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瘦马》艽野春信

3、莲香梅酸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可能是因为晚上吃得有点多，噎得慌。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打更声我来来回回听着了好几遍。
　　一句清晰的吆喝后，这声音停了会儿，然后又响起，最后渐行渐远。
　　我侧躺在床上，看到窗子外面有点点光亮，火红色的，忽明忽暗。
　　应是女先生屋前廊下的灯笼点上了，她夜里总喜欢点一盏灯，屋内的橘火或屋外的红灯，像是在等什么人回来。
　　光亮越闪越大，越大越闪，像是巨兽通红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等着我。
　　不对劲。
　　我翻身下床，未来得及穿鞋，只穿着睡袜跑到外面去，推开门，火光耀红了我的脸。
　　“走水啦！走水啦！”我撕声喊到。
　　人们纷纷起来救火，几个瘦马一桶水左手提右手提双手提硬是提不起来，只能甩着袖子跑来跑去，像是几只扑闪着的飞蛾。
　　废了好大功夫，天破晓时，火才被完全扑灭。
　　王婆的家宅被烧毁了一半。

　　“香莲呢？”突然有人问起。
　　“不会还在柴房吧！”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一处废墟，那里本是柴房，现在只剩一堆焦木，看不出有下面有没有人。
　　香莲被饿着有半旬了，别说是逃出去的能耐，就是叫唤两句的力气也没有了。
　　王婆的眉角和嘴角都在抽搐，她的神情有些悲怆。
　　她缓慢地向那堆废墟走去，肥胖的身躯有几份蹒跚。天越来越亮，废墟越来越清晰。
　　“香莲在那儿呢！”一个瘦马指着厨房说到。
　　果真，一个不成人样的小人儿，双手抱着水缸缸沿，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咕嘟咕嘟地在喝水呢。
　　水缸里，两只鲤鱼在惊慌地蹿来蹿去。
　　王婆怒气冲冲地走到厨房里，对着香莲的背剁肉似地砍了两大巴掌，说：“噎不死你！”
　　香莲一阵狂咳，然后呕吐了起来，刚才偷吃的东西，一股脑全吐出来了，这还没完，接着，她又哗哗地吐出了一滩黑水，像是要把自己的肠子也吐出来。
　　黑水里，是一块又一块的煤渣。

　　香莲改造成功了，王婆也不再打她了，因为打她硌手。
　　又是半旬后，香莲被人相上了。
　　因为王婆家被烧了，我们被王婆安排到了李婆家暂住。相瘦马，也是在李婆家进行。
　　香莲被相时，我和其他几个瘦马，都躲在屏风后面偷看。
　　商人是先到的，女夫人给他奉上茶水，然后王婆牵着香莲从边厅过来。
　　王婆微微走在香莲后面，两只手半扶半捧着香莲的左手。那样势，比对亲闺女还亲。
　　香莲走得柔且慢，袅袅生烟，步步生莲。她的裙子细的高，过门槛时，人还没走出来，一只三寸金莲就露出来了。
　　坐在椅子上的商人在看到香莲的绣鞋后，打起了折扇，一副细品的模样。
　　在商人面前站定后，王婆对香莲说：“姑娘拜客。”
　　香莲迤迤然行礼下拜。
　　商人作势要扶，伸了下手，但屁股并未离开椅子。
　　王婆说：“姑娘往上走。”
　　香莲走了起来，她走起路来飘儿似的，没有半点响声，头不动腰背不动手不动，只有腿脚和裙摆在动。
　　王婆说：“姑娘转身。”
　　香莲朝明处站立，垂着眼供商人细看。
　　王婆说：“姑娘借手睄睄。”
　　香莲伸出胳膊，王婆把她的衣袖捋了起来，好让商人瞧瞧她的肌肤。
　　王婆说：“姑娘睄相公。”
　　香莲作羞怯貌偷瞄了一眼商人，莞尔一笑后又低下头去。
　　最后王婆问：“姑娘几岁？
　　“十四。”香莲慢声细语地回答。
　　王婆颇为满意地笑了笑，她看向商人，问：“官人您看，小女怎么样呀？”
　　商人挺着他的便便大肚，按着扶手站了起来，行至香莲面前。
　　香莲一如既往地低着头，不过这回头低得更很了，脸都要贴到胸脯上了。
　　“抬起头来，我又不吃人。”商人笑眯眯地说。
　　香莲忸怩地抬起头，眼神躲闪。
　　商人只当她是娇羞了，从袖中掏出一枚金钗，仔细地插到了香莲的鬓发上。
　　商人走后，香莲还木楞在原地，半晌，她醒过神来，抱着王婆痛声大哭。
　　王婆用手帕给香莲擦泪，拍着她的背说：“姑娘莫哭，姑娘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快，快预备着上花轿吧！”
　　女先生候在门外，商人出来后，她先是贺喜，而后递上早就备好的礼单。
　　商人扫了两眼，还给女先生，说：“就照这么办。”
　　院子里阿猫阿狗们，抬轿送亲的、吹锣打鼓的、托盘挑担的、举火挑灯的、占卜算卦的，都在支着耳朵等这句话，得了这句话，他们瞬间都精神了起来，心里琢磨着，这回的赏钱该讨多少。

　　香莲当天就出嫁了，从牙婆家豢养的瘦马变成了大户人家家的小夫人，从闺中女变成了新嫁娘，从烛边蛾变成了烛上火。
　　她不必再担心随时会被火焰吞噬，但她的青春和生命在一寸寸燃烧。

　　此后我再没有见到过香莲，只是闻说了一些关于她的消息。
　　据说她随商人去了杭州，她的三寸小脚和六寸窄腰，深得商人的喜欢。
　　但传闻她害了肠疾，时常口吐黑水，一张嘴，便臭味难掩，于是她身边永远备着藿香汤，每隔一两个时辰，便要漱一次口，嘴里也常含着一颗酸梅，与人说话时，她喜欢拿着一束莲，放在嘴边，用莲香来遮挡她的口气。
　　香莲的故事，到这里，便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