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魂飞魄散后》夏今竹

54、上古-对饮

　　“你这傻鸟，今日哪里有雪？我刚刚栽了花，你这不是咒我？”上渊哭笑不得，转头踏出房门，“我说你……”

　　突然，他停下了脚步，怔怔地看着院中来人。

　　来人一袭贴身的黑衣，挺括板正地站着，衬出蜂腰削背的身形。

　　那黑衣是一件劲装，显然是穿在战袍里的。大概是没别的衣衫，于是就匆忙褪了外面的战袍，就这么来了。

　　头发简练地高高竖起，但还是有几缕碎发不听话地散落下来；清风拂过，便将碎发吹到那熟悉的脸庞上。

　　如此朴素简洁的装束，仍难掩其绝色。整个金黄的梧桐林都霎时间失了颜色。

　　专心啄梧桐、傻乎乎的青一都停了下来，叼着一片梧桐叶，愣愣地看着来人的背影。

　　此人若不是楚曦，又能是谁呢？

　　不一样的是，如今的楚曦，身上多了一份身经百战后的气质。那是十荡十决的锐气，覆军杀将的果决。决胜千里的胆略。

　　上渊鼻子异常灵敏，尽管楚曦衣衫整洁、洗沐干净，他还是一下就嗅出了楚曦身上有一种气味，那是长久浸泡在血腥气和污浊气中产生的。

　　小凤凰，终究是彻彻底底地长大了。

　　上渊喉头动了动，还没说出话来，眼眶先是微微一热。

　　楚曦打破了沉默，微微一歪头，看着上渊：“栽花？”

　　“咳，不是，你听错了。”上渊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赶紧否认，并心虚地看了看刚刚埋花苗的地方，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今日当真有雪？”

　　不会把花给他冻死了吧。

　　其实，只要他发力稍稍感受一下天时便知，但他向来不爱这样去窥探天意。

　　似乎是怕自己养成习惯，会不受控制地不停地洞察天机，然后看到一些并不期待的命运。

　　“嗯，我来的时候，有雪在落；应该过一会儿，雪就到了。”楚曦点点头。

　　“不过……我这里没酒。”上渊难得露出局促的表情。他埋下的梧桐酿还没到取出的时日。

　　楚曦从虚空中拎出两坛酒，道：“我料到了，在无妄山脚下的小镇买的。”

　　上渊欣然。

　　两人在梧桐树下落座，酣然对饮，开始了闲聊。当然，主要是上渊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这些年的所见所闻，楚曦认真听着。

　　一朵雪花颤颤悠悠地飘下来，落在楚曦的长长的睫毛上，上渊一眼便瞥到，住了嘴，惊道：“真的下雪了。”

　　话音刚落，鹅毛般的大雪便纷纷扬扬地洒下来。

　　上渊仰起头，微微眯着眼，凝视着雪白苍茫的天色。

　　一时之间，万籁俱寂。

　　楚曦轻轻开口：“如果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

　　“嗯？你喜欢下雪？”上渊疑惑地将视线收回来，却发现楚曦没有看雪，而是深深地注视着自己。

　　那清澈如许的眼底，有一丝微茫不明的情绪在跳跃。

　　楚曦不理上渊的时候，上渊总喜欢往前凑，嬉皮笑脸地什么话都能说；而当楚曦一本正经表达心意时，上渊却习惯性地顾左右而言他，不知如何接话。

　　上渊有点尴尬地一摸下巴：“什么？

　　楚曦情绪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放下酒杯，也转移了话题。

　　“再过些时间，等排查完神界的结界，我打算撤掉水火海，然后跟魔界正式开战。”楚曦淡淡道。

　　上渊一怔。

　　“水火海只能撑十年，现在是第九年，反正已经摇摇欲坠了，与其等他们攻破，不如我们主动出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楚曦解释道。

　　上渊点点头：“在理，你有几成把握？”

　　“十成。”楚曦毫不犹豫答道，眼里闪烁着光芒，“失地我们已经收回了一半，只要我能打败赤离，魔军便会军心大乱，原本是五五开的局势，神军便能占上风。”

　　上渊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年轻战神，心情不由得也跟着激昂起来。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阿曦，等你凯旋，梧桐酿也差不多好了，刚好给你庆贺用。”

　　楚曦微微一笑，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一言为定。”

　　两坛酒很快见了底。

　　上渊有些懵。明明是很大的两坛酒，但好像只用了一眨眼的时光，便一饮而尽了。

　　楚曦站起身：“我走了。”

　　上渊也赶紧站起来，快步走到楚曦跟前，似乎要说什么，却支支吾吾地开不了口。

　　楚曦挑了挑眉：“本将军日理万机，有话快说。”

　　“我……”上渊对上楚曦那澄明无比的眼神，总是习惯性地退却，如同被人毒哑了一般。

　　“这个雪下得有点大，你……你冷吗？”上渊深吸一口气，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楚曦一愣。他们都是神明之躯，怎么会怕雪冷呢。

