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戟》木吻青

118、雀梅与山

　　“......就是这样，那种草药可以抵御血雾。”

　　虞兮坐在嬴惑买的小院里，一旁的枫娘正在晾衣服，韩峦坐在一边背书，姬宇嬴惑虞兮坐在院内的小桌旁说着路缘在鬼蛮的事情。

　　姬宇手上把玩着一块玉佩，沉默不语。

　　嬴惑沉吟片刻，道：“此事我记下了，等商泽回来与他商议一番。”

　　虞兮点点头，又想起什么，说：“哦对了，还有一事！”

　　嬴惑看着她。

　　虞兮道：“路缘姐说，她去蒙塞尔帐中偷血池水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小玉瓶，其中似乎温养着谁的灵魄。当时她碰到小瓶就触动了阵法，也不知道其中到底装了谁。”

　　姬宇抬眸，皱眉道：“还真温养了灵魄？难不成还真是妖王的？”

　　虞兮无奈摊手。

　　嬴惑摸了摸下巴，思索道：“指不定我们还真能知道是谁的。”

　　虞兮一愣。

　　嬴惑略狡黠地笑笑，对姬宇说：“你还记得尹弘从云梦泽里拿出来的知无珠吗？那东西既然能知已有之事，那应当能问出小玉瓶中温养着谁的灵魄。”

　　姬宇恍然道：“还真是！幸亏我们有这东西，许多事都不必费尽心思去查了。”

　　嬴惑微笑点头：“是。”

　　虞兮兴奋道：“那我现在就去找尹大人将此物借来！”

　　嬴惑点点头：“好。”

　　于是虞兮去找尹弘，尹弘听她说了原委，便也要一同来看。

　　于是四人围坐在小院里，四双眼睛牢牢盯着放在中间的知无珠。

　　嬴惑与桌上另外三人对视一眼，抬手，触上知无珠，将一股灵力注入。

　　知无珠闪了两下，映出了嬴惑的脸。嬴惑深吸一口气，问道：“蒙塞尔帐中有一玉瓶，瓶中温养着谁的灵魄？”

　　知无珠并未马上回答，而是先出现了蒙塞尔帐中玉瓶的样子。

　　虞兮看了，小声说：“应当就是这个。”

　　嬴惑微微点头，继续盯着知无珠，等它给出答案。

　　等了良久，知无珠终于将答案直接送到了嬴惑脑子里——

　　嬴惑浑身一震。

　　而知无珠也闪了两下，又熄灭，最后恢复成了本来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寻常的琉璃珠。

　　看嬴惑神情震惊，其余三人一头雾水：“怎么了？知无珠说玉瓶中温养的是谁的灵魄？”

　　嬴惑张了张口，哽了片刻，道：“是......前朝太子，陈筠雾。”

　　“什么？！”

　　其余三人都震惊非常，姬宇更是难以置信：“陈筠雾当年在宫中自刎，脑袋还在城楼上挂了几天，怎么可能还有人温养着他的灵魄？”

　　嬴惑也震惊，但这就是知无珠告诉他的真相。实际上知无珠并不是单单给了他一个名字，而是在他脑子里映出了一段往事。

　　他抬眸看着姬宇，目光极其严肃、复杂：“若是在他死之前，灵魄就被抽出了呢？”

　　尹弘更觉得离谱：“人还活着的时候怎么能剖出灵魄？哪里会有这样的邪......术......”

　　他说着说着没了底气，因为忽然想到鬼蛮血池秘术都能造出来活生生的人，世间有能剖出灵魄的秘法也不奇怪。

　　嬴惑说出自己看到的真相：“我看到是祝巫山......也就是蒙塞尔，将陈筠雾的灵魄剖出的，此事甚至是桀帝授意。”

　　皇帝下令让祝巫山把太子的灵魄抽出温养？这是要干什么？

　　姬宇眉头紧锁，又问：“除此之外呢？除了陈筠雾灵魄被温养封存，还有其他前朝皇族呢？”

　　嬴惑理解他的忧虑，既然陈筠雾能靠这秘术金蝉脱壳，保不齐其他皇族也会借此机会苟活，这对大周的统治是极大的威胁。但嬴惑无奈地说：“我只看到了这些......陈筠雾的灵魄被剖出，放进小玉瓶，然后祝巫山转身离开，他去哪儿了我甚至都没看到。”

　　“继续问！”姬宇伸手将知无珠拿到自己面前，再次注入灵力，急切地问道，“前朝除了陈筠雾，可还有皇族苟活于世？”

　　知无珠再次闪起光来，许多画面涌入了姬宇的脑海。

　　那些画面有些血腥，姬宇轻“嘶”了一声，嬴惑赶紧扶住他的肩膀，问：“你看到了什么？”

　　姬宇缓了缓，才说：“是前朝亡国时的景象。”

　　他看到姬嬴夏尹商五族冲进皇城，斩杀负隅顽抗的皇族，追捕逃窜的权贵，也留下了许多愿意为新朝效力的官员。一个个皇族惨死的画面在姬宇脑海中闪现，他忍着不适一个一个数着死去的皇族：“蒙王，信国公，治王......”

