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春行》元稗官

2、第一章 春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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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二月初下了一场莫名的大雪之后，京城开始慢慢还暖。这年冬天寒暖反复，大家起初都未觉冬天已走，直到窗前新芽抽条，又连下了几天朦胧小雨后，才惊觉春来。
　　京中勋贵最不会厌烦的就是寻欢作乐，于是众人寻了个好日头送冬迎春，由敬禧长公主牵头在京郊办了场迎春宴。请帖一日间由长公主府里的小厮送至各府，京中能叫上名头的都送了，没送到的也巴望着其他勋贵能捎自己一程，被大雪封住的京城又活络起来，众人翘首以盼。
　　城东尚兴坊至崇仁坊，每天都有从城西铺子来的婆子们走动。量身裁衣的，送胭脂水粉和时兴首饰的，跑腿仆役与掌柜们喜气洋洋，府里贵人们也喜气洋洋，一时皆大欢喜。开年府中的花销大头都在这了，当家的再心疼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添置新衣是惯事，正巧碰上长公主开宴，惯事也变成头等大事了。人靠衣裳马靠鞍，谁家都希望涨点面子名声，这样走在路上腰板都挺直了些。
　　崔府也是如此，几日里崔斗雪梳妆桌上连妆匣都换了几番，闺房中新衣新首饰摆得满满当当。崔斗雪在榻上看着，感觉连呼吸都被挤得难受，于是指了指几个品色和样式没那么好的，嘱咐秋棠放到库房里。
　　以往若是有大宴临近，斗雪院中也不会这样满当。不过是因为大姐姐去年嫁了人，原本按在大姐姐院中的份例便挪些许给了斗雪。
　　如此想着，倒是沾了大姐姐的光。斗雪去案上挑选了几下，找了几个时兴的贵重首饰，又配了手钏装在匣子里交给了春棠。
　　春棠捂嘴笑道：“这手钏真是漂亮，给了大小姐倒是有点不舍得了。”说罢，她又碰了碰斗雪的臂，“可小姐太消瘦了，哪有大小姐丰腴，这手钏在小姐手里怕也是撑不住的。”
　　崔斗雪道：“没大没小的样子，快去快回吧。”
　　春棠笑着领命退下，在房门遇到了从库房回来的秋棠。秋棠看着她怀里抱着的匣子，了然：“给徐府送去的？”
　　春棠点了点头。秋棠又道：“那再问问徐娘子……”手指隔空点了点主院。春棠应下，两人对视一眼，顿时染上几分忧愁。春棠一边喃喃着“但愿吧”，一边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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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棠进了房，见崔斗雪立在书案旁欲抬手写字，连忙迎上去给斗雪挽衣袖，说：“小姐，刚从库房回来的时候遇着了门房的小厮，秦三姐儿来信了。”
　　崔斗雪拿过信打开一看，寥寥数语，字迹却飘得很。上面写着：
　　大病初愈，身体无恙，莫要挂怀。遇着了许多事，迎春宴再来细讲。
　　崔斗雪素来交好的就是侍郎府上的二姐儿秦姗，两家来往亲密，二人从小时候就是玩伴。秦姗喜闹，斗雪爱静，两人性格差异大，但也玩得到一起。
