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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食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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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人讲过后行礼下台,茶楼小厮赶忙打扫,为学士讲书做准备。
一层茶客走了大半,将听学的人换了进来。
一位刚进门的锦衣公子鼻子一抽,蹙眉,姿态矜贵地用折扇指着挡在前面的孩子。
身边书童会意,一脚踹倒,“叫花子,你也敢挡祝少爷的路?”
这孩子被突然踹倒,愕然看了回去。
他年约十五六岁,衣着是普通人家,身上隐约飘出几丝鱼腥味,惹得这位锦衣公子赶忙扇起扇子来。
他嫌憎地瞟着孩子,“今天可是中原府学士讲学,怎么什么人都往里放?你配听吗?”
周围隐隐有低声交谈,“那是祝守敬将军的公子,祝彬?”
“像是。”
周长锋歪头,连南舒眉也看了下去。
讲学的学士正往中心走,闻言皱眉看了过去。
“怎么,传闻中的禁书令,难道还禁到了老夫身上?”
祝彬见学士说话,急忙拱手道:“先生勿恼。学生只是怕他身上脏臭,碍了有识之士听学。还不快出去,真不知茶楼是怎么把这种人放进来的!”
学士脸色铁青正要再开口,却见祝彬被人猛地从后一踹,连手中折扇也甩飞起来,直挺挺地摔了个大马趴。
“因为茶楼没你这种人找他的麻烦。”
五名随从急忙蹲下查看,就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接过了扇子,啪地一声展开摇了一摇。
“扇出的风都是臭的,晦气。”
这蓝衣公子,莫闻他声音清润,行事却正好相反。嫌憎地将扇子丢回祝彬身上,迈步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南舒眉右手一挑白纱,待看清此人面容,脸色微微一变,胸口起伏,好似见了故人不敢相认般地满目震惊。
周长锋听到咔的一声,就见茶杯被她不知不觉捏开一道缝,轻唤道:“寨主?”
她回过神将白纱放下,“周大哥,拿走杯子放到别桌。赶快离开,不必等我。”
他一顿,“这人是?”
南舒眉戒备道:“方云君。”
天来客,云中君,鹤姿神秀明月白。
此人眉目轮廓比起一般男子更为深邃浓烈,剑眉凛如一笔水墨画就。
眼中神采凝聚如一汪清泉,蜿蜒灵动,加以眼角旁的两粒泪痣,若笑必含情,可他漠然不笑便冷冽孤傲。
此刻他束银灰冠,镶黑曜珠,长发半披。白衣蓝衫,绣银丝鹤纹,行走之际叮叮作响,乃是腰间两块上好美玉磕碰所成。
手握一把白玉长剑,剑鞘雕有兽爪纹,剑柄处嵌有一块水蓝色宝珠,仿若水龙点睛,乃是名剑白玉虹。
眉目英朗不带粗粝,轻衫素袍不掩气韵,雅逸俊美如画中神仙。
偶然碰到孩子玩耍时唱诵的歌谣,真说尽了此人风采。
可周长锋一惊,“他不是死了吗?”
他赶忙说了声寨主小心,将杯子换到别桌悄悄离去。
祝彬气恼地指了过来,“你是何人,可知我是什么身份?”
“我不需要知道。”
方云君敛袖坐下,将长剑放于桌上,伸手倒了杯茶。
“好,我也不是耍嘴皮的人,”祝彬向后伸手要剑,“拿上你的兵器,我们出去斗一番!”
他有意挑衅,用剑拨弄白玉虹发出哐啷一声,信心十足。
方云君哆地一声把茶杯放下,按住左右晃动的长剑,侧身冷峭看来。
“方某向来杯中不留酒,剑下不留人。祝公子真要让我拔剑吗?”
茶楼内顿时响起阵阵低呼。
祝彬身后护卫急忙悄声道:“这话……公子,此人是方云君,别和他打起来!”
忽瞥见外面守军飞奔,祝彬大声叫道:“吕放!”
路过的人一停,见了他后无奈走了进来,“祝公子?”
“叫兄弟们教训他,他敢看不起我们祝家!”
