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入灯花（双重生）》渡慈

1、第 1 章

　　深冬是极静的。雨和雪下得悄无声息，仿若通人情般和谐有序，抬眸瞧，只见它们一前一后落到檐上，铺成一片喑哑的白皑。

　　梧桐苑就这么静了一宿。

　　空有炭火在笼子里自顾自地烧着，零星的火光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地轻响，昭显自己的存在，可于这黑黝黝的宫殿里，倒显得寒碜了。

　　林觅云让婢女弄巧继续往火堆了添炭火，眼睛盯着窗外簌簌而落的雪，慢悠悠地轻声说道：“多用点吧......阿娘阿爹要是看着我这幅样子，怕是会心疼的......”

　　弄巧欲辩驳回去，却见林觅云收回了视线，极轻极轻地往装炭火地篓子了扫了眼，她下意识地想藏，怕被自家小姐揭了短，又因为小姐话中只顾今朝不顾日后的消极，嘴唇嗫嚅着不知作何反应。

　　良久，她也只干巴巴地说了句：“我们的冬天还长得很呢......”

　　“傻丫头......”

　　这句话随着屋外梧桐叶一齐落下，落叶入了冰湖，没甚了声响，话却沉入人心里，将所有神思笼成了泥沼。

　　见着林觅云平静的脸，弄巧突然悲从中来，自家小姐自小锦衣玉食，又何曾见过这样的光景？

　　想起这单是数月却天翻地覆的变化，弄巧心酸得直想淌泪，本以为太子对小姐痴心一片，却没想一登基便能做出将林家赶尽杀绝这样的事，又将小姐囚在此处，宫里的人向来会看上头眼色，眼看着小姐失了倚仗，在这隆冬里连充足的炭火都领不到了——小姐怎么受得了？！

　　弄巧含着泪，不想这幅模样更引得小姐不高兴，有意强颜欢笑道：“小姐说的哪里话？我们多用点，炭火足得很，撑过这个冬天，到来年冬都没问题......”

　　“巧儿......”

　　弄巧还想继续，却被林觅云打断，她红着眼望向小姐，准备听吩咐，却见小姐极轻极轻地朝她笑了下，只是说：“你是个聪明的，该明白我意思......”

　　“依着陆翃那性子，岂容我们活过这个冬天？”林觅云支着下巴，举止虽随意却自有名门贵女的气派，面容未施粉黛仍素雅出尘，再配上那双脉脉含情的凤眼，任谁看了不为之倾倒？

　　弄巧这样想着，心里不免有了愤恨，小姐这样如天仙般的人物，就算是话本中的神仙下凡来比都不逊色，也不知太子是怎么被那些胭脂俗粉看昏了眼去？

　　林觅云见弄巧没了动静，微微侧眸，只消一眼便看出对方是怎样的心思，她弯唇，眉梢染上若有若无的讽意。

　　旁人盼着陆翃回心转意，她不同。陆翃于她，从林家以逆贼之名打入大牢、秋后问斩开始，便只剩下不死不休了。

　　索性现在，她离死也近了。林觅云眼中讥诮意味更浓，陆翃不是已将心上人接了回来，她若不死，怎么名正言顺地将皇后之位让予那位？

　　想她和陆翃年少相识，也算是青梅竹马。却也识人不清，让自己落得这般田地。

　　哪有什么天作之合？不过是陆翃要借她和她背后的林家登上了至尊之位罢了，她那时也真傻，全然便信了皇家之人所谓的真心。

　　陡然而生的恨意自胸口涌出，林觅云须得狠狠咬牙才能维持住表面平静。她惯来学不会人前失仪，哪怕是林家覆灭那晚，她也只是掐红了掌心。被陆翃的亲卫团团围住时，她没让自己的脊背弯上一瞬。她阿爹阿娘教给她的道理，不论怎样的场面，也要有林家人的体面与骨气。

