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春行》元稗官

4、第三章 春宴（3）

　　3
　　长公主的这个小苑位置选的极妙，旁边又是温泉，一年下来四季如春，如今这个时节站在着都浑身暖烘烘的，春风都带着暖意。
　　崔斗雪此时走走停停的，也觉得热得慌，想伸手解下身上的披风递给春棠，又看到眼前人眉头轻蹙，脸色苍白的模样。于是手腕一转，把披风披到了秦姗肩上：“看你这心事重重的模样。”
　　是了，以后的事情又如何说得清呢？起码在这当下，崔斗雪是谨遵崔大娘子的教诲，一步步往前走着。
　　做好现在该做的事就好了，斗雪想着。
　　秦姗面色复杂。还记得她十六七岁时忽然蹿个子，与斗雪讲话时都要微微低下头。如今倒退了三四年，两人身高持平，也就更能看清斗雪的表情与面容了。小娘子看着人的时候上目线会随着眉毛一起抬起，水灵的眼眸更完整地露出来，嘴角时常带着笑；郁闷时弯弯的嘴角也会被她紧紧抿起，眼睛下敛，像是在思索着什么......总之，是极为生动的。
　　想到此，秦姗张口就说了句：“你变了许多。”话一说完才觉不妥，崔斗雪本就是如此模样啊。
　　果然，崔斗雪摸了摸脸，疑惑道：“变了？哪里？”
　　秦姗拉过她的手，笑道：“是我嘴快了，如今这样最好。”

　　等到日头没那么晒，众人才去了小苑后长公主设的流水宴。这迎春宴的重头戏才是在这，午宴时众人拘在亭中，饮酒作乐都不甚方便。小苑后有一大处绿坪在青山脚下，中间蜿蜒切过一条小溪，与小苑花园中的湖相连。长公主命人将案几围着溪流摆放，四周便是绿坪可供走动踏春，玩乐的事物也一应安排妥当了，崔斗雪还听闻有文人雅士借了笔墨要比试一番。
　　如此乐景自去年以来已不甚常见了，毕竟当时的文墨案牵连甚广。文人墨客下笔前都不得思量一会，生怕被衙门带走。可今日是长公主宴请，众人寻思写几首好诗辞旧迎新未尝不可，上头没有不让，也就随着去了。
　　未到饭点，流水宴上只摆了点心与酒水。有好事的将那些作的迎春诗用绳子系在几颗柳树之间，淡黄的纸便随着春风轻轻摆动着。
　　崔斗雪在树间兜来转去，奈何她个子矮，那些被挂起来的诗也只能看到最后一句。纸张轻飘飘在她肩头擦过，上面附着的气味便默默萦绕在她的鼻间了。水仙馨香，甜丝丝的。
　　京中如今盛行在纸上添香，长公主独爱水仙花，宴会上供的纸也是投了长公主的喜好。
　　纸页形成的绦子一下一下拍打着她，斗雪起初还仰着头看诗的内容，到后面脖子仰得酸了，就独独盯着上面的字。好看的便点点头，不好看的——或许是她欣赏不来。
　　走着走着，崔斗雪就到了最后一棵柳树前。彼时她眼睛还漫无目的地看着纸绦上的字，没注意纸绦越来越少，忽然发现纸绦消失不见还吃了一惊，这才发觉已经走到了末处。
　　作诗的大都都把自己的纸绦挂在中间，末尾处这些零散的要么是说不上话的，乘了顺风车入宴，要么是来晚的，好位置都被别人占了。故两个最边缘的地方没什么人来。
　　与众不同的是，末处有张纸绦相比其他的要格外宽。作诗者在上面才思泉涌，字迹格外狂放，正反两面都写满了，少许墨点沾染在纸上，不比其他人仔细干净。
　　这纸绦挂在柳树最外一侧，被柳条遮掩着倒也不甚明显。这才是最奇怪的一点，倘若只是寻常得了机遇赴宴的文人不能将诗挂在居中之位，也会争抢着拿两末端显眼的位置。崔斗雪存了好奇，垫脚看着。
　　......岂将…间。
　　她只看清这三个字，忽然一只结实的大手将纸绦往上一拿，唬了斗雪一跳。崔斗雪向后踉跄几步，方站定了才朝那人望去。
　　那人也不知晓纸绦后面站着个小人，他身量颇高，又站在树的另一侧，本来只是在这里躲闲，侧脸一瞥看见纸绦时来了兴致，下意识忽略了后面的翩翩裙角。只是没想到那纸绦上写的内容如此骇人，他愈看愈面色愈沉，深知这张纸绦出现在此处必定不是无缘故的，伸手一拿——却看到了站在纸绦后的人。
　　崔斗雪怔怔看着他，后知后觉地拿起手帕略略掩住自己下半张脸：“薛小侯安。”
　　薛隐一手拿着纸绦，一手背在身后，垂眼看着才刚到自己胸前的小姑娘，许久，才道：“崔二小姐安。”
　　崔斗雪一愣，还想说话，身后远远站着的春棠慌忙上前来：“秦二小姐还等着呢。”崔斗雪点头同他示意了一下，转身走了。
　　薛隐不知在想什么，嘴唇紧紧抿着，眼睛看了眼斗雪的背影一眼又迅速垂下。他立了一会，才对身后等着的长舒说：“把这纸绦收好。”
　　长舒点头应下，把纸绦塞进了胸膛前的衣襟里。

