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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天平 ...

  •   然后便是生活。
      在那些被时光熨平的绵长青春里,他们的生活在种种巧合和必然的庇护下,呈现出与寻常少年无异的,温和而磕磕绊绊的姿态。而所谓青春被人们冠以各种形容词而镶嵌在褒贬不一的镜框里,置于之后很多年生命的案头上评判感慨,往往是因为心灵受到亲情和友谊的隆重荫蔽,而又年轻地不自知殊荣,从而将一些细小的音符当作时空断裂的巨大声响,直至知晓了自己的年少轻狂之后,仍不自觉地受那时生命中一些微弱灯光的指引。
      灯火不是太阳,它的意义不在于照亮世界,却能够指引黑暗中行进的路人。
      维克多•梅利弗伦那原本有着先天缺陷的青春岁月,却因一次巧遇而得到了令人艳羡的阳光,从而比起一般的十一岁少年更加丰盈并灿灿生辉。母亲角色的空缺被一位优秀,自信而与他内心契合的朋友所带来的巨大满足和安慰掩在美丽的表象之下,似乎真的不再影响他那过于剔透的灵魂。
      四年前结识艾瑞克•丹佛之后,两个志趣相投的孩子以惊人的速度熟络起来。整个暑假的鸿雁纷飞起到了良好的效果,开学后维克多的精神状况迅速好转,并成为了丹佛少主所在班级的常客。梅利弗伦的光辉名姓在他日渐开朗起来后,也成为他快速融入学生间小范围权力圈子的有力后盾,一切似乎都沿着可喜的方向,一帆风顺地朝皆大欢喜的泛滥结局大步行进。
      他生命深处那些令人叹为观止的潜力在艾瑞克•丹佛的扶持□□现地淋漓尽致。他身世尊贵,成绩优秀,思维敏捷,为人谦和,他是那个时代穷途末路的魔法师中少数不觉未来窘迫的佼佼者,是高贵的星辰,是蔷薇教团的希望,亦是老梅利弗伦子爵所能感受到的,世间唯一能称之为有意义的存在。
      然而维克多却在这些足以冲昏任何一个优秀少年的光环里,多年来深入骨血地明白,他不是星辰,只是一轮表面凹凸不平的月亮,反射着太阳的光芒,然后被诸多星星拥着,苍凉地注视着自己不经意流露在人间的银白光线,一如浮云城堡里那些银器般耀眼而毫无生色。
      诗人耗费毕生才情来勾勒的月光,从一开始就只甘愿溶解太阳灼人的灰烬。

      但至少从旁人的角度看来,维克多•梅利弗伦身上突然展现出的惊寰才能搭配上他原先便具有的,尊贵而温和,善待周围所有人的优秀品格,不仅仅能让他父亲放下心来而重新回到蔷薇教团,而且也足以掩盖青春中偶然出现的曲笔。那些故事带有少年时代的固有色彩,俗套而意义深重,并在漫漫命途中逐渐沉淀下去,散落在道路两旁,陪伴着朝生暮死的悲喜。并在主人公体会到这些在青春的墓碑上刻下刀痕的插曲像其他少年时发生的标志事件一样,在延续一生的起伏经历中对他们产生着怎样持久的影响之前,始终保持着忍耐和沉默。

