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之交》冬涯

4、第 4 章

　　公元2010年    F国首都
　　这里是F国最大的图书城，坐落在F国首都H市最繁华的街道上。今天这儿似乎比平日要热闹好几倍。图书城附近的所有停车位早已被不知什么时候就赶来的车辆塞满了，而门前的那条可以并排行驶八辆大卡车的马路竟被不断涌来的车流塞得水泄不通！来往的车辆只能像蜗牛似的一寸一寸往前挪。人行横道线早已不见了踪影，而那些已习惯了享受驱车奔驰的快感而无法忍受停滞的人们纷纷走下车来，一面咒骂国家怎么不早点实行计划生育一面在呈现着胶着状态的道路上见缝插针般穿行。六七个交警就在这堆横七竖八的东西里满头大汗地维持秩序。而太阳今天也是格外地慷慨，把以往克扣下来的阳光一下子全还给了地球。今天是一个晒被子的好天气，但绝对不是一个执勤的好天气。要不是为了自己的那点儿奖金，这些穿戴整齐的交警们真的很想将警服帽子等等一切统统摔下来，光着膀子像泼妇骂街般把这群死活都不听指挥的疯子一样的人们全赶回家去。
　　然而，有谁会想到呢？这一切，都只是因为那个人的到来。
　　图书城前，最醒目的位置上挂着一条红色的横幅，分外晃眼——
　　F国著名青年科幻小说家，冯千皎。
　　十年前的那一次偶然，让她从此走上了科幻小说家的道路。那位张老师没有看错，冯千皎确实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好苗子。在她笔下，严谨的逻辑、细腻的情感、宛若真实的世界征服了一批又一批人。她构筑的未来无人能及，甚至在她的小说中出现的许多看来匪夷所思的事物已被科学家证实是极有可能在未来存在的。在大部分读者眼中，冯千皎就是一个预言家，甚至可以称之为一个“奇迹”。然而，她本人却对此一直保持低调，接收采访时若是被问及写作素材方面的问题，也只是笑称自己也不太清楚。这种类似敷衍的回答为她的创作之谜蒙上了一层更为神秘的面纱，也给她本人带来了不少的困扰。前段时间她甚至一度为躲避一些不依不饶的媒体而足不出户。今天是她几个月来第一次露面，为此已有不下二十家报纸杂志电视台等等地方的记者蜂拥而至，只为取得第一手的采访资料，以飨读者。

　　“我的天哪！”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那些比胶皮糖还胶皮糖的大小记者关在宾馆之外，两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一左一右瘫软在宾馆房间内的高档沙发上。举起右手挡住从窗口直射而入的晃眼的阳光，靠近窗边身着一袭长裙的女子抱怨：“真没想到居然来了这么多人，累死我了！”
　　“冯千皎小姐，这么久了你还没习惯哪！”一旁的那位一身紧绷绷的职业装的精干女子——冯千皎的经纪人半是嘲笑半是无奈地回答。
　　“也罢，就当我没法习惯好了。反正还有你那颜在嘛！”冯千皎偏过头，对着那颜狡黠地一笑。那颜一挑精心勾勒过的双眉说：“算我倒霉，做谁的经纪人不好偏摊上你这个家伙。唉，谁让我是你死党呢？自认倒霉咯……”
　　说罢，两人对视一眼，一齐大笑起来。

　　过了十几分钟，外面的喧闹声渐渐小了下去。看着窗外正当顶的太阳，那颜双腿一伸从沙发上站起来。“外面大概没人了。我去确认下午的安排，顺便定个午餐——这家宾馆的油水太重，你不喜欢对吧。”
　　“还是你了解我。”冯千皎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身子一歪，整个人躺倒在沙发上。她将长发散开，蹬掉鞋子，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闭上眼，“我先睡会，你早去早回啊。”
　　“真是，要睡干嘛不躺在床上？”那颜看着孩子一样的冯千皎，小声嘀咕着。她理了理衣服和头发，拎上包走出了房门。

