禁术。”
虞兮点头。
“用不同的血液滴入血池,会获得不一样的躯体。普通的血只会出现有短期生命的躯体,还有可能是不稳定的畸形;但用心头血铸造的躯体非常稳定,且有神智。”阿尔木念到这里,顿了顿,说,“有神智就代表着能修行。躯体完整则会有灵脉,但这并不是天然生人,所以没有灵根。”
路缘想起被蒙塞尔剖去灵根的秦汉策。
阿尔木看了眼虞兮,想到之前蒙塞尔给虞兮的药。那药分明是把虞兮当祭品药人,但却催化了虞兮的妖化。她找到相关内容翻译出来,看着虞兮慢慢皱了眉。
阿尔木停下,问:“怎么了?”
虞兮道:“这些......没有一条是说复活妖王的。”
阿尔木看了眼典籍,点点头:“是。”
“那如果蒙塞尔他们想复活妖王,做这些有什么用?”虞兮皱着眉说,“你看看有没有说复活妖王的。”
阿尔木翻翻找找,没找到,最多只是说怎么祭祀妖王,获得妖王的“神谕”。
但这种“神谕”和大周常用的卜筮原理差不多,蒙塞尔也没用过。
帐内一时陷入沉默。
半晌,路缘开口:“要不,我们换个角度想。想想如果我们是蒙塞尔,我们要怎么复活妖王?”
虞兮感觉这个方向可行,脑子里有个弦一动,眉头舒展了些,看向阿尔木:“你们鬼蛮对妖王的传说怎么说来着?”
阿尔木道:“传说妖王的血肉成为血池祭坛,心头血化为鬼蛮先人,灵脉破碎赐予了鬼蛮人修行的能力。”
虞兮喃喃道:“血肉,心头血,灵脉......”她猛然抬头:“那灵根和灵魄呢?”
灵根是维持修行的根本,灵魄是修行者的灵魂。如果说鬼蛮血池能依靠虞兮和穆腾格的心头血给妖王造出来一副带灵脉的躯体,可灵根和灵魄哪里来?
路缘道:“秦汉策回鬼蛮时,给了蒙塞尔一个漆盒,漆盒里有一颗珠子。隔了很远,我都能感受到珠子蕴藏的非凡的力量。”
虞兮看向她:“什么时候?那珠子哪儿去了?”
路缘:“就是我说见到魏后那日,珠子被蒙塞尔扔进血池了。”
虞兮微微倒吸了一口凉气,道:“那灵根算是有了。灵魄呢?”她顿了顿,道:“我与穆腾格心头血造出来的躯体有神智,那就是有灵魄。可这样的......呃,‘人’,算是妖王吗?”
路缘缓缓摇头:“不算。”
虞兮:“那妖王的灵魄哪里来呢?”
虞兮看向阿尔木:“典籍里有记载妖王灵魄吗?”
阿尔木挠挠头,又开始翻书。
翻遍全书,没有。阿尔木苦恼极了,还怕虞兮觉得她不靠谱。
虞兮无奈地笑了笑,摸摸阿尔木被自己揪乱了的头发,道:“不急,慢慢找。”
阿尔木耳朵红了,哗哗地翻书。本来虞兮都以为找不到了,结果阿尔木在典籍的扉页看到了关于妖王灵魄的描述——
“神之圣躯倾倒,血肉化血池,心头血落地为我族先祖,灵根凝为噬元珠,灵脉破碎化为点点鎏光落入尘民身躯,赋予我族修行之能。”
“神之灵魄消弭于空,附着万物。”
“消弭于空,附着万物......?”虞兮不确定道,“是说......?”
“是说妖王灵魄消散不可捉摸,但万物皆有其身影。”阿尔木是学习过鬼蛮功法和历史的人,她能够理解鬼蛮典籍上一些不明所以的话。
虞兮点点头表示自己懂了,又问:“那这意思是,妖王的灵魄能不能汇聚起来?”
阿尔木看了眼典籍,又坚定地看向虞兮,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不能。”
虞兮微微后仰了一下,张了张嘴,道:“那蒙塞尔忙活些啥呢?”
路缘也皱眉:“他研究鬼蛮典籍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妖王灵魄不可汇聚?”
“他知道。”虞兮皱着眉道,“除非他想复活的压根不是妖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