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青霄水若镜》张翼山长

39、第三十九回 出境

　　这一觉睡得真沉。
　　自己仿佛化为一团有知觉的虚幻之云，慢慢往下沉，像是沉入流沙，又像沉入深潭。虽时有凝滞，但却无止息地一直沉没下去。
　　四周是不可知的黑暗，偶尔有点点蓝色微光，那是一段段梦境。有的是真实的记忆，有的是虚假的杜撰，十分荒诞。
　　当穿过那段微光时，那段梦境就侵入知觉，即刻被当作毋庸置疑的真实。比如，自己成了一只蝴蝶、一尾鱼、一棵树，彼时，就无比真实地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一只蝴蝶、一尾鱼、一棵树。
　　待到离开了微光，才恢复清明判断，知晓真假。
　　沉至最后，微光也消失了，仿佛要沉入永恒的寂静和黑暗。
　　这时，头顶和脚下分别出现一个圆形的光亮，好像自己正处一个井中，上下各有一个井口，都在召唤“我”、吸引“我”、争夺“我”。
　　脚下的“井口”有些遥远，但有恒定的吸力，其中似乎有流动的图象，犹如远眺月亮上的阴影，越细看越看不清，闭目却又浮现图象，恍惚中辨认，与先前在翕怀仙窟所观的连山易、归藏易有几分相似，隐约像是三易之融合。
　　逸之正欲探究，头顶的“井口”忽然传来丝竹乐声，仰头望去，却见有人面出现在井口。头顶“井口”很近，近到能看清对方的眼睛，目光中有很深的关切之意。逸之正欲招呼，倏尔有桃花与红尘落下，人面不知何处去。
　　心念一动间，头顶的“井口”吸力大增，将自己急速吸了过去，再低头去看脚底，那蕴着“三易”之秘的“井口”已然不见。
　　很快，头顶的“井口”便到了眼前，自己加速上升，如从水底冲上水面一般，光亮一下子放大了、包裹了自己。
　　耳边开始有鸟鸣声、人声、脚步声，脸上也能感受到微风。
　　逸之正在渐渐恢复神志，微微睁了睁眼，又被明亮的天光逼迫得闭目回神。
　　方才那微微的一睁，模糊中已能看出山、潭、水榭。四周传来的人声也印证了自己已经从幻境回到人间。
　　“醒了醒了！这边的好几位客人都醒了，快来帮忙呀！”
　　“快看，郭主司也醒了！”
　　“太棒了，我们的镜幻师终于回来啦！”
　　四周皆是南羲和女弟子们欢呼雀跃的声音。
　　逸之慢慢睁开眼，慢慢起身，发现自己身上盖有薄毯，身下铺着柔软的绒垫，一旁还有一名柔美的南羲和弟子奉上醒神的茶汤。环顾四周，每个入境者的身旁都有人照料，可见羲和门人安排得十分周到。
　　随着身体的苏醒，胸口原先受伤处传来隐隐的痒感，已不是刚刚受伤时那种剧痛。
　　逸之不顾其他，先用目光去找镜幻师，只见羽生稚郎半坐着靠在一根廊柱上，一脸懊悔失意的样子，对四周众人毫不关心，也没有看逸之一眼。其他已经苏醒的人正在缓缓起身，活动筋骨。
　　除了照顾入境者的羲和女弟子，水榭内还多了两个男人，一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皮肤黝黑，双手各提着一把巨大的石锤。还有一个还是八九岁的孩童，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身穿锦绣战裙，赤着双脚，手里提着一杆丈八火尖枪。两人一大一小，一左一右端坐着，瞪着眼盯着众人，却都一言不发，看着有些好笑。
　　“郭主司，权土部、火部两位主司闻讯一直守在此处，护着众人肉身哩。”一个羲和女弟子向郭风古禀报道。
　　“有劳两位师弟守护……”郭风古刚开始说话，就被一阵笑声打断了。
