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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枝上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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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放弃过,也被选中过,纵观一生,苓栖枝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只可惜她总是在选择中挣扎,想要洒脱却放不下任何东西,她斤斤计较,睚眦必报,害苦了自己也摧残了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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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雀病了,原本不是什么大病,只是那几天家里正忙,她也得帮着干活,累了几天似乎就严重了,父亲带着她去找村里的郎中,那郎中给她开了药,喝了几天也不见好。
许是那郎中医术不精,父亲便带她去了最近的藤州城,那里是繁华的地方,他们家似乎负担不起看病的钱,那人还说她这样子,怕不是染了疫病。
但她父母弟弟都好好的,她只是病了,不会传染。
父亲带她回家了,她仍旧每天喝着村里郎中开的药,有力气的时候帮母亲干点活。
她家不是什么有钱人家,唯一的指望就是以后弟弟能走上仕途,功成名就,她现在就是个每天吃钱的药罐子,也不能给家里帮上什么忙,父母每天看她的眼神都很惆怅。
病不见好人也不见死,她是个累赘白白地拖累父母。
现如今程小雀正躺在地上,她看着周围的景象认为自己或许是被扔在了哪处荒山上,她终究还是被放弃了。
她的病好不了了,她只觉得头昏眼花,呼吸不畅,连站起来都做不到,她不认识回家的路,也注定走不回去。
渐渐地意识又昏沉过去,再次醒来时她正躺在一张木床上,转头便是窗户,现在是枫叶正红的时候。
她觉得自己病好了,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久违地轻快,但她仍搞不清楚现今的状况,她这是在哪?
走出房间,她看见一着装干练的女子正闭目静坐。
许是怕惊扰了那人间仙人,程小雀并未出声,只是安静站着。
而那仙人却抬眼看向她,问:“既醒了,便告诉我家在何处,我好送你回家。”
程小雀不想再回去了,那里抛弃了她,于是她回答:“小雀已是无家可归之人。”
许是对未来的迷茫恐惧以及此间仙境的向往,她大着胆子希望仙人能收下她。
未曾想到仙人只是愣了一下,便同意了。
她想着自己今后的生活,便央求着仙人给她个新名字。
仙人说自己叫时苓,时是仙缘,苓是尘世,而仙缘高不可攀,触之只得孽果,今后只得像她一样蹉跎岁月。
程小雀不懂,但仙人总是对的。
仙人给他取名苓栖枝。
于是,苓栖枝活了下来。
仙人说自己不是仙人,但仙人终究是仙人,时苓是寨子里的大蛊师,既通医术又懂世事,那一手蛊术更是用得惊奇。
她没想过时苓会把蛊术教给她,那是她不可奢求的。
但时苓说,教给她并不是要让她做什么,也不是要让她接任大蛊术的位置,她不必为此感到惶恐,这只是希望以后在她别无选择的时候能考这份力量博得一线生机。
这会是一份强大的力量,它能改变许多事情,但时苓似乎不怎么喜欢这蛊术,故而苓栖枝并不爱学这东西。
