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与卿》舒月清

5、日月与卿

　　神经外科的手术大多都是做的很慢，也不能算作刻板印象吧，据说有一个麻醉医生曾经私下吐槽过，说和老奶奶弹棉花差不多。
　　不过干这一行确实很考验手上功夫，且培养周期极长。

　　周陵游跟着老师们进手术室的时候，麻醉医生正在推药。
　　主麻瞧见他们进来，说：“我这边就好了。”

　　孟旭笑着道：“不着急，你搞你的。”

　　周陵游跟了几场手术，大概也清楚了，麻醉药好像是有好几种，打完第1种患者一般还是醒的，之后才会睡过去。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顾怀夕的眼球好像往他这儿转了一下，快的像蝴蝶眨动翅膀，也就是一瞬间的功夫，她闭上了眼睛。
　　副麻给她插管，然后连上呼吸机；器械护士在拆东西……所有人都在有条不紊的做自己的事情。

　　孟旭往外走的同时撞了一下周陵游：“发什么呆？洗手去！”

　　周陵游立马回了神，先去外面洗手，然后进去穿手术衣。
　　孟旭问：“你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周陵游犹豫了一下，如实回道：“不是，只是觉得她年纪太小了……”

　　孟旭愣了一下，还没等他说话，旁边的医生就先道：“小周，你这样心软，不适合做临床工作啊……”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心软不心软的？”
　　“害，小朋友刚上临床，看见这小姑娘不忍心了……”

　　手术室的人说说笑笑，对于他们而言，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场手术。

　　等到手术开始的时候，麻醉医生翻了翻小姑娘的资料，把身高体重往电脑上填，突然叹了口气：“这小姑娘还没成年，确实可怜。”

　　“可不是嘛？听说她爸妈也去世了，空难走的，就留下小姑娘一个人，还有一堆糟心思亲戚……”

　　麻醉医生问：“那你们估计着怎么样？”

　　“胶母，这东西恶性的，切了也会再长，不做手术活三个月，做了手术过六七个月也会复发……”
　　正在台上的外科医生总结道：“都是命啊。”

　　“到时候做基因分型，看敏不敏感吧，要是有甲基化还好说……”
　　“好在这小姑娘家里挺有钱的，估计也能想想办法多延长寿命……”

　　在手术室里，周陵游就是一个学生，他存在的唯一用处就是站着，并在有限的空间里观摩学习。

　　手术进行中，感应门又开了，进来一个年纪稍大的医生。
　　大家喊他叫邵主任，也是本次手术的主刀医生。

　　邵主任皱着眉头背着手，在一旁看好一会儿，又和正在台上的医生说了几句话，这才出去洗手。

　　这场手术进行了10个小时，最后切出来许多细碎破烂的肉。
　　孟旭告诉周陵游说：“像胶母，切出来的都是碎肉，和脑膜瘤不一样……”

　　这些切出来的肿瘤会放进容器，等会儿送去做病理。
　　孟旭让周陵游拍个肿瘤的照片发给病人家属。

　　周陵游之前加了时卿的微信，很快找到了和他的对话框，把容器里泡着肿瘤的照片发了过去。

　　时卿已经在外面等了很久，他握着手机的手已经发麻。
　　顾怀夕父母的后事是他帮忙操办，如今他又要送走顾怀夕吗？

　　时卿苦笑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因为顾怀夕生病住院的事情，这段时间有很多人找上他，甚至有些人动了手段，打探到了顾怀夕的病情。

　　他们企图抓时卿的把柄，可他们没这个本事，而且时卿这个人毫无破绽可抓，他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既无爱人，也无朋友，若不是机器人技术还未成熟，简直让人怀疑时卿是顾总买来陪伴女儿的机器人。

　　怎么会有人对利益和美色都无动于衷？这让那群居心叵测的顾家人很是挫败。

　　但只有时卿自己知道，他不是突然出现在顾家的。他受顾总资助多年，是顾总选给女儿的下属。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有的人会跟着顾总干一辈子，自然也要有人跟着顾总的女儿干一辈子。

　　后来顾总似乎预测到自己的早亡，用巨大的利益作为交换，换时卿照顾女儿。
　　当然除了利益，还有威胁和桎梏。

　　如果时卿违反了协议，那么顾总留下来的10个律师团队，会让时卿一无所有。

　　所以说，不是利益打动不了时卿，是早有人拿更大的利益换取了他的忠心。

　　至于美色……
　　当助理把这个月第11个美男扔出房间的时候，摇着头叹息：“这群人真是荒唐！”

　　助理问：“不过时总，现在外界都传闻您喜欢男人，要不要我去澄清一下？”
　　时卿说：“无所谓。”

　　时卿顶着他那张蓝颜祸水的脸，说得很是清心寡欲，他说：“智者不入爱河。”