　　“呃，我是想说，冷的话，要不要我抱抱你？”上渊心一横，终于说了出来，并且做好了随时空遁的准备。

　　“唔……”楚曦头一歪。

　　上渊突然开始后悔，大脑开始快速飞转，思考如何不尴尬地转移话题。

　　“冷啊，冷极了。”没想到，楚曦看起来颇为真心实意地点了点头，表情诚恳，绝没有掺杂一丝的嘲讽之意。

　　上渊大脑一片空白，望向楚曦。

　　楚曦浅浅地笑着，张开了手臂。

　　上渊上前，一把将楚曦紧紧拥入怀中。

　　他有些心惊胆颤，怕抱紧了让楚曦不舒服，又怕抱得不够紧，会遗失眼前人。

　　刹那间，上渊觉得之前那些在无境之境独自度过的黑暗潮湿的年岁，都被熨烫柔软妥帖了。

　　一颗空落落的心，终于充盈饱满起来。

　　一双无情观遍六界兴衰的冷眼，终于温柔起来，开始担忧命运的走向。

　　“此子乃六界之变数，能救六界之将倾。”他当初随口胡诌的祝语是不是真的，他并不知道。

　　但此子却当真是他的变数。

　　好像只是抱了一秒，又好像过了一整个地久天长。

　　上渊恋恋不舍地松开楚曦，摸了摸她的柔软的头发，“阿曦，早日回来，我等着你。”

　　“好，走了。”楚曦点点头，然后利落地消失了。

　　上渊苦笑，心想：这家伙还真是毫不拖泥带水，说走就走，一点不迟疑。

　　倒显得他婆婆妈妈了。

　　上渊凝视着楚曦刚刚消失的地方，独自呆坐，思潮涌动。

　　直到雪渐渐停了，夜色无声地侵袭了梧桐林，上渊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

　　他定了定神，似乎是做了一个什么重要的决定。

　　上渊从梧桐林消失，眨眼之间，又出现了在暗无边际的无境之境。

　　上渊挺身而立，目光聚焦，遥遥凝视着那一团若远若近的光圈——天运星斗。

　　他已经活了很长很长的年岁，久远到甚至都不太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如何来的无境之境。

　　在这期间，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窥探六界的未来。因为，他虽然有灭世的力量，但只能扮演一个看守者的角色。

　　他所有的、唯一的任务，就是守护好这掌握了六界命数的天运星斗。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能做。

　　刚开始，他还对于未来有一些好奇，经常观看天运星斗里的命数；但总会时不时地看到一些想扭转的时运、想救的人。

　　在经历过很多次抓心挠肝的无能为力后，他终于习以为常地淡漠了，再也不看了。

　　既然世间一切都走向都是命中注定的，自己又有心无力，那还有什么好看的呢？

　　不如抛却身后将来事，只纵情当下。

　　但这一次，他是实打实地忍不住了。

　　论实力，楚曦固然能纵横六界无敌手，但赤离也没有弱太多，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更何况，这不是两人之间正大光明的对决，而是两军交战。

　　战场上瞬息万变，牵一发而动全身。谁能保证楚曦可以万无一失呢？

　　阿曦，你若真的有难，我便是神魂俱灭，也要救你。

　　上渊深深地吸入一口无境之境冰冷凉薄的气体，再缓缓地吐出。

　　他伸出手，天运星斗陡然来到面前。

　　巨大而美丽的光团，闪烁着耀眼而古老的光芒，令人不敢直视。

　　上渊看向属于楚曦的那颗光点。

　　这是一颗赤金色的小光点，在大大小小的光点中，显得平凡至极。而在上渊眼里，日往月来，只此一个。

　　那小光点在上渊的召唤下，不徐不疾地飞了出来，从从容容地伫立在夜空之下。

　　上渊默念了一个诀，心道：“神界凤凰，楚曦最终命数。”

　　那小光点急速扩大，成了一大片白光。

　　上渊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心跳得很快。

　　但过了好一会儿，白光依旧静谧地浮在空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上渊一愣。

　　他已经上百年没有看过天运星斗了，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这玩意儿还会年久失修？

　　又或者是……

　　上渊有些不安，心莫名沉了下去，一头雾水地换了一个问题：“神界楚曦，魔界赤离，胜负如何？”然后蹙眉焦躁地看着那白光。

　　这次，那白光微微抖动了一下，很快出现了一个画面：

　　楚曦手执无境剑，睥睨无双地刺向赤离。

　　赤离陨落，魔界溃败，众神欢呼雷动。

　　上渊微微阖上眼皮，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一直压在他心口的大冰块，终于冰消雪释了。

　　他有些后悔，小凤凰诞生时，自己给的那是什么破烂祝语。

　　什么救六界之将倾，凡是倾力救助别人者，又有几个真的得了世俗意义上的善终？

　　那不是害阿曦么。

　　若是再来一次，他大抵是只会给一些类似于“一生无恙”的祝语了。

　　哪怕不能遇见，也没关系。

　　画面消失，白光缩小，又变回了那赤金色的小光点，七平八稳地退回到天运星斗里，瞬间淹没在交相辉映的群光之中，成为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