      那是罗斯查尔德一个不值得特别记在日历上的日期,一个厚重窗框上洒满馥郁光斑的上午。那是青春天平上格外不经意而格外沉痛的一笔,那年维克多十一岁。
      南英格兰最不缺的是雨,那个秋天的天气却相当好,砖房上的乳金色阳光跃成一连串绚烂温暖的连方花纹,在浮雕的凹面里勾出一个新月形的斑。窗帘大大拉开,烟尘如同某种效果般轻盈而姿态柔和地飞舞,漆成深红色的桌椅从木纹的缝隙里渗出馥郁的香味。
      在一个门第观念盛行的社会集团里,世家子弟们云集的尖子班级理应享受到一切方面的最高待遇。维克多走进他往来五年的漂亮教室,却不认为此刻的背景声衬得上任何富丽优雅的场景。
      准确点说,那些比他更早到的同学们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虽然已经在艾瑞克的指点下开始接触泛泛的嘈杂人群,却始终没有习惯这一点。何况这种状况并不多见,少爷小姐们的生活中很少有什么事情值得他们这样放下身段,如同市井小民一样私下议论纷纷。
      他感到心烦,于是快步过去,坐到了查理•贝肯斯身旁。虽然贝肯斯始终对维克多新交的朋友带有某种原始的抗拒,却也终究是个心地不差的孩子,四年来依然平静地与维克多维持着友谊,并且不再找他下棋了。
      “怎么了?”他有些不安地问,那种淡漠而在人前的不适感并没有彻底从维克多骨子里被剔干净,“大家在议论什么?”
      “烦透了的事。”贝肯斯厌恶地扫了一眼四周交头接耳的人群,“听说这个班级要来新成员了。”
      “新成员?”他感到不解,按照学校的惯例,如他们那样的学生会被聚集起来组成班级,这个班级的人员极少变动。
      连坐在他后座,一直沉默着看书的米诺斯•莱维因和欧文•海默尔也凑过来听,他们同样是维克多在学校最好的几个朋友。
      “你还不知道吧,维克多?!不过也难怪,你是学生会主席嘛!”前面的女生却突然回过身来加入了他们的谈话,在说到后一句时双眼发出奇异的光,“大家都在说,教团不知道从哪找来一个小孩,要把他插进我们班。据说那人天赋很高,所以要重点培养,但是他以前做什么实验的时候失控过,还受了伤,好象能力很不稳定。”
      五年级是基础学部的最后一年,也是罗斯查尔德的学生在求学期间第一次接触学生权力机构的机会。罗斯查尔德每个学部都有各自独立的学生会,而基础学部的学生会高层干部传统上都由这个学部年龄最长的五年级学生担任。在艾瑞克•丹佛升入初等学部之后,各方面几乎都无懈可击的维克多担任学生会主席就几乎是铁板钉钉了。
      之前维克多是作为新上任的学生会主席去校长室听校长安排接下来的工作事务,才比班上其他人都更晚到了教室。
      “真不知道学校在想点什么。”另一个女生也转过来,“弄这么个定时炸弹跟我们成天在一起,简直是疯了。我一定要告诉我爸爸,让他们把他赶走。贱民做了个失败实验就能跟我们呆在一起,我才不答应呢!”
      “既然他们都决定了,你抱怨也没用啊。”贝肯斯伸了伸懒腰。
      “别这么说别人,”维克多皱了皱眉,“贱民”一词让他无端烦恼起来,“既然他能想到做出这样的实验,说明他至少还是有点天赋的。”
      “谁知道他做了什么实验。”那女生显著地脸红了一下,却还不想就此认输,“说不定还是禁止的呢!那种没有规矩的家…”
      她的话被卡在某个难堪的当口,曳然而止。贝肯斯和莱维因他们都坐直起来,向后望去。维克多顺着他们的目光转过身,花了很久才在林立的桌椅后面发现了一个大而破旧的书包,瘦小的人影与其说是背着书包,不如说是被笨拙地捆在书包上,几乎被椅子完全挡住。

      拉塔托斯克第一次进入罗斯查尔德的教室,距离他做的那件——至少在他自己看来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他的身体已经基本痊愈,但是骨骼受了伤,再也不会生长。
      他以为自己已经坚强到可以抵御一切变故,毕竟连那么勇敢而危险的事都经历了,他以为自己不会再被一些无聊的舆论动摇。但是他错了,他高估了自己,他忘记了自己还是个仅仅十一岁的孩子,忘记了这个本与他无关的世界从未停止过继续把他排除在外的努力。整个教室齐刷刷的目光里饱含着伤人的力量,在他的意识层面上浓缩成黑压压的箭,以他为圆心分布开来,蓄势待发。
      没有人说话,整个班级的学生们都看着他。他在那种目光里看到最温和的情绪是不赞同。
      其实他并没有自己预料的那样满不在乎,事实上,这种场面他以前从未经历过。他自小在下层民众中生活,对权威的理解和蔑视都停留在道听途说和自己的猜想上。他在工厂附近漆黑的小河边扔石子玩的时候,在旧报纸上画各种图案的时候,乃至溜进停尸间去偷尸体的时候,没有人嘲笑他。但现在他的世界里那些真正的权力拥有者就那样俯视着他,如同看着一只在阳光下手足无措的老鼠。他们同他仿佛并非同种生物。
      他拼命克制着,想掩饰自己打颤的腿。火辣辣的耻辱灼烧着他,他想哭。
      然后奇迹就降临在他身上,他生命中第一个,也是最短暂,却影响最深远的神明从椅子上站起来,和他一样顶着所有人的目光来到他面前。那段距离不长,但他记得那个过程中的每个动作,如同一卷质量平平的胶片。
      发育正常的十一岁孩子比起他来已经要高出不少。那个高挑的少年站在他面前,微微俯下身,却不含丝毫屈尊的意味。
      灿若信仰的纯金色阳光肆无忌惮地洒落在少年的半侧轮廓上,暖意氤氲。阳光浓缩成金云,垂到他眼前,在他心底激起了永久的震撼。
      那个少年皮肤比女孩子还细腻,月光一般皎洁,笑容勾起时皮肤的纹路从近处煞是好看。蓝色瞳孔深处漾着清澈的微澜,一望便可见底。
      “你好,”少年向他伸出手,“我是维克多•梅利弗伦,这个班的班长,欢迎你加入我们。”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很多年以后他也没有弄明白,为什么男人可以这么美,尽管他不愿承认,他却从骨子里认为,没有什么事物比他更美。
      “现在,请你找一个你喜欢的位置坐下,好么?”
      拉塔托斯克当时并不明白,之所以维克多•梅利弗伦当时的寥寥数语就可以给予他如此温暖的力量,是因为对方的善意纯粹而厚重,不含丝毫心机和目的所致。他只是默默点了点头,选择了一个最末排的位置,远离那些依然没有接受他的人群。
      “你坐在那里看得见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第二排还有空位。”
      现在所有的目光都转而聚焦在金发少年身上,然而维克多•梅利弗伦浑然不觉地把他带到前排的空位,随后回到他自己原先的位置,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因着那个年纪的他并没有真正学会领导者的技巧,只是出于本心,也无须作任何姿态。