　　他嘴里喃喃念着那些前朝贵族，算清了最后死伤几何。直到画面结束，知无珠给姬宇的结果似乎是前朝贵族已经死光了。

　　姬宇正准备说出答案的时候，忽觉不对。

　　不对，不对劲。

　　除却一些无关紧要的旁支，姬宇在之前知道蒙塞尔是前朝遗臣时就翻遍了前朝皇室族谱，将几个有资格继承皇位的直系子孙记得清清楚楚（桀帝本身也子嗣不多，也好记）。

　　他将知无珠给他呈现的皇族死状与记得的皇子皇孙一一对应，最后发现少了一个人。

　　少了一个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人。

　　嬴惑看姬宇神情凝重，恐真有除蒙塞尔以外的皇族流落在外，忙问：“还真有人苟活于世？”

　　姬宇道：“是。”

　　其他人忙问：“是谁？”

　　姬宇缓缓开口，却不是回答：“诸位真的确认，前朝桀帝之女雀梅公主，死了？”

　　尹弘皱眉回忆，最后点头：“确认，已经死了。当时她立于城楼自刎殉国，几乎全城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姬宇却说：“可朕方才，并未看到雀梅公主的死状。”

　　没看到她的死状，也就是说雀梅公主还活着。

　　前朝距今已有百年，雀梅公主还活着？！

　　众人皆惊，嬴惑却突然想到了什么：“等等！”

　　雀梅，雀梅......

　　他嘴里喃喃地说着这个名字，总觉得熟悉。

　　其余几人看着他，大气也不敢出。

　　电光火石间，嬴惑想起来刚刚为夏无棣等人寻得契约妖兽时，在半指仙的竹楼询问知无珠半指仙的名字是什么。

　　知无珠说，半指仙的名字叫“雀梅与山”。

　　当时嬴惑就觉得不对劲，且不说雀梅与山这个名字不伦不类，雀梅，也过于熟悉了。

　　难不成，半指仙就是苟活于世的雀梅公主？

　　姬宇伸手握住嬴惑哦颤抖的手，问：“你想到了什么？”

　　“......我或许知道了雀梅公主是谁。”嬴惑喉头发哽，低声道。

　　姬宇的心狂跳起来：“是谁？”

　　嬴惑抬头看他，道：“你还记不记得，尹弘初寻得契约妖兽时，在我师父处歇，我们试验了一回知无珠是否可用。”

　　姬宇点点头：“我记得，你还问了半指仙的名姓。”

　　嬴惑道：“当时知无珠回答半指仙名为‘雀梅与山’。”

　　“雀.......”姬宇马上意识到不对，“难不成半指仙就是雀梅公主？！”

　　此言一出，虞兮和尹弘也震惊非常。虞兮又马上觉察出异样，道：“可‘与山’呢？而且雀梅公主是女子，师父是男子啊！”

　　嬴惑抿唇不语，姬宇则看向虞兮，说：“已知前朝皇族有生剖灵魄的秘法，为何他们不能用此秘法夺了别人的舍？”

　　虞兮有如五雷轰顶，愣愣地不说话了。

　　不说虞兮，嬴惑都接受不了养护二人多年的半指仙是前朝余孽。

　　正沉默着，尹弘忽然开口：“知无珠说半指仙的名字是‘雀梅与山’，若‘雀梅’是指雀梅公主，‘与山’是指谁？”

　　虞兮也反应过来：“是啊，‘与山’是谁？还有......路缘姐先前与我讲过前朝妖兽和雀梅公主的故事，她原本也是生性良善的，怎么会为了自己苟活夺别人的舍呢？”

　　姬宇：“路缘与你说过前朝之事？你说来听听。”

　　虞兮点点头，将前朝旧事娓娓道来：“路缘姐说，前朝桀帝畏惧云游道人所说的‘五兽灵族’，便大肆捕杀妖兽，还圈养了很多妖兽在宫中。”