方云君冷眼盯着祝彬,用大拇指推了一下压在手底的剑。
这轻轻的出鞘声带来了极大的压迫感,祝彬立即扯着护卫挡在中间。
吕放抱拳道:“祝公子,三平山廖家被灭满门,我等正在搜查钦犯,请公子见谅。”
惊呼声四起,连祝彬也变了脸色,“廖家被灭?他们不是大门大派吗?”
吕放摇头,“他们端了毒派悦蛊门,乃是朱雀寨下属,想必是遭到报复了。山庄被大火烧尽,尸骨无存!”
“岂有此理,这是南舒眉干的啊!”护卫赶忙道,“公子帮帮吕捕头,否则旁人遇见那妖女也捉不到啊!”
祝彬借坡下驴,“方云君,今日我暂且饶过你,下次碰见绝不放过!”
方云君看他带人匆匆跑走,慌忙间又撞了那孩子一次。
孩子垂头攥着衣角,无措之余也低头朝门外走去,却被轻声唤住。
回身,一块玉佩被迎面丢来,但刚好他一张手便接在掌心。
“莫理他人嫌憎,神灵自会护佑。”
孩子捧着玉惊讶地看向他,后者摆摆手,拿剑起身,对吕放道:“吕捕头,在下方云君,那消息是我传给府衙的。”
吕放有些起疑,打量他一番后拱手道:“街上那些江湖人也收到了字条,但还没有下一步指使,不知是不是公子……”
“追不如堵,方某在此,还不是答案吗?”
原来如此。
南舒眉了然转眸,忽从二层将茶杯掷下打向方云君。
他抬手接住,杯中茶水竟未洒出半滴。
众人循声看去,那人一席白衣,腰束玄带,身披靛青缎面狐裘,头戴幕笠,白纱飘若行云。
长身玉立于上,实乃风姿绰约,如笼了一身仙人的雾。
这一男一女超然脱俗,均是一派君子之美,便是只见身姿也可窥测一二。
她掀起半边白纱,倚栏悠然望去,“天客公子不会以为这就算抓住我了吧?”
这绝色面容上含有挑衅的轻笑让人望之惊艳,宛如见神女游戏人间,竟让人感到几分难得一见的幸运。
可众人很快反应过来,“南舒眉!”
方云君将杯中茶水饮尽,仰头直视含笑道:“岂敢?但愿意一试。”
吕放张嘴连话都没说出,就见蓝影一闪,呼地向着二层飞去!
而南舒眉同样去势如电,若一道白光贯出窗棂!
二人凭空消失般闪身离开茶楼,只余被甩在半空的茶杯迟一步落地,啪地四分五裂。
声音这才被吕放推出喉咙,“来人,抓、抓……”
人都没了。
吕放跑出茶楼,振臂招呼四周捕快,“别找了,跟我追!”
那小孩拿着玉不知所措,却听旁一身着布衣、戴书生帽的人用一截断笔敲敲桌子,下巴往学士方向指了指。
“听学吧,你不是走了好远才来了这里吗?”
二人才一飞出茶楼便被街上江湖人察觉,虽无法辨认出具体是谁,可听到吕放的大嗓门,众人应声而动!
正在绝佳位置的人飞扑而上,“看——”
剑字音断未出,只见白衣直面如飞箭射来,靛青如羽翼飘后。
未及转身,眼前蒙上一层天蓝,云拂度身,再迈步就见二人已在十丈以外!
好快!
南舒眉自知昨夜一宿未眠,今日绝非最佳状态,却没想过只是用全力逃离就有气喘不匀的疲惫。
她咬唇提防对手偷袭,不敢全然露出后背,且防且逃,更费精力。
宣城随二人奔逃闹腾起来,一路奔至南边码头,被茫茫娥江挡住了去路。
大千国划分五府,足有四府以娥江为界。
此江发源于平西府雪山之上,呈半口型蜿蜒向南又横贯东西,最后于安东府分流。一条向北,一条入海,乃是国之命脉。
眼前这段万里流域最宽最广,于未去过安东府的人来看就如苍茫大海,是一道天险。
此刻码头商、客船舶停驻,桅杆林立,力夫繁忙却井然有序,一片繁荣盛景。
但二人到来便把这份秩序撞翻了,阵阵惊呼下,南舒眉上至桅杆一踏跃出,旋身浮空,如无路可逃的自杀之举!
方云君追着落在船上,就听左右候船的人扑过去,“有人跳江了!”
跳江?