寨子是与世隔绝的寨子,有时苓保护着这里,大家不必为疾病担忧,不必受战争侵扰,尽管长乐山地处领土最南方,战争时长发生在附近。
苓栖枝偶尔会下山去最近的藤州城里玩,有些时候会带些小玩具给寨子里的孩子,时间一长也有孩子想跟她一起去玩,也有长辈让她带点日常用品回来。
寨子与藤州城的交流多了起来,大家都乐意出去看看。
只有时苓从来都呆在那小木屋里,仙人是不染尘俗的,时苓说她不是仙人,仙人才不是仙人。
“我出不去的。”时苓这样说。
苓栖枝讨厌仙人,带给时苓仙缘的仙人永远地毁灭了她。
可若是没有仙人,苓栖枝自己都已经死掉了。
时苓总是看着藤州城的方向,她似乎从未高兴过,她说:“仙人塑造了虚假的我,而真实仍旧存在。”
苓栖枝讨厌仙人带来的一切,她的师父本该是自由而快乐的。
而仙人所做的,无非只是在折磨生命。
时苓的容貌十几年来并未改变过,苓栖枝本以为仙人带来的馈赠也包括长生不死这一项。
毕竟又不是有皇位要坐着,普通人活得越久越痛苦,更何况时苓长久地被禁锢在这寨子里。
苓栖枝十五岁那年,时苓死了,寨子里的郎中说师父是郁结于心,忧郁而终。
她究竟在忧愁些什么,其实苓栖枝不懂,就算师父被困在这里,可她仍旧拥有寨子里的所有人,还有她,他们一直在一起,她无法了解时苓,她永远无法知道仙人究竟做了什么。
日子照常过着,只不过没了师父的庇护,寨子里多了些世俗意义上的生老病死。
边境的敌军也不知会不会杀来这里,长乐山是否会成为战场,但现在是没有的,我朝国力强盛,敌人不敢来犯。
苓栖枝变得比以往重要起来,师父的离去让寨子与外界的联系变得更加必要。
她能用蛊术听到遥远的声音,知晓危险的信息,也学到了治伤的秘法,这长乐山的仙草她认得出,她能治好大家。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她可以承担起师父的任务,她也可以向师父那样保护好所有人。
某一日苓栖枝下山时,在山脚下捡到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那人穿着我朝的军服,又出现在这边境处,许是受伤的将士,于是她便将男人带回了寨子,为其治伤。
这是保护他们的人,她也可以保护他。
寨子里的人都很感谢保家卫国的将士,得知男人醒来的消息都赶过来看望他。
从那人的口中,苓栖枝知道了他是驻守边关的将士,那人并没有说自己姓甚名谁,许是不怎么相信他们,边境处多的是反叛的民众。
那人的伤还需要再多修养几日,这段时间一直是苓栖枝在照顾他。
某一天夜里,寨子里似乎发生了骚乱,还不等苓栖枝反应发生了什么,那将士便带着苓栖枝往外跑,似乎是南蛮倭寇包围了寨子,要找一个人。
他们要找的无非就是她身边的这个男人,那男人带着她躲了起来,那些舞刀弄枪的人挨家挨户找他,找过一户便屠杀一户。
苓栖枝觉得自己真的是没出息的人,她保护不了任何人,她想让男人走出去,她想把他交出去,这样是不是死亡就可以结束。
那人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于是悄声说:“就算我站出去,那些蛮夷仍旧会屠杀这里。”
苓栖枝不知道那人说的是真是假,她太害怕了,她救不了任何人,她没有师父那样通天的本领,她现在若是出声暴露自己,连自己都保护不了,那男人说不定还会丢开他跑走。
他并不保护这里,而师父已经不在了。
她要活下去,起码要有人活下去,于是她用蛊术隐匿气息,带着男人从一个小山洞出了寨子。
那一夜,有着蛊术的帮助,敌人没能发现他们两个,苓栖枝就站在一个小山头,看着她的家人一个个死去,漫天的哭喊似乎隔着遥远的距离进入她耳中,她不知道究竟是她听力太好,还是死亡太痛。
那些人在山里搜寻了好几日,可他们哪有苓栖枝熟悉这座山那些隐秘的错综的洞穴。
后来那些人大部分都撤走了,只剩下几个在山里捉人。