      拉塔托斯克勉强听完了上午第一,二节的法语课,才总算喘了口气。他以前没学过一丁点法语,也完全分不清阳性和阴性的前缀。但是他还是打起了精神,毕竟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早上的事件已经足够他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奇妙的信心,甚至开始着手打算融进这个与他格格不入的世界了。
      下课铃声响后,他迅速地收拾起了东西准备往外走。他很兴奋,接下来的实践课终于轮到了他大显身手的时候。他可不想再出什么丑,尤其是在维克多•梅利弗伦面前。
      贵族的名字都很长,记起来很费劲,他也花了一番工夫才把“梅利弗伦”这个词拼对。但这的确是他一生中记住的第一个光辉的名姓。
      他往后探了探头,发现梅利弗伦和他边上那个眼神冷漠的黑发男生桌子上都空了。他心下略有些失望,但还是快步出门,想赶紧回到他游刃有余的天地里去。

      五年级使用的实验教室在另一幢楼的底层,是高而宽阔的大房间,落地窗上的窗帘因为经常被烧坏而干脆撤去了,大片阳光飒沓而至。
      学生们陆陆续续进入教室,找到合适的位置站好,放下手中的书。
      虽然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不会接触到什么实质性的危险魔法,但魔法实验或多或少都存在一些出岔子的概率。为了防止这些意外或失误波及到无辜的,尤其还是金贵而背后势力庞大的少爷小姐们,实验教室的地上用红线划出了对小孩子来说面积很大的格子,每个格子就算是一人的活动范围,避免他们彼此间离得太近。每个格子朝门这边的角上都在统一的方位用魔法悬挂了一个金属架用于放书,一般实验课需要带的除了大脑,也只有相关课程的理论书了。
      拉塔托斯克慢慢地走进教室——并不是说他小心翼翼或太过矜持,只是因为腿短,走路的速度平白无故比别人慢了一截,寻找尚且无主的空位。已经在自己的格子里摩拳擦掌,准备大显身手的贵族学生们见了他,无一例外地挑了挑眉,然后嫌恶地把目光移开。
      他不禁缩了缩。他蔑视贵族,但没有人教过他如何对抗权威。
      然而他又立刻想起了维克多•梅利弗伦的笑容,于是在意识层面上给自己壮了壮胆,鼓起勇气穿过中间的走廊,向维克多身边的一个空格走去。维克多从紫色封面的厚重硬皮书中抬起头向他微笑,一旁的贝肯斯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
      实验教室往往都很宽阔,顶也比寻常的教室高好几倍,宛如一个巨大的棋盘。他们站在自己的格子上,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即将出发,却不知道操纵着他们的那只手将把他们放到怎样不堪而满是芒刺的境地。
      导师踏着上课铃声那单调而聒躁的声响沿中间一条如同阵营分界线般空出来的走廊大步过来,踏地木质地面铿铿作响。这门课的导师是一个红发,有些谢顶的中年男子,公平点说,至少他在教师的位置上还是做到了合格的指标。给一群身份尊贵而自视甚高的贵族子弟们上课并不是一件讨人喜欢的差事,不过这位导师总算还能把他们基本控制在行为端正的尺度内,并充实他们空空如也的头脑,也并不过分摄于他们的身份,对他们算是公允。
      当然,他是个严格而头脑精明的中年人。因而他一路过去,给学生们分发这次课的牺牲品时,在拉塔托斯克面前停顿了一下。
      拉塔托斯克还不知道,其实所有导师都知道了他的事。因此当中年男人站在他面前,用一种并不带感情色彩,却含着显而易见的,学术式的怀疑目光从高处俯视他时,过度敏感的神经再次耻辱地跳动起来。
      导师没有羞辱,也没有过分关注他,只是严厉地注视了他几秒,就从他眼前过去,丢给他一只麻醉了的活鸡。
      拉塔托斯克低下头看着那只将要由他来屠杀的牺牲品,先前梅利弗伦为他照亮的世界又黯淡了一些。但他还是说服自己,克制住了那种情绪,并决心要做给这群少爷小姐看看,让他们知道真正的优秀者和草包之间的决定性差别。
      他在维克多•梅利弗伦左边的格子里。摊开书前他往左看了一眼,那个坐在梅利弗伦前座的女生立刻不屑地哼了一声,埋头研究自己的魔法去了。他顿时心又凉了一下,把视线往右转。梅利弗伦已经开始动手,灿若信仰的金发垂下来,把皎洁如月的侧面切割成艳丽的线条。
      他心满意足地单膝跪下来,抽出小刀片和取血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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