　　当冯千皎从梦里稀里糊涂地醒过来时，那颜还没有回来。她揉着惺忪睡眼坐起身，觉得口干舌燥，便从面前的茶几上摸了瓶水润了润喉咙，这才从刚才的梦境中清醒过来
　　“又是一样的东西，让我想想这玩意儿出现了几次了？”冯千皎一面转着手中的水瓶自言自语，一面和往常一样开始回想刚才梦中的一切。从很久以前——大概是小学时起——她就开始梦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说是奇怪，其实放在梦中也算不得什么，但每次做梦，冯千皎都能看到相同的东西，好像每次都会来到同一个不同于现实的世界一样。时间一长，冯千皎也就习惯了。而且作为一个作家，这些给她印象颇深的梦境也自然而然地成了她写作的绝佳素材，她倒是也乐得每天做这种梦。
　　一阵敲门声将冯千皎对梦境的回忆打断。肯定又是这里热情得过了头的服务员，八成是在推销那些腻死人的饭菜了吧。冯千皎打算坐着不动，等门外的家伙主动放弃，可那声音不但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甚至连敲击的节奏都始终没有改变。冯千皎叹了口气，不耐烦地站起来。她拉开门，连看也不看对方一眼劈头就说：“对不起，我们不需要任何……”
　　“服务”二字还未说出口，冯千皎便发现眼前的人并不是以往看到的那些身着制服手推小车的服务员，而是一个几乎一身黑色的高大男子。冯千皎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同时发现这个人左手拿着一本书——正是自己新出版的那本科幻小说。
　　是……读者吗？
　　“你要干什么？”冯千皎冷冷地说，带着戒备，还有一丝惊慌。虽然从她决定要当作家的那天起她就已经做好了被读者追着跑的准备，但对这种追到自己住处的，她还真没想过该怎么办。
　　“你是冯千皎吗，写这本书的？”来人用不带一点感情的语调问，并扬了扬手中的书。
　　“是。请问有什么事。”短暂的混乱之后，冯千皎恢复了镇定。那颜不在，这种事只能靠我自己解决。他无非是想要个签名，合个影什么的，一会尽量满足他，把他打发走就行了。
　　“我是24世纪的时空刑警，莫何。”莫何的声音像机械一样没有任何起伏。他向冯千皎出示了一个小本子及一张纸——时空刑警的警证及一张逮捕令。“冯千皎，我现在以‘扰乱时空平衡罪’逮捕你。请跟我回24世纪接受审判。”
　　“你……”冯千皎被眼前这个怪人的言行弄懵了。24世纪？时空刑警？这个家伙是疯子吗？她猛然记起自己的小说大多也都是以那个年代为背景，脑子里冒出“他不会是看我的小说走火入魔了吧”的古怪念头。然而当她看到对方手中的警证和逮捕令时，又开始因为这两样东西带给她的无可否认的真实感而感到惶恐。
　　不会是真的吧。
　　难道他真是24世纪的人，什么“时空刑警”？
　　也许……
　　真奇怪，从刚才到现在我都在想些什么？这人明明就神经不正常嘛！冯千皎敲着自己的脑袋，把那一堆的“不会”“难道”“也许”赶了出去。自己居然也开始分不清小说和现实了？看来那颜说得对，我真的是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呆得太久了……
　　冯千皎在肯定了男子的疯子身份后，决意将他赶走。“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不认识你，也不会跟你走，请你赶快离开。如果再纠缠我就报警了！”她尽可能保持冷静严肃的语气说道。
　　莫何并不理会，好像类似的回答已经听过许多次一样。“不要装傻，你的身份行为已构成犯罪事实。请放弃抵抗，听从命令。”他的声音还是冰冷得如同机械。
　　和疯子讲道理果然没用。冯千皎正想着对策，却发现对方竟已跨过门槛并向她伸出了似乎是想抓她的手。她突然慌了神，想一巴掌将男子的大手打开，却不知为何扑了个空。这么近的距离，怎么会？冯千皎无暇顾及这个异样，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摆脱对方。然而，那只手却突然停住，冯千皎看见，那个自称莫何的男子眼中满是惊异。
　　“你这个疯子！快点给我离开！”趁着对方愣神，冯千皎鼓足勇气将他一把推出门外，大吼道。
　　莫何没有料到冯千皎会是这种反应。先前发生的情况也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她的惊恐是真的，难道她完全不知情？难道不是她？可这怎么会……短暂的失神后莫何猛地抬起右手撑住了即将关闭的房门，一步跨过门槛将用力摔门并转身回房的冯千皎还未完全收回的手臂一把抓住。
　　冯千皎一惊，这个疯子竟然来真的！她试着挣了挣，发现自己现在基本等同于被戴上了“手铐”——前提是眼前的这位真的是警察。
　　“你刚才说什么？报警？疯子？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吗？”莫何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困惑与恍惚，但立即被职业化的淡定与严肃取代。被那样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又听到了如此古怪的、没有头绪的问题，冯千皎感到极度的恐惧。她竭力挣扎着，闭上眼摇着头大叫：“我不知道！疯子！放开我！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你离开这个世界，恢复时空的平衡。”
　　莫何冰冷的声音传到冯千皎耳中的同时，她听到了一个诡异的声响，一样比声音更加冰冷的东西抵上了她的眉心。冯千皎小心地睁开眼，看见的是莫何有如冰山般的冷峻眼神，以及他平举的右手中握着的——
　　枪。
　　失去了手臂的支撑，房门在莫何身后缓缓关闭。合叶的摩擦声以及锁具合拢时的那一声脆响成了这一片死寂中人耳可以听到的唯一声音。