后来苓栖枝知道了她身边的人是井云杰,是大将军,是保护这个国家的将军。
井云杰带她下了山,回到了他本该在的地方,又成了将军。
他一直把苓栖枝带在身边,她当然能走,可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她只是像时苓那样终日看着那藤州城,她总得明白一些东西。
那一年末,井云杰被调回京城,希望她也能跟着回去,军中都说将军这是喜欢上她了,都说这是她的幸运。
苓栖枝不知道井云杰有几分真心,她唯一知道的是他一定放不下她身上那份玄乎其玄的能力,尽管这能力与师父相比微不足道。
在井云杰提出带着她回去的时候,她拒绝了。
她记得井将军是这么说的:“你一个弱女子在这边境无依无靠,还是随我回京得好。”
“将军当真认为在下只是个弱女子么?”苓栖枝在心中嗤笑自己,她那点弱小的能力连自己都护不住,可不就是弱小么……
井云杰没有再说话,毕竟她这话可是一点面子都没给人家留,于是她自己接下了话茬:“将军帮我在藤州城找些东西,我便跟您回去。”
这对于井将军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只是对于苓栖枝来说藤州城还是太大了,她太弱小了。
就如同她所怀疑的那样,她让井云杰在藤州城找姓苓的女子,或者与苓字有关的人也可以,而井云杰只是觉得她是想找自己失散的家人,随便他怎么觉得吧……
她最后还是找到了那个人,一位名叫苓千宵的妓女,她以前在藤州城玩的时候还听过花魁千宵的名字,只是不知道她姓苓。
有些东西她好像要清楚了,苓栖枝让井云杰带着她远远看了一眼苓千宵,她眼力太好了,只消一眼她就知道那是一张与时苓一模一样的脸,也明白了仙人的赐福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那是禁锢,是诅咒,是嘲讽。
她讨厌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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苓栖枝就这么跟着井云杰回了京城,她知道什么是更好的选择,也知道井云杰图什么,不过可能就连井云杰自己都不知道她那点跟玩闹似的能力究竟能用来做什么。
他们似乎是顺理成章地在一起的。
那天有许多达官显贵来祝福她。
她似乎就该这么平静地度过一生,婚后没多久她就怀孕了,那是个女孩,井铃曦是她的名字。
苓栖枝知道自己该远离“苓”了,可她还是忘不了“苓”。
京城就在天子脚下,自然更能看清天子是个什么性子,远比起他口中的蛮夷更残暴,是个千年难见的昏君。
可如今的她没什么家国大义,她只想安稳地活下去,她保护不了任何人,她能活下去就很好了。
某一日她在街上闲逛时,忽然有一位小乞丐拦住了她,说是要告诉她什么事情,还说只能告诉她一个人。
这话让跟着的侍女不太高兴,觉得这乞丐就是冲撞了她家夫人。
不过苓栖枝鲜少碰到这种让她如此意外的事情,便带着小乞丐去醉月轩要了个雅间,随便点了几道菜,让侍女在外候着。
她倒要看看这小乞丐能说出什么来。
那小乞丐并没有坐下,只是凑近她,又隔着些距离,确保她的声音传不到外面又能让面前的人听见。
“井将军最近总是去满金楼找妓女,夫人可要注意着点。”
听见这话,苓栖枝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太过平静,毕竟这些年来在别人眼里她是井大将军的救命恩人,满口都是救命之恩,以身相许那些话本里才有的桥段,他们该像话本那样恩爱。
可只有她才知道当年究竟是个怎么回事。
不过这小乞丐特意拦着她说这件事情绝不是纯好心,于是她说:“你告诉了我这么大的事,我可要好好谢谢你,不知道小兄弟想要什么报酬啊?”