　　“小姐，那是外男......”春棠跟在崔斗雪身后，小声道。
　　崔斗雪脚步一顿，回头看了春棠一眼：“我与他素不相识，只是碰巧。”
　　“奴婢知道，”春棠支支吾吾的，“被旁人瞧去可不好，毕竟这略远了些，被有心人当成私......”说到这她猛然止住话头，紧张地望了眼崔斗雪。
　　崔斗雪没什么反应，低低道：“走吧。”

　　秦姗对这些文人雅士写的酸诗不甚关心，一人坐在席上打发时间。宁萱一反常态地在一旁坐着，按着平时，国公夫人总会把她拉在身侧去见各个夫人小姐。
　　只见宁萱面露关切，低声同秦姗说了什么。秦姗只是摇了摇头，端着杯鲜果茶——是长公主府里研制的，慢慢喝着。
　　崔斗雪走过去坐下，日头已经下沉了，此时天空朦朦胧胧被一层暖光笼罩着。秦姗半张脸都笼罩在这暖黄之下，她听到身侧的动静，转头看去，却被崔斗雪身后吸引了目光。
　　斗雪注意到，也想顺着视线看去，秦姗突然拉着她跪下，宴上众人也哗啦啦跪了下去，高喊：“太子殿下安，长公主殿下安！”
　　众人就看到一行人朝上位走去，太子一身常服，正微笑着抬手请长公主入主位，恭敬有余。长公主入座，二人又说了几句话才像是注意到底下乌泱泱跪着的人们。敬禧手一挥：“起来吧。”众人这才起身入座。
　　秦姗早已收回了视线，想到方才见到的那人，心中微惊。原竟是那么早就出现了，还是......斗雪扯了扯她的袖子，让她回神。
　　敬禧长公主令下：“开席！”侍从们顿时忙碌起来，在人群中踩着碎步，乱中有序地上碟布菜，有许多平常府里见不着的菜式，看着让人食指大动。斗雪不久就动筷开吃，旁边两人迟迟没有行动。却看两个人一个比一个沉默，秦姗是一整天都这个模样了，宁萱是见着太子之后就闭嘴不言。
　　崔婧霜与徐笠并肩坐着，两人时常说些小话，旁人看着是有几分恩爱。看着这对的也不止崔斗雪这个亲妹，宋如玉冷眼瞧着，兀自哼笑几声。宋如琼倒是面色平平，低头吃着，不时给丈夫布菜。
　　这宴表面上是踏春宴，内里众人皆知。不过是长公主替皇室出面笼络群臣，也是对去年的文墨案作个结尾，表明态度了。只是崔斗雪几人年纪轻轻啥都不懂，只晓得这日的饭菜好吃，果茶也好喝——当然，除了秦姗。
　　长公主为表率，先是问了底下宾客一些日常话，众人一一答来。气氛正好时，底下有人提前通好了气，主动提议道：“这些挂着的踏春诗甚好，不如长公主殿下也来看看，评个前三甲出来？”众人便知
　　敬禧欣然应允了，立马有侍从把纸绦解下，摆在托盘上拿给敬禧过目。敬禧起初还兴致勃勃地翻看着，捡了几张出来：“... 绿柳才黄半未匀...出门俱是看花人。这诗倒不错，周庆允是何人？”