　　可究竟答案是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

　　时卿打开手机，不知为何点进了相册，他的手机里大多都是顾怀夕跳舞的照片。

　　顾怀夕从小学舞，也喜欢跳舞，顾家不差钱，还特地把名师从国外请过来给她上课。

　　顾总曾笑着说：“我的女儿若是喜欢，将来当个芭蕾舞家也很好。”

　　顾总去世以后，就是时卿送顾怀夕去上课，陪她参加比赛，并充当一个合格的摄影师角色。

　　跳舞的顾怀夕有一种旺盛的生命力，她像吸引飞蛾的那场火熊熊燃烧，她在舞台上所展现出来的力量和生活中截然不同。
　　顾怀夕在生活中是柔弱的，令人想到天真与美好的集合体，她是林间的小鹿，也是森林里潺潺流动的泉水，当她用那双晨雾一般的眼睛凝视着你的时候，你几乎难以说出拒绝的话。

　　虽然后来，时卿才知道，那不过是她哄骗他的一种方式，她用这个方法从他嘴里套出好多真话。

　　他也曾见过她面不改色地哄骗公司里那些元老，差点没把那些上了年岁的气出高血压来。

　　对此，顾怀夕反省，但是不改正。

　　想到这些过往，时卿弯了弯唇，她真是天生的野心家，一个爱骗人的小姑娘。

　　在顾怀夕父亲去世一周年的时候，顾怀夕放弃了跳舞，那一年她15，上高一，说要选理科。

　　后来时卿果真没再看过她跳舞，家里的舞蹈房改造成了一个新的书房，里面堆满了课本和辅导资料。
　　时卿也从接送她上下芭蕾舞课，变成了上下各种辅导班。

　　医生和他术前谈话，说顾怀夕很大可能术后会偏瘫，还会失语；医生说了很多令时卿觉得陌生的话，他甚至不敢想象顾怀夕会变成那样。

　　骄傲的小公主怎么可以变成只是一具躺在床上的躯壳？

　　时卿就是在这个时候收到了医生发来的消息。
　　周陵游发来顾怀夕脑子里那个肿瘤标本的图片，并告诉他，手术进行的很顺利。

　　时卿问：［周医生，这次是全切出来了吗？功能区会受到影响吗？］

　　周陵游：［全切了，应该影响不明显，但具体什么情况，还要等病人醒了再说。］

　　时卿：［既然全切了，是不是表示以后不会复发？］

　　周陵游：［不是的，就算这次全切干净了，在6~7个月之后也会复发，胶母细胞瘤是恶性肿瘤，生长的很快，你们术后也要放化疗，要一直治这个病……］

　　周陵游是发的语音，他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顿了一下，虽然不忍，但还是说了出来：［这个病平均也就十几个月的生命，不排除个别运气好的，但是大部分也就十几个月。］

　　时卿没有在手术室门口等到顾怀夕，只等到周陵游来告诉他，顾怀夕现在在ICU观察，之后才会转到普通病房。

　　最近ICU人手不够用，周陵游跟完手术后就被ICU拽下来打杂。

　　ICU里的机器声此起彼伏，所有躺在这里的人都像沉睡的尸体，他们的生命靠机器维持，甚至没有最基本的自尊。
　　这里是生与死的最后一道门。

　　大部分躺在这里的人是没有意识的，但也有些是醒着的，可也只是多了一口气的区别。

　　就在周陵游准备去休息室躺一会儿的时候，他路过B区，听到了躁动声。
　　B区躺着的，多是神经外科的病人。

　　周陵游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是B09床，现在属于顾怀夕的床位。

　　几个护士死死地压着她，而她似乎陷入了某种魔障之中，想要拔掉身上的管子。
　　可她并不知道，如果没有这些管子维持她的生命，她随时都有可能死亡。

　　路过的医生看周陵游站在这里，让他去休息。
　　“之前没来过ICU？这很正常，这些病人神志不清，如果不束缚住他们，他们就会伤害自己，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情会有人叫你的。”

　　周陵游躺在休息室的床上，想起自己去接顾怀夕入院的那一天。
　　她坐在行李箱上，半没在夕阳的余晖里，侧脸朝他看过来。

　　她的眼睛生动，像会说话的小鹿。
　　“你就是来接我的医生吗？”

　　他又想起，她进手术室前，坐在病床上问他：“周医生，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骗她说她没什么问题，他欺骗了她。

　　他想起她的眼泪，以及麻醉药起效之前，她转向自己的眼珠。
　　顾怀夕的眼睛并不是纯黑色，在某种光照的角度下，是琥珀色，像两颗剔透的琉璃珠。

　　可就那一眼，周陵游又好似看到了某种平静，这让他产生一种她已经知道真相的错觉。

　　后来很多年，周陵游都记得这双眼睛。
　　但他并不知道，手术台上的那一眼，是他接近最真实的顾怀夕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