　　姬宇嬴惑尹弘点点头，此事他们是知道的。

　　虞兮继续说：“随后雀梅公主感念妖兽受苦，帮他们找来了大夫与药，还想把他们救出宫去。一开始她找的是太子陈筠雾，但是未能成行；随后就去找了当时已经名满天下的......‘半指仙’。”

　　姬宇道：“若此时半指仙已经名满天下，那怎么会被雀梅公主夺舍？”

　　“是啊。”虞兮说，“而且半指仙的能力正是通天井。”

　　尹弘思绪被他们说乱了，连忙说：“等等......所以现在的半指仙到底是谁？”

　　嬴惑：“若是问知无珠半指仙姓名，只怕还是‘雀梅与山’。”

　　“是。”姬宇道，“那便问......世间有通天井之能的人是谁。”

　　修行的能力是天生的，应当不会被夺舍影响结果。嬴惑思索片刻后答应了，将知无珠拿来再次询问。

　　这回知无珠给了嬴惑两个答案，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前朝时还年轻的半指仙，他那时甚至五指完整，意气风发，名为——

　　周与山。

　　嬴惑闭上了眼。

　　这就是结果了......此时的半指仙还是周与山的皮囊，但灵魄只怕已经是雀梅公主的了。

　　“为何会这样？”嬴惑失神问道。

　　没有人能回答他。路缘当时给虞兮说前朝之事时，也多是将妖兽和雀梅公主的点滴日常，半指仙周与山少有露面。

　　虞兮还是不愿相信雀梅公主，或者说自己的师父是坏人，于是结合路缘给自己讲的故事说：“路缘姐说雀梅公主与当时的半指仙互生情愫......会不会是半指仙自愿将身体让给雀梅公主的？”

　　姬宇皱着眉不置可否，说：“在这里争论也没有意义，真相还是只有半指仙自己知道。”

　　虞兮愣了愣：“所以......”

　　姬宇道：“此事必须追究，毕竟是个隐患。不过那小玉瓶也得处理。”

　　若半指仙真是雀梅公主，那他的妖兽大军姬宇都不敢用。蒙塞尔能操纵鬼蛮大军，难保雀梅公主没用什么离奇手段操控那些妖兽。

　　尹弘道：“先前殿下说过鬼蛮秘法是为了为妖王造出躯壳，是为了复活妖王......如今看来，蒙塞尔应当是想利用血池造出躯壳后，让陈筠雾的灵魄容身，以此来复活陈筠雾？”

　　姬宇点头：“是。我们不能放任自流，那小玉瓶与其中灵魄都得毁去。”

　　不知道怎么毁血池，毁这小玉瓶还不容易么！他们绝不能让蒙塞尔的目的达成。

　　“这事我去做，我的通天井来去方便。”嬴惑道。

　　姬宇马上握住他的手：“我与你同去！”

　　嬴惑并未马上答应，也没拒绝，而是说：“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得去找半指仙，问问他......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

　　·

　　嬴惑与姬宇、虞兮一同再次前往半指仙的桃源。这回情况不比往常，嬴惑一路上一言不发，直接打开通天井到了地方，然后进入桃源，闷头往山上走。

　　桃源内还留守着一些妖兽，看嬴惑来了，都想上前问问姐妹们在军队中过得怎么样，却被嬴惑阴沉的脸色吓退了。

　　而半指仙似乎也若有所感，在嬴惑到达竹屋前时就出了屋子，与嬴惑对视。

　　半指仙看着嬴惑，脸色平静。

　　嬴惑在看到半指仙的一瞬间，胸中疑惑、不解与苦恼一拥而上，却无处发泄，也不能发泄，只能颤抖着声音说：“......师父。”

　　半指仙看着他没说话。

　　此时虞兮也微微颔首，唤道：“师父。”

　　姬宇站在嬴惑身后，定定地看着半指仙，没什么表示。

　　半指仙对他们的表现诧异又不诧异，道：“这些时日你们来了几回了......这回又是什么事？”

　　“师父......”嬴惑张了张口，声音有些沙哑，“我还能叫你师父吗？”

　　半指仙微微挑眉。

　　嬴惑：“或者我应该叫你......雀梅公主？”

　　半指仙浑身一僵。

　　其实在外人看来他的反应也不是很大，只是有些微微愣住，表情有些微僵。不过一会儿后他又笑起来，似乎有种莫名的轻松和坦然：“你们都知道了？”

　　嬴惑抿唇片刻，道：“略有猜测。”

　　半指仙点点头，说：“那你们此番前来，是......？”

