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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复活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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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蓠顺着林暮晴的指示望过去,最先看到的不是家长,也不是老师,而是被李芝牵着的那个女孩子。
女孩松垮垮穿着校服,书包落在脚边,拉链打开着,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即便其中一只手被李芝拽着、被这么多学生看着,那女孩也依旧单手环臂,仰着脸,一脸不屑,仿佛在拿鼻孔看人。
那是跟江蓠不一样的人。
“我孩子说了没偷!”妇女的声音陡然拔高,她平时大概是不常大声说话的,此时声调听着尖锐,一点都不浑厚,在外人眼里看上去已经接近发疯。
戴眼镜的男老师两手抬起往下压,像是阻止,又像在投降:“我没说您孩子偷了,是班上有同学举报,这不是想去查清楚嘛。”
“谁主张谁举证!你去找那个同学当面来说!”妇女口中蹦出一句与小镇格格不入的短句。
在林暮晴前面摆摊卖淀粉肠的老板“哟吼”了一声:“这上过法庭的就是不一样。”
老师似乎不想公开谈这个问题,他去拉李芝的手臂:“走走,咱们回教务处说,这么多人看着对孩子也不好,刚刚说得好好的,怎么摔桌子走人呢。”
“不去。”李芝甩开老师的手,从地上捡起孩子的书包,打开给老师看:“我家孩子我还不清楚?!东西都翻过了,没有就是没有,阎王来了也是没偷。”她把李梦安往身后拉,护在面前,板正的身形像斗志昂扬的狮子。
林暮晴观察着她,记忆里那个温和的李芝和视线中暴走的李芝重合,又剥离。
淀粉肠老板看林暮晴也在凑热闹,转头和她攀谈:“还‘我家孩子我清楚’呢,她养她孩子才几年啊,你说是吧?我看她真的是疯了,前不久还出现幻觉……”
絮絮叨叨的闲话林暮晴不想搭理,她皱着眉头瞥了老板一眼:“闭嘴。”
老板自讨没趣又转回头去,翻了个白眼,从鼻子里哼声。
校门口的闹剧又持续了一阵,李芝始终不肯让步,戴眼镜的老师败下阵来:“算了算了,明天再来学校解决。”
李芝便拉着孩子走了,走一步就回头骂一句,王八蛋,欺负人,祈运镇的王八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暮晴想了想,拉着江蓠跟在了李芝后面。
走着走着周边的学生就少了,林暮晴始终和前面两人保持着十步远的距离。
四个人,像两条平行线,在街上移动着,巷道转左转右,影子也转左转右。
李芝没察觉到后面有人跟着,她在思考事情,一边走一边把书包里的东西摆好,嘴里不再嘟嘟囔囔,仿佛离开了那扇校门,她就又成了安静寡言的李芝,而不是别人口中骂街的泼妇。
回想起刚才,李芝感觉自己的影子和镇上的人重合在了一起,让她心口堵得慌,她逃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能逃掉,成了粗鲁蛮横的祈运镇妇女。
过了一会儿,她低头问李梦安:“妈妈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没偷东西,对吗?”
校服上用水笔画着飞天小女警的女孩儿想也不想:“没偷,打小报告那人跟我打过架,诬赖我。一个破钥匙扣,有啥好偷的,肯定是他自己在哪儿弄丢了。”
但是老师和同学都不信。
李梦安以前是没妈的孩子,现在是没爸的孩子,讲来讲去,都是讲她可怜没人教。
大人这么讲,老师也这么讲,镇上的家庭讲闲话不避着人,久而久之,同学当着她的面都这样讲。未成年人哪有那么纯洁无辜,心里兜的恶意更加直观,根本不需要掩饰。
但是李梦安不觉得自己可怜,她哪里可怜,喝酒的男人死了才好。要是她爹还活着,今天高低得在老师面前给她两耳刮子,说她偷东西。
这么想起来还是李芝够意思,至少李芝相信她,虽然也不是每一次都信。
李芝嗯了一声,“那妈妈明天陪你去上学。”
“不了吧,你都请假这么多天了,去上班挣钱,我自己能处理好。”李梦安无所谓地晃着脑袋,大不了把污蔑她的小子抓出来打一顿,她浑身长满了刺,谁惹她就跟谁急。
反正这破初中念完就不读了。
李梦安扎着马尾的脑袋晃来晃去,弧度大了,余光才瞥到后面跟了两个人。
她迅速回头看了一眼,像见着鬼一样又转回头去。
“李芝,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李梦安不叫妈,叫李芝的名字。
李芝也看到了林暮晴,她猛然一怔,牵着李梦安的手匆忙转身,“快走快走!”