　　仲月初，秦姗在家里呆不住，随着她二哥秦津去秋山狩猎——当然秦姗只是借着这个由头采采风，在马上跑了一会就嚷嚷着受不住，跑到猎场外的小亭休憩去了。在亭子里坐了一会秦姗又闲不住，捂着身上的大裘在周边晃悠。雪纷纷而至，起初势小，秦姗甚至饶有兴致地赏起雪景来，再到后面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这些是斗雪大致从底下婢子嘴里听来的，细节不清楚，只知道秦津见着大雪立马停了打猎，回头去找秦姗。急匆匆赶到小亭时秦姗独自一人倒在地上，随侍婢子和侍卫过了一会才慌张地从大雪中寻回小亭。一行人匆忙回了府邸，回头问询这件事的时候，婢子侍卫一律不清楚眼皮子底下的人怎么就回到了小亭，奇怪得很。
　　崔斗雪也几番登门拜访，可秦姗一连昏了几日，怕是前几天才好。
　　崔斗雪将信收好，想着秦姗遇着了什么事，思来想去没有头绪，于是吃了晚膳，又看了会书，沐浴过后就早早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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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公主挑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崔府赴宴的仅崔斗雪一人，崔大娘子年初旧疾复发，将养到现在还没好。崔居平这几日处理户部琐事已是焦头烂额，书房的烛火常常是燃上一夜。高门教养的小姐单独赴宴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何况嫁出去的大姐也在，崔大娘子颇为安心。
　　天气爽利得很，崔斗雪早起被婢子们侍奉着收拾妥当，出了房门之后又被春棠加了一件披风。一行人去了崔斗雪生母崔大娘子在的主院请安，大娘子拉过斗雪的手细细瞧看着，笑说：“这件衣裳好，把小女儿家的朝气衬出来了，不比你之前穿得那些好？你屋里那些人天天在身边侍奉着，看着仔细，怎得在这些事上没个较量？”
　　话音一落，春棠和秋棠慌忙跪了下来，低着头不敢说话。
　　崔斗雪赶紧抓住母亲的手：“是女儿偏爱素色，怎么怪起她们来了。下去吧。”最后一句自然是对着春棠秋棠二人说的。崔斗雪又仔细瞧了母亲的脸色，斟酌一会儿，料想是出了事，不然平时对待下人颇和气的母亲也不会因一点小事责骂。
　　果然，还没等崔斗雪开口，崔大娘子便扶额叹道：“你可知你大姐如今在徐府处境......”
　　自大姐嫁去徐府已一年有余，二人琴瑟和鸣，但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
　　这种夫妻房事崔斗雪一个没出阁的姑娘不敢多说，拿起勺子慢慢吃着面前的粥。崔大娘子便慢慢絮叨起来：“明明出阁前同她絮叨了几次，这女子不趁着年轻好生养的时候好好替丈夫开枝散叶，稳固府中地位，以后倘若小的进来了怎么办？”
　　听到这话，崔斗雪脑子里不免想到徐大少爷——也就是她大姐夫的面貌了，端正如青松一般的人物。如今京中身份显赫的人家少会纳妾，就算纳妾也不过抬个一两人进来，如前朝那般妻妾成群的状况实在是少见了。这股风气起初是士人清流带起的，最根本原因不过是清贫，除去在朝廷中打点之外，实在是没有多余的闲钱供养妻妾，再到后来莫名成了节俭洁身的标志。
　　于是崔斗雪说：“姐夫那样的人，应是不会再抬妾的了。”
　　“是么？”崔大娘子哼笑一声，“他不想抬，也不问问徐大娘子愿不愿意。那嫁给将军府的宋家三姑娘前几个月前就有消息了，她当真按耐得住？你姐姐如此这样，只等着在婆家受苦吧。”
　　宋家三娘这事又是另外一桩了。徐大娘子早前属意宋三姑娘做自己儿媳，没想到大姐与徐大少爷情投意合，宋三姑娘也被圣上指婚给了威武将军的二儿子。领了一桩不甚满意的婚事，徐大娘子对这儿媳诸多刁难，更何况大姐如今肚子还没消息。
　　崔斗雪叹口气，劝道：“未必是大姐的过错。”
　　“如何不是？”崔大娘子说，“罢了，你才几岁，何必和你说这些。你只需知道......”