　　“物极必反”，这句话说得真是好。在所受到的惊吓远远超出了承受的极限之后，冯千皎心中的恐惧反而彻底消失了。她紧盯着对方，悄悄地将手伸进了口袋，按住了一样东西。
　　“对不起，这是命令。请放弃抵抗，随我回去。否则我有权在此将你击毙。”
　　冯千皎摸索着，在口袋中小心翼翼地调整着那样东西的位置。虽然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移动，但她已经将全部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手中。
　　还好自己有随身带手机的习惯。
　　当冯千皎再度注意眼前这个叫莫何的男子时，敏感地发现他的眼神在变，甚至他举枪的那只手也有微小的颤动。然而，眼前的情况是容不得她多想的。
　　冯千皎将手机握紧，却迟迟不敢按下去。号已经拨了，可那黑洞洞的枪口就在眼前。如果在拨通电话的同时他扣下了扳机……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莫何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自己办案一向是手到擒来，可这次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虽然一直在竭力保持着冷静，虽然一直相信自己的判断，可是对方的眼神却让他感到极度的不安。
　　惊恐、迷茫、没有任何掩饰的成分。
　　为什么，自己以相同的罪名逮捕过很多人，却没有一个有她这样的眼神。
　　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不可能。她可以与我对话。
　　而且，一个人，怎么可能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干扰时空？
　　枪已经拔出来了，莫何却仍在犹豫，万一她不是呢？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对峙中的两个人，想的居然是同一件事。
　　如果他们知道了对方的想法，应该会觉得很讽刺吧。

　　那颜从图书城中出来，熟门熟路地拐进了一条小巷。七转八弯后，来到了一条人声鼎沸的小吃街，并径直走进了一家人最多的买到了自己的午餐。回到街中，看着两旁为了揽客怪招迭起的店家，她趟着步子左顾右盼。“千皎的话……带点什么好呢？这个不错……不过那个好像也挺好，总不能都买吧……”她自言自语着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冷汗顺着冯千皎的脖子慢慢滑入衣领，又从莫何的额角优美地滑向下巴，最终跌落在地。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冯千皎感到手中的某物传来一阵细微的震动，几乎是本能的按下了通话键。
　　“喂？千皎，你睡醒了吗？我这里有XX，XXX，还有XXXXX——搞不懂你怎么喜欢吃这个！——不过还真有卖的，你要什么？喂？喂！千皎！听得到我说话吗？是不是太吵了，喂？喂！千皎！……”
　　那颜扯开嗓子喊的效果就是即使隔着一层金属一层布一层组织一层骨头外加两层人皮还是足以媲美隔壁小夫妻吵架拌嘴闹得四邻不得安生的分贝值。
　　冯千皎从对峙中收回眼神，略带惊奇地低头看向装有手机的口袋。
　　——好像吓着他了，趁机逃吧。
　　——趁她不注意，赶紧走！
　　重重的一声门响之后，莫何不见了踪影。剩下冯千皎独自呆立着面对还在鸣响着颤抖的门。
　　他……还知道随手关门？
　　这个荒唐的念头闪现之后，冯千皎一下子瘫坐在地。

　　“什么？千皎，你……你再说一遍？”
　　“我是说‘枪’……”
　　“枪？我耳朵没毛病吧！千皎你说枪？”那颜掏了掏自己的耳朵，一点点凑近正在狼吞虎咽的冯千皎，其声音的穿透力绝不是盖的，逼得冯千皎都快坐到地上去了。这家伙的声带是什么做的？冯千皎用尽所有的想象力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用食物来转移耳朵的痛苦。
　　“那……千皎，你……你没事吧？”
　　冯千皎奋力咽下最后一口午餐，满足地松口气，对上那颜的目光说：“你说呢？我好好地在这儿不是吗？”那颜听罢，一副“千皎你吓死我了”的表情。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跑了。”
　　“跑了？你……”那颜猛地站起来，本想吼“你怎么没拦住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头，于是又坐了回去。“算了。我看八成是个喜欢拿玩具枪唬人的神经病。”
　　“不，那是真枪。”冯千皎脱口而出的一句反驳让那颜愣了一下，皱眉道：“你怎么知道？现在的模型枪不都做的跟真的一样？”
　　冯千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这么肯定那个“莫何”拿在手里的就是真家伙，只能喃喃地重复：“那是真枪……”

　　冯千皎不知道，那颜更不知道，此时的莫何正躺在首都郊区一条河流的堤岸边，仰望并不怎么明净的天空，陷入了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