不可能。
“天客公子?”
身旁一熟悉的温和嗓音响起,他并不奇怪此人会在这里,转头回:“齐东家。”
“你在追她?可需在下差人准备打捞?”
方云君望着空中人影,渐觉不对,“慢,太慢了。”
南舒眉速度缓慢,整个人如被吹飞的柳絮般悠悠向前飘去,毫不见落水趋势。忽见一只雀鸟掠到她身旁,却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向外一推,偏转飞走。
他立即看出她是将内力散出罩在身上,犹如河鸥静止滑翔的翅膀,以至于身飘于空,外物不可侵。
身边这人也心细如发,有所察觉,赞叹出口:“好稳的气息,好强的内力。”
方云君自怀中抽出一张银票来拍到此人臂上,“齐东家,你这船,我赔了。”
嚓地一声,白玉虹出,敛光聚华,随人飞至,斩断桅杆!
伙计们四散逃开,南舒眉见桅杆砸来,暗暗嘁了一声,知是方式败露。足尖在倾倒过来的桅杆顶上一点再施轻功,竟于无所凭力之时飘至数十丈外!
她望着远去的曲岸悲凉道:“从前我渡江,可不会有人赶我。”
方云君顺桅杆追来,一经过目便效仿此法,衣袂飘然直跟过去!
好高的天赋。
她右手转而上张,随着身姿飘后划出一道暗红的火光,蓦地一攥,那把漆黑长刀铮地自火中出现,被握在手中!
方云君眉头一扬,“朱雀神器无咎刀,百闻不如一见!”
二人借着在桅杆上蓄的那一腔内力竟悬空打了起来,宛如自九天垂下的一副巨大又无法靠近的水墨画,堪比二神独斗!
画中天地被刀光剑影撕裂,空中闪动道道光轮,招招飞快,望若金乌戏舞!
但饶是他们也躲不过下坠,足下空无船只,不禁让人有了些看热闹的期待:这两人也会狼狈落水吗?
可热闹还没起便被一道剑光斩断。
南舒眉手上长刀眨眼消失,竟是回手向后一藏让过方云君一道剑招,令其直劈向身后两丈远的大船桅杆。
横持面前,拔刀出鞘!
她刀势凌厉直砍对方左臂,白玉虹势头难收,只堪堪转手却挡不住刀刃切进皮肉。
缕缕血迹被风抹上她的手背与幕篱,眼见朵朵红梅,她突地心头一跳喉咙发紧。
背后传来吱呀一声,桅杆自剑风扫过处缓缓断裂,向着江面倾倒下来。
风扬白纱,四目相对,她竟有瞬间走神,似是看到什么不敢置信的场景般瞠目惊惧。
砰!
断杆击水,二人对了一掌,轰然震起一片水雾,双双借力后撤。
南舒眉站在悬空桅杆之上,方云君落在触水的下端。
“南姑娘不会以为这就算逃过我了吧?”
南舒眉不愿纠缠,“听闻天客公子去年身死,今日交手,果然不是旁人能轻易加害的。若来荒石峰,我定当好好招待。”
“如此,方某定赴南姑娘之约。”
她将幕笠白纱向前一揽重遮容颜,不管船上江湖人叫嚣,飞身离去。
方云君落到船上向前看去,旁人小心问道:“天客公子,不追吗?”
“前面渔船太多,怕是有她手下混在其中,罢了。”
众人说不上是惧怕,却与他很不亲近。
他一转身,众人便不约而同让开了路,目视着他坐下休息。
正如他所说,南舒眉落进手下的船,摔坐舱内,满头冷汗。
手下担忧地望了进来,她摆摆手,极冷般地用狐裘裹紧了身子,回想方才目光相接时自眼前一闪而过的画面:
她与他隔桌而坐,桌上的盘子里摆放着血淋淋的肉片。方云君的外衣下罩着森森骨架,而她则满嘴鲜血,双手向着肉片抓去。
再度回想,她仍不禁捂唇干呕,但视线却粘在手背血迹上无法移开。
凤眸紧眯,不知为何,她竟止不住地口渴,忽然张开嘴将血迹含住,猩红入口,甘甜如泉,意犹未尽。
她发现体内气力随之一振,但她却自心底为之战栗。
自己竟对另一个活生生的人产生了——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