　　“嘻嘻嘻……”笑声引来众人的注意，发笑者用夸张的动作从垫子上爬起来，手脚并用爬出了水榭，趴到栏杆上对着水面乱叫起来，令专门照顾他的羲和弟子不知所措。
　　此人竟是姬子溪。只见他表情古怪，犹如面瘫，嘴角流涎，呜呜啊啊的，也不知道在讲什么。
　　“贤弟，你还是回来啦？”姬子岩连忙过去，用手扶着他的胳膊，关切地查看弟弟的状态。
　　“兄……兄长……” 姬子溪的眼神中突然透露出惊恐，身子不由往后缩，“不……不要……”
　　姬子岩马上一把搂住他：“哎呀，是不是在噩梦中受到了什么惊吓，没事没事，哥哥带你回去调养调养就好了。”
　　“哇——”姬子溪突然像幼儿一样大哭起来，一把推开姬子岩，一边大叫“不要不要”一边狂奔而去。
　　姬子岩正待追赶，龙哭一闪而至，对姬子岩道：“子溪兄弟神志有恙，对你似乎也有误解，要不由我去看看他吧。”姬子岩只得点点头：“龙哭兄见笑了，他好像得了癔症，胡言乱语的，莫要理会他说什么。龙哭兄古道热肠，那就劳烦代为照看舍弟，日后必当重谢。”龙哭应了一声，便追了出去。
　　此时，水榭中的众人已经没人再关注姬子溪这边，而是由郭风古领着，全部都聚到一角，查看两个未醒者的情况。
　　只有鸠摩罗衍和林清雪没有醒来。
　　鸠摩罗衍趺坐一角，仍行着释家“安那般那”的出息入息之法，但无论旁人如何叫唤，犹自不醒。
　　林清雪平躺于绒垫，神情恬静，呼吸均匀，一副平日里安睡的模样。
　　“糟了！”羽生稚郎皱眉叫了一声，把众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什么糟了？两位未醒，我们大可以再等等。”郭风古道。
　　“这两人怕是没有到出口来，而是去了云镜更深的一层。”
　　“更深的一层？”
　　“嗯，大约相当于佛家法相宗所说的阿赖耶识。”公孙薄一边接口一边转向逸之，“如果用道家的话讲，那是不是——道枢？”公孙薄虽窥探百家之学，但此时心里也不是很确定。
　　逸之既不认可也不否认，只是淡淡地道：“倒不必勉强为之名。”
　　“他们怎么会去到云镜的更深处呢？”
　　“是为了求道吧……”公孙薄见羽生稚郎一直沉着脸不说话，便又接过话头：“朝闻道，夕死可矣。”
　　正说间，只听“轰隆”一阵阵巨响，水榭对面的影壁原先的裂缝突然扩大，整个石壁崩裂开来，乱石滚落梅雨潭中，一时水花飞溅。
　　众人看着彻底损毁的影壁目瞪口呆。郭风古大惊失色，跪坐在地，心痛得直吸冷气：“影壁怎会如此？这可如何是好？如何对得起本门历代祖师……”
　　“影壁崩毁，鸠摩罗衍法师和清雪师妹可如何出境？”逸之急问羽生稚郎，对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双手却在发抖。
　　逸之心中焦急，烦躁地直揉胸口，突然又想起什么，扯开胸前衣物一看，原先的伤口竟然连结痂都已脱落，已经长出新皮新肉。逸之猛地抬头看向周围山间树木，只见一片郁郁葱葱，显出盛夏的光景来，连忙问身旁的羲和弟子：“敢问我们一众人等，昏迷了多久才醒来？”
　　“自诸位于影壁前昏迷，算来已有一个月。”那名女弟子怯生生地答道。
　　“糟了！”逸之大惊失色，满心都回荡着离开七仙岛前桃祖的嘱咐之语——“四十九日之内，当寻到海奴血亲，以其鲜血作为药引，诱出海虫，再施封印，切记切记。”
　　“来不及了！”逸之冲着羽生稚郎失声大叫，他重伤初愈，再加上刚从云镜中出来就急火攻心，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