“谢谢夫人。”那小乞丐对着她跪拜一下,又说:“夫人以后能不能让人每隔几日去西街的小巷子里给我们姐弟俩施舍点铜板。”
苓栖枝觉得有些好笑,拦人都拦到将军夫人头上了,却只要几个铜板,“你何不直接要几两银子,还不用如此麻烦。”
那小乞丐的表情似乎有些僵硬,又挤出个笑容说:“夫人说笑了,小孩子守不住钱的。”
她只是有些惊讶,一个小女孩竟能有如此心思,不过转念一想倒也正常,这都是他们亲身经历得出的经验,生存逼得她学会太多东西,哪能和她家那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一样。
只是这思考的一瞬间,那小乞丐好像品出了她的一丝不乐意,又紧忙说:“夫人不愿的话,能否点一些糕点我方便带走,我给我弟弟带回去。”
“你不必如此,”苓栖枝想了想,最后说:“你若愿意,便随我回将军府可好,你弟弟也一起。”
这对于当乞丐的姐弟俩是泼天的富贵,小乞丐连忙答应了。
他们有了新的衣服,有了自己的房间,还有了自己的名字,他们跟着苓夫人姓,叫苓砚和苓墨,每日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读书和陪着小姐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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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那位国师的传说,苓栖枝是来很多年后才知道的,这些事情本就不在妇人的闲谈里,也很少有人会主动提起这件事情,还是她有一次进宫向井云杰问起远处的那天机阁才知道的。
国师会保佑皇权稳固,即便是如此一位昏君也是如此。
仙人当真如此任性。
她总有一种感觉,这位国师与她曾经所恨的是同一个人。
可她撼动不了皇权,更制裁不了仙人。
这些沉重的事情她不可能和女儿说,井云杰也不是能信任的人,反而是早慧深谙世道的苓砚成了她最好的选择。
“砚儿,若是我们能拥有看似强大的本领,是否要让它延续下去。”
“为什么不要,更强更能保护自己和家人。”苓砚似乎很是疑惑。
“可若是沾染它便沾染了危险呢,我不希望曦儿深陷其中。”
“那便让砚儿来吧,夫人是砚儿的恩人,砚儿要保护夫人和小姐。”
苓栖枝承认自己的话本就有诱导的成分,面前的孩子能感觉得到,可仍旧义无反顾调了进来。她还是放不下仙人的术法,这是她唯一的底气。
她把那蛊术教给了苓砚,只可惜她自己都是个半吊子,个中玄妙还得让苓砚自己领悟,可事事证明她果然是选对了人。
苓砚学得很好,连带着苓栖枝的蛊术都有所精进,不再是原先的小打小闹,甚至可以探秘人心,操控神志,推算天机。
她觉得自己死去的心又重新活了过来,她是否真的能做到些什么。
那一年井铃曦过完生日,苓栖枝才惊觉她捡来的这两个孩子并没有自己的生日,于是便把与苓砚相遇的那天定做了生日。
人生的第一个生日,苓栖枝问兄妹俩有什么愿望,她可以帮忙实现。
苓砚说她想永远陪在夫人小姐身边。
苓墨说他想永远留下现在的自己,现在的生活。
那天苓栖枝用仙术实现了姐弟俩的愿望,她将苓砚的术法与井铃曦联系在一起,代替了蛊罐。她将苓墨一部分心神封存在意识中,愿它能永存。
后来有一天,苓墨忽然找上了她,说姐姐每日跟着夫人学习,他却无事可做。苓栖枝想了想,把他送去了云卫。
那之后她与苓墨的接触就少了,只是听说他天生便是习武的苗子,深受首领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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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苓栖枝的心早已不似刚来京城时那般平静,她迫切地想改变些什么,她迫切地想证明仙人的错误,她恨透了这嗜杀成性的皇帝,烦透了下层百姓的怨声载道,她要拥护一位贤明的君主,她要战胜神明。
可她并没有什么机会,或许是有这国师庇佑,仙人赐福,朝中显得异常安稳。
但将军府的未来在她的推演中却走向了毁灭。
直到褚敬文的到来。
她不知道那人如何得知她身怀秘法,在短暂的交谈中她知道了那王爷想要起兵的事情,甚至他已经说服了井云杰。
这时苓栖枝已经大致知晓了为何将军府会走向毁灭,起码她自己是逃不过了,于是她将井铃曦托付给褚敬文,一并把代表着神术的苓砚也送了过去。
她就那么在将军府待着,听见宣亲王反的消息,又听见井将军反的消息,最终接受她被砍头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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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一生唯一爱过的人死在了她十五岁那年,而她这一生最对不起的那群人是因她救了井云杰而死的,想来这京城之中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她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