生拉硬拽跑得飞快。
林暮晴和江蓠就在后面跟着,前面两人撒腿跑,林暮晴和江蓠也跑,前面停下喘气,后面两人也停下喘气。
跑了整整两条街,像幽灵一样甩都甩不掉。
李芝突然停住了脚步,挡在李梦安面前又成了母狮,她质问林暮晴:“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看林暮晴的眼神很奇怪,很难形容,就像突然在现实世界看到哥斯拉,恐惧是毋庸置疑的,但林暮晴不明白,那恐惧里为什么隐隐还有一些兴奋。
“我没想干什么,就问你些事。”林暮晴看起来没有攻击性,她找李芝并不是要报仇,只是想弄清楚BUG为什么出在她身上,然后再开展修复工作。
这种平和的语气让李芝变得疑惑:“你不记得了?”
“什么?”林暮晴歪着头,反问。
“没什么。”她眼神躲闪,双手像没有地方放一样,不安地交叠,陡然间又看到江蓠背上背着的铁锹,一个激灵出了一身冷汗,“你要问什么?”
林暮晴指指前面的拆字,不远处就是李芝的住处:“阿姨,我们没吃晚饭,能去你家蹭顿饭吃吗?”
她的话听起来像是电影里常演的那种黑/帮混混,要上门吃顿饭,然后杀人。
这个请求在意料之外,还有些厚脸皮。一时间,另外三个人都瞪着眼看她,江蓠扯着林暮晴的袖子有些不安,林暮晴很自然地抬手摸摸毛茸茸的脑袋,表示安抚。
久久没有听到答复。
李芝哪里敢放她进家里,支支吾吾半天,眼睛就是不看林暮晴。
一旁的李梦安倒是无所谓,她先是看江蓠的脸,看完又盯向林暮晴的影子,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于是认真考虑起了这件事情的可行性:“我们家七点才吃晚饭呢。”
李梦安这话一说,三个人的视线又都转移到了她身上。
初中生拎着书包,仰着头,一脸坦荡。
李芝看着女儿欲言又止,脸色变得更加古怪,有些惨白的唇动了好些会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才下定决心似的:“好吧,你现在……确定是清醒的?”
“嗯?阿姨没听到传言吗?我的病被神仙娘娘治好了。”林暮晴一脸无辜,眨着眼睛,嘴里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胡话。
“啊,神仙……”李芝口中喃喃自语,“也是,应该有神仙的,不然……”
她忽地又止住了声,掏出钥匙:“那、那走吧。”
阴暗的楼道依旧像黄泉路,下午五点的阳光一点都照不进来,四个人前后脚往上走,然后不约而同地捂上鼻子。
还是臭。
“诶。”林暮晴突然冒出个念头:“阿姨,你看这样,改天我和江蓠把这楼梯间洗了,你跟其他住户们说说,凑点辛苦费给我俩,怎么样?你们也住得干净,我们也赚口饭吃。”
林暮晴又在不要脸了,没有工作机会就自己创造工作机会。
李芝听了这话,脸色却突然缓和了不少,林暮晴的意思,她们不是来找麻烦的,也不是来上门杀人,真想对她动手也不会要她去凑什么辛苦费。
“好,我改天去说说。”她把钥匙对准锁芯,但往前递的时候又偏了方向,哆哆嗦嗦,半天才听到锁扣转动。
咔嚓,锁扣解开,声音在楼梯间里回荡好久。老旧的铁门被推开,吱呀地叫唤着,诉说着这么多年的苦和秘密,没有人听得懂。
推开门,屋内依旧黑暗,对面有一栋新建的自建房,挡住了这旧房子的阳光,房子像被剥夺了生机,沉默地伫立,只有从缝隙里泄露出一丝丝的余晖。
李梦安丢了书包,啪一下打开了灯。
房子收拾得很整洁,好些半开的纸箱子装着杂物堆在墙角,打包好的行李就放在最底下,显得房间很空。
林暮晴想起张翠的话,等李梦安考完试,这两人就要离开镇子,去外头扎根。
客厅的书桌上摆了香炉,像是供台,但是桌上没有神像,也没有遗照,香炉前面空出来的那一块就那么空着,也没点香。
林暮晴想起这家里的男人已经死了,恐怕李芝回来,把骨灰和遗照都给扬了。