　　林觅云拢了拢头发，这宫殿里只有火炉周围还残留点暖意，围坐在这汲暖，便连梳妆的铜镜也瞧不到了。她暗了眼眸，怕自己前去黄泉路见阿娘时，阿娘说自己不体面。

　　弄巧见小姐若有所思地顺着长发，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她极快地站起，朝林觅云拂身，便进屋取镜子去了。

　　目送弄巧的背影不见，林觅云才掩饰般揉了下发红的眼眶。

　　林太傅携妻畏罪自杀，全族被押入天牢。这个消息在她进梧桐苑的当日，就沸沸扬扬的，她自然是听过，倒是难为弄巧这丫头煞费苦心地瞒着她了。

　　于是主仆二人以泪洗面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对方，生怕被彼此看出了端倪。

　　林觅云不是沉溺悲哀的性子，哪怕是只有一丝机会，她也得让陆翃血债血偿！被心爱之人欺瞒背叛的痛苦，早就在得知双亲被逼去世时悉数化为了恨意。

　　她对陆翃的浅薄情意，也太不够看了些。

　　她温婉大方，地位显赫，是最适合皇后的人选。陆翃也不过是她翻看求亲名目中稍稍顺眼的一个，又逢先帝赐婚，原以为会是相辅相成的佳话，却没想到只是鸟尽弓藏的重现。

　　天不见放晴，雪突而下得骤急。

　　急促的脚步声从院落到宫殿逼近，林觅云眼神陡然冷了。

　　也是，是该来了，容得她多活了几日，要算如今这位皇后娘娘心地良善。

　　懒得起身相迎，却听见宫外喧哗甚重——怕是来了位大人物。

　　杨永真迎着一阵阵行礼声踏入梧桐苑，却见林觅云倚在门栏上观雪，连余光都未曾分给她一点。没得来自己想要的情景，脸上的得意倏而烟消云散——林觅云到底凭什么？！

　　即使之前是林家独女，现在也是待死的阶下囚了，她到底凭什么这么云淡风轻！

　　似是想到什么，杨永真恨极，她攥紧手，向身旁的嬷嬷使了个眼色。

　　嬷嬷是宫里多年的老人了，自然心领神会，她拔尖了嗓子：“罪女林氏何在？”

　　弄巧听到此番动静，顾不得小姐的铜镜，急忙跑了出来，却被两侧的侍卫径直踹翻在地。

　　“何必这样沉不住气？”林觅云的视线落到为首之人脸上，语调却放得很轻，漫不经心至极倒显得轻蔑，她凤眼内敛外勾，似在打量。

　　到底是用权势养出来的名门贵女。

　　单是这一眼，杨永真就觉得自己的气势被压了一头，她不免有些恼羞成怒。

　　只不过......杨永真随即便是一笑，她凤冠霞帔在身，胜负本是不必多言的事，更何况，林觅云的痛点她不是牢牢紧捏在手里么？

　　“我到底是不像姐姐，全族都要被斩了，还能端坐在此处。这份度量，总归是我等不敢及的。”杨永真凑到林觅云面前，外人看来倒真的想两姐妹在话家常。

　　只是，林觅云恶心得紧。

　　“陆翃看上的竟然是这样的货色......他也是厉害，隔空都能折辱我一番。”

　　杨永真的脸瞬间扭曲，林觅云敛了眸，她倒是记得这么号人物，陆翃还是太子的时候，她曾随着对方下扬州体察，众女眷里招待她的便是这一位，只是没想到那时候陆翃就已与对方搅和在了一起，还真是可笑。

　　杨永真正欲发难，却瞥见端药的嬷嬷已端着药回来，她捧起药碗，朝林觅云嫣然一笑：“姐姐怎的这么生疏？我可是来专门送姐姐上路的！”

　　“小姐！”被束住的弄巧尽力挣扎着，却只被再次无情镇压。

　　杨永真面对林觅云低了一头，可不意味着她会纵容对方的一个小小丫鬟，她睨了那两个侍卫一眼，吩咐道：“太吵了。雪下得妙极，这天气倒正适合沉塘。”