　　崔斗雪拿着勺子轻轻刮着粥，今日厨房做得早膳不甚和她胃口，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待到崔大娘子说教完，崔斗雪才起身行礼：“女儿去了。”
　　“嗯。”崔大娘子用帕子擦了擦嘴，“别失了礼数，也多留意些。见到你姐姐了，就把我放方才的话讲给她听。”
　　再到崔斗雪被春棠扶上马车坐稳后，她才开始回忆母亲刚才的说教。
　　“在家中，丈夫是妻子的天。此外，亦还有孝悌约身。你姐姐错就错在将人伦罔顾，没将妻子的责任时刻谨记，简直是拧着一根筋......”
　　不过十三四岁的斗雪想不出这件事的严重，或许大姐的确是错了，又或许......没有或许了，从小到大，爹娘的话就是对的。
　　崔斗雪拂开车帘往天上瞧去，早春晴朗，万里无云，可京城的城墙四四方方的，再如何往外瞧去，好像也看不到城墙外的天。如此想着，崔斗雪的手指忽然被窗口旁的小木刺扎到，斜斜一条划痕映在雪白的肌肤上十分碍眼。崔斗雪将手指放进嘴里吮吸着，放下了车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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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公主将宴设在了城郊的一处小苑里，小苑乃陛下亲赐，装潢华丽，侍从如云。大门被马车堵得水泄不通，崔家的马车来得略晚了，无奈只能停在后面，一行人走过去。
　　走到门口就看到有一个身穿黄裙的小丫头在东张西望，看到崔斗雪一行眼睛一亮，立马提着裙摆转头进了小苑。
　　“是黄鹂呢。”秋棠低声说。
　　崔斗雪点点头，迈步进了小苑，还不等侍从引去，就看到一个穿着红衣的姑娘风风火火地朝这边而来，方才那个黄裙姑娘在后边亦步亦趋地跟着，嘴巴不停地念叨：“小姐小姐，慢些！”
　　“身子可好些了？”崔斗雪伸手拉过秦姗，等她缓过气来又仔仔细细瞧了一下。本来苍白的脸颊也因为小跑染上了红，再配上红衣，倒不像外人所说病得如此重。
　　秦姗愣愣看着崔斗雪，任由她摆弄着。斗雪见着不由笑出声：“怎么的，病傻了？”
　　“......没有。”刚才的兴高采烈都偃旗息鼓了一样，秦姗紧紧拉着斗雪的手，“只是......感觉有点奇怪。”斗雪闻言，看向秦姗的目光中带了些许疑惑。秦姗抿了抿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先拉着崔斗雪往里走去。崔斗雪见她不想说，便住了嘴。
　　越往里走，小苑内里装潢便更加细致地落入崔斗雪眼中。亭台楼阁建制不似当朝，颇有前朝遗风。不远处设了一湖，四周花草没有刚复苏的景象，生长茂盛，一片花红柳绿。垂柳随风飘着，从斗雪的方位看去，恰巧将湖心亭给隐隐约约遮住了。
　　“旁边有处温泉。”秦姗见斗雪看着花草，提了一嘴。
　　“难怪花草长得如此好，”崔斗雪笑道。
　　“斗雪，我......”秦姗忽然拉住崔斗雪的手，面上纠结。
　　可话还没说完，旁边小径突然冒出几人，走在最前面的身形修长，穿着不菲，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几个侍从。他见着两位姑娘也慌了些许，连忙后退几步：“无意叨扰两位小姐，冒犯了。”
　　两位姑娘一看，原来是御史大夫府上的少爷，行了一礼：“李少爷安。”
　　李恒还了一礼，几人闲散寒暄几句。但都是十几岁的小人，心中也顾及着男女大防。
　　李恒正要离去，但是在走前目光一瞟，看到斗雪手指上的伤口又裂开，正细细渗着血丝，于是道：“崔小姐，你的手。”
　　崔斗雪这时才发现伤口又开了，连忙用帕子捂住：“多谢。”
　　李恒点点头，转身走了。
　　崔斗雪余光一瞥，见一抹黑影在柳条摇曳中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