　　姬宇道：“晚辈欲知当年殷朝亡国时的真相，想知道如今世间还有多少殷朝贵族留存，想知道......您现在，到底是半指仙周与山，还是雀梅公主。”

　　闻言，半指仙微垂着头，久久不动。

　　“当年亡国时发生了什么，我不慎明晰，却也略有猜测......”半晌，半指仙，或者说雀梅公主道，“还有多少贵族留存，我想你们比我清楚。”

　　嬴惑对这回答并不意外，说：“您告诉我们您与周与山的真相就好了。”

　　半指仙沉默半晌，终于点头：“好。”

　　“好。”他又说了一句，转身进入竹屋。

　　嬴惑等人会意，是要他们进屋说话的意思。

　　在屋里坐下，嬴惑姬宇虞兮三人紧张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半指仙却不紧不慢地泡茶，最后品了一口茶水，才慢悠悠地开口。

　　“从哪里说起呢......”他说。

　　“从妖兽们被抓捕入宫说起吧。”半指仙说，“那时，我还是雀梅。”

　　这表述实在怪异，嬴惑不禁咽了口唾沫。

　　“当年桀帝听信云游道人卜卦，认为妖兽会给大殷带来灭亡，于是大举捕杀妖兽，还圈养了不少。我心有不忍，初时是为妖兽们寻找大夫治伤，后来便竭尽所能地帮助她们逃离皇宫。

　　“可我只是个没有实权的公主......我去找太子，我的皇兄，他并不愿意帮忙，我还被父皇训斥了一番。但我还是得帮她们离开，桀帝造孽已然太多，我能帮他赎一点罪孽是一点。

　　“后来，我找上了当时已经名满天下的半指仙，周与山。”说到这里，雀梅公主顿了顿，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怀念，“周与山心系天下，正直，执拗，有天下文人都有的毛病和优点。”

　　她顿了顿，继续说：“第一次帮助妖兽出逃，通天井开得太大，被发现了。妖兽们没能离开，与山也被抓捕。为惩治他帮助妖兽出逃，他被桀帝绞断了十指，从此成了真正的......‘半指仙’。”

　　在座三位小辈都是心里一紧，虞兮即使早已听过这个故事，也难免心疼。

　　“他的灾祸因我而起，我自然得照顾他。”雀梅公主说着，似乎有些偏离主旨，“与山执拗又好强，不愿让我照顾。我软硬皆施，总算将他留在我殿中修养。”

　　“一来二去，我们互生情愫。”雀梅似是娇羞般垂眸，断指捏着茶杯杯沿慢慢地转，“我钦慕他正直刚烈，他喜爱我柔软细腻。可我与他终究立场不同，他愿意待在宫中，是为了给当时正在领导起义的五族传递消息。”

　　姬宇嬴惑虞兮三人都是一惊。

　　雀梅微微皱眉，当年爱人与亲人的矛盾再次涌上心头：“此事，我知道，但我装作不知道。与山应当是想拉拢我，同我说百姓在父皇的统治下如何民不聊生，又如何在五族的带领下迎来新的生机。我当然知道孰对孰错，但我依然难以做出抉择。”

　　说到这里，雀梅深深地吸了口气，继续说：“他伤势渐好，便又与我准备着将妖兽们送出去。可这时，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让父皇知道了我与他的爱恋。”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道：“父皇宠我如掌上明珠，与山于他而言是逆贼，怎可染指明珠？于是他将与山捉去，问他死罪还是以八道天雷的代价迎娶我，他选了八道天雷。”

　　在座三人又是震惊无比，八道天雷是什么概念，这几乎能把京城炸成灰了！半指仙能扛住八道天雷不死，实力真是深不可测；桀帝能召八道天雷，实力也不容小觑。

　　姬宇与嬴惑对视一眼，意识到或许就是这八道天雷过度消耗了桀帝，五族攻入皇宫才那么顺利。

　　雀梅觑着几人的神色，嗤笑一声，道：“你们不会以为他扛下八道天雷了吧？”

　　嬴惑一愣：“没抗住吗？”

　　虞兮急急地说：“可是路缘姐说，后来还是半指仙将她们送出宫的！而且你现在......”

　　“唔......”雀梅沉吟片刻，说，“其实也可以说他扛住了。”

　　“只是他肉身焦黑，灵魄受损，几乎只剩最后一口气了。”雀梅又垂眸，掩去眸中的悲伤，“我寻遍良医，皆无果。”

　　虞兮：“那......”

　　雀梅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最后，我只能......”

　　“互换我与他的灵魄，以我灵魄养其肉身，以我肉身养其灵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