　　弄巧被堵住了嘴，身侧两个侍卫抬起她往外走。林觅云捏紧了拳，虽是早就料到，依然难以接受。

　　杨永真轻声细语便断了一人的命，她又复转头面向林觅云，见对方神色上流露几分痛苦，心道这才哪到哪，不由分说地塞药到林觅云手里，来之前所思量的话此刻算派上了用场。

　　“顾念着姐姐的好，林伯母临终前，我特意去拜访。只见快被那酷刑折磨得不成人形了。”杨永真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假模假样地掩嘴轻叹，“突然忘了，姐姐怕现在还以为林太傅和林伯母是自尽吧，我倒是说漏了嘴。”

　　林觅云垂头遮掩被恨意与哀恸灼烧得发红的眼睛，她对着面前这碗药，捏紧了拳。

　　杨永真聒噪的声音依然在耳边绕着，每一句、每一句都刺得她动弹不得。

　　她恨！

　　“林伯母也算是一代佳人了，虽然上了年纪，面对兵营里那群蛮子依然是极具吸引力的，也难怪陛下能考虑地如此周全。”

　　她说什么？林觅云登时抬头，由教养维持的平静瞬间破灭来——他们怎么敢的？

　　杨永真犹然未觉，不如说她就是想看着林觅云失控，她才好将对方贬到尘埃里。

　　“后来满身血污躺在地上，太可怜了。那可怖的场景我都不好再回忆......”杨永真颇为诡谲地轻笑了声，继续道，“那样不可一世地人啊，就叩在我的脚下，一声声地寻死呢......”

　　“那姿势，和姐姐你现在一样......”

　　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因为这几句话凝滞，林觅云近乎咬碎了牙，她眼底猩红一片，胸腔裹着满腔恨意汹涌起伏，掌心已然被掐出了血。

　　“姐姐大可借由这碗毒药，看一看自己......”

　　杨永真蹲下指了指碗，眼中的戏谑还未收回去，就惊恐地失声。

　　林觅云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簪子，正抵在杨永真的喉间，她周身围绕着杀意，如此明晰。让杨永真颤栗不已。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

　　如鬼蜮之声，森冷阴寒。林觅云用力将簪子抵深些许，直到冒出血才略微收敛，“簪上抹了药，猜一猜陆翃的医师能保你几年的性命？”

　　“我要你活着，看着陆翃该怎么抛弃你，亲眼瞧着你目前所得意的一切都离你而去！”

　　林觅云压低了嗓音，眼底涌动着疯狂：“死算什么？我要你生、不、如、死！”

　　她本非良善。

　　说罢，林觅云不顾剑拔弩张的气氛，将杨永真狠狠推开，她端起那碗毒药，细细端详自己。

　　“云云呀！身为林家独女，宠辱不惊是基本......万万不可人前失仪！”

　　“所有心思不可表现到脸上，莫让旁人看穿你！”

　　“云云这幅样子才是最美的！”

　　她依着这些话把脸上戾气一点点收回，阿娘的嘱咐，她一刻不敢忘。

　　总算是再看不出任何端倪。

　　林觅云捧起碗，一饮而尽。

　　杨永真早就一边叫嚣着“疯子”冲出殿外去宣太医，随从的宫人尽数撤了出去，不多时，周遭便燃起熊熊烈火。

　　这是要毁尸灭迹了。

　　毒性来得快，她绷紧了腰，撑起已开始不断渗血的身体，一步步走到火势最严重的中心——她要牢记这份痛！

　　哪怕是化作厉鬼都不会忘却！

　　林觅云浴血大笑，滚滚热浪席卷全身，她泣下血泪。

　　“若能重来一世！我定要将所有痛苦，一分、一分、连本带利、悉数奉还！！！”

　　史书记，乾元三年，奸佞之女林觅云于梧桐苑发失心疯，致使宫殿走水。地处偏僻，隆冬缺水，宫人救助不及，尸骨无存。同年，永良皇后陡发疯癫之症，遍寻名医仍不见好，自投于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