　　流水席最末端立马有一人站出，兴高采烈的：“草民便是周庆允。”周庆允此人长得未必俊美无俦，但胜在眉眼清秀干净，穿一身白袍，是有些文人气质。
　　“瞧着是腹里有些墨水的，”敬禧掩唇笑道，对身后女官吩咐，“赏二十两。”
　　二十两！近乎普通人家半年生活的银两了！哪怕不看这些身外之物，长公主乃圣人一母所出的姐姐，她这一句话也足够份量。
　　周庆允喜不胜收，连忙谢过。
　　如此，众人更是翘首以待。春闱在即，这场宴上未必不会出个榜上有名的。一些人寻思着可以笼络几个有真材实料的，如真能最后入了朝廷也算为自己门生。一些夫人小姐们倒是想瞧瞧有没有相貌才学皆上乘的，后续中个探花又或是状元未尝说不准！竟是生出了相看的想法。寻常世家小姐自然是瞧不得起寻常科考出身的，但闺中话本看多了，也不免想起一些才子佳人的桥段来，于是也有些心驰神往。
　　敬禧看着，又挑了一些好的出来赏银子，看到后面实在有些疲乏，速度就慢了下来——忽的翻到什么，敬禧动作一定，本来还微翘的嘴唇立马平了。
　　......升平贵论道，文墨将何求。
　　敬禧无声念了一遍，手指在纸绦上捻了又捻，说：“刘含章，何人？”
　　话音刚落，席末有人慢慢站起。他两颊深陷，眼底青黑，形容枯槁。如此临风而立，旁人看着都怕他被这春风一吹就倒。秦姗目光一触及他的身影，眼皮立即颤了一下，手紧紧攥住衣袖——她知晓此人的命运，就因为这般，她本已经平稳的心跳又狠狠波动起来。
　　“敬禧长公主殿下安，草民刘含章。”刘含章说着，眼睛飞速瞟了一眼敬禧手上的纸绦，眉头皱了皱。
　　“你这诗写得倒是有意思的很，你且来讲讲，本宫听着。”敬禧面色波澜不惊，往后一靠在椅背上。太子朝敬禧那处看了眼，眼细看到了纸绦上写的几个字，面色一沉。
　　刘含章默了片刻，突然跪了下去：“草民实在不知。”
　　众人被这变故打了个不知所措，看长公主和太子神情不对，立马安静下来。敬禧倒是失笑了：“不知什么？”
　　“草民并未系上纸绦，不知......不知这纸绦又是何人写的，署上了草民的名字。如今既得长公主赏识，草民不敢居功。”刘含章恭敬道。
　　敬禧手指绕着纸绦，细细看着刘含章。从上位往下看去，刘含章若不是跪着太过显目，不然根本不会发觉还有这么一个人。是的，如此一个人，平庸，落魄，却包藏祸心！
　　“那你可知——这纸绦上写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敬禧喝道。

　　注：绿柳才黄半未匀...出门俱是看花人。”《城东早春》唐·杨巨源
　　*“升平贵论道，文墨将何求。”《相和歌辞·放歌行》唐代王昌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