听张翠说,当初离婚是李芝坚持离的,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她早些年是镇上最有灵气的女孩子,聪慧,有书卷气,嘴里用的词也和别人不一样,都是什么理想啊、海洋之类的词,听都听不懂,后来被家里安排结了婚,所托非人,觉得过不下去了,就决绝地甩手走了。
时隔这么多年,李芝又被泥沙短暂地,卷回了镇里。
林暮晴望向李芝,她身形不胖,透露着精干,头发用发网夹着,只能从皮肤状态看出岁月的痕迹。
确实和祈运镇格格不入,像不属于这里,像脱离了人间,骨子里拧着一股要把祈运镇抛在身后的劲儿。可惜岁月无情,这些劲儿被消磨,现在只残存了一点儿还附在她的身上,苟延残喘,和以前判若两人。
李芝洗了手,脱口一句:“我去买点菜。”
说完又醒悟过来:“算了,冰箱里还有。”
她总不能把两个陌生人留在家里。
不安全。
林暮晴让江蓠去客厅坐着和李梦安玩,自己进了厨房。“我给你打下手。”
李芝原本要开口拒绝,看到林暮晴有话要说的眼睛,思索再三住了口。
厨房门虚掩,两人不约而同地对望一眼,又不约而同地从玻璃窗花的透明缝隙往客厅看,李芝在看李梦安,林暮晴在看江蓠。
都放心不下。
但话是必须要说的。
厨房没有抽油烟机,是老式的排风扇,按下开关三片扇叶子就呼啦啦转起来,发出巨大的机械声响。
林暮晴果然是来帮手的,她捡起一条豌豆荚,娴熟地从两边开始剥豌豆荚的老丝,李芝先是一愣,也跟着捡了菜干起了活。
林暮晴没有先开口,脑海里迅速分析着局面。李芝的行为怪异,有些捉摸不透,她在怕什么呢,事情要从哪里说起呢?总不能一开口就问你身上为什么出了BUG,林暮晴不好贸然提问。
沉默最为压抑,心里有鬼的人最难熬。
还是李芝先出了声:“你……你还活着吗?”
这话问得奇妙,林暮晴扬了扬手中的豌豆荚,确认对方清醒着,眼珠子能跟着豌豆荚动,不像是中了邪。
不过,既然李芝开口问了,林暮晴准备打蛇随棍上,她慢悠悠地说:“你在乱葬岗见过我的尸体。”
用的是陈述句,言辞肯定。
总能诈出点什么。
果然,闻言李芝的手一抖,豌豆荚的老丝绷紧,蓦地断了,她嘴唇颤抖着:“所以,你还是死了?”
“死了,我现在是鬼。”林暮晴语气平淡,将手里剥好的豌豆荚丢进空着的篮子里,又随手拿起新的。
李芝的眼神暗了下去,整个人如气球一样迅速干瘪,仿佛苍老几岁,她不尖叫不惊恐,平静地接受了林暮晴是鬼的胡话。
“对不起,我看到你、我看你咽气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是有心……”她絮絮叨叨,主动交代,谎话都没编。
指甲掐断豌豆荚的尖儿,林暮晴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李芝的话听起来不对,她抱歉的是好像不是杀人,反应也不对。要是杀了人,李芝此刻该害怕的是恶鬼索命,不可能真的愿意和她独处。
林暮晴缓慢抬头看向李芝,单刀直入:“所以,不是你杀的我?”
痴儿没有这一段记忆,受伤的时候不清醒,资料里也没明写。
被这阴恻恻地一盯,李芝打了个寒颤,她挤开林暮晴靠近厨房门,伸手开了厨房的灯,然后故意挡在了林暮晴的面前:“是我杀的。”
语气坚决,眼神坚定。
林暮晴察觉到,她不是想开灯,而是想堵门。好拙劣。
她没有跑,她改了口,她在遮掩,眼前不搭后语的。林暮晴只能想到一个情况,她在撒谎,为了保护其他人。
这镇子上的人李芝都烦透了,还有心思保护谁啊,只能保护她女儿。
越过玻璃窗花,林暮晴的目光望向外面,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客厅里,两个女孩儿都不见了,连铁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