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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白色钟声 ...

  •   “你还真是难找啊。”
      出了休息室,艾瑞克立刻放下了那种冷傲的神情,转过来笑着拍了拍维克多的肩。
      “刚才我在整个舞场里转了一圈都没看见你,还以为你不来了。”他拉着新结识的朋友一路向宴会厅的后门边走边聊,眼底笑意渐渐凝聚,“不过这里女人的裙子太多,确实不太容易找到。”
      “抱歉,我和爸爸迟到了一会儿。”维克多依然不安地向身后张望,“刚才我在我爸爸身边,没办法脱开身。”
      “行了,别管那家伙了。”艾瑞克却一眼看穿了他,“就算他追上来报仇也不能怎么样。如果不是因为他是你朋友,我真的很想教训他一下。你居然就甘心被他这样欺负么?”
      “既然是朋友,何必计较这些呢?”维克多很认真地说,立刻招来对方的轻笑,“查理愿意陪我玩,我已经很感激他了。”
      “要我看,根本是你在陪他玩嘛。”艾瑞克花了一小会儿才止住笑,拉着他大步走出了宴会厅,“如果你找不到人陪你玩,完全可以来找我啊。”
      “我们就这样跑出去,真的好么?”维克多对自己的行为并没有信心。
      “别管那些,”对方却全然是胸有成竹的神情,“这是我的家,我当然可以招待客人。舞厅里实在太吵了,不过我想浮云城堡该有好几十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你家里从来不举行舞会么?”维克多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白蔷薇的城堡在纯白基调下张扬着冰冷的狷狂,灯光打在那些深邃的蔷薇雕纹上,折射着淡薄的暖意,确实并非是多么适合举行舞会这类奢靡活动的场地。
      “你以前收到过丹佛家族的请帖么?”艾瑞克带着他上了一道漆成纯白色,栏杆上雕着玫瑰图腾的旋转楼梯,“这个家族不喜欢举行舞会。当然我也不喜欢,本来我只是让爸爸请你来玩,结果爸爸却以为我很寂寞,就请了一大群人。”
      “请我?”
      “对啊,”艾瑞克似乎觉得维克多困惑的表情很有趣,“从上次在你家里遇见你之后,我还没机会再和你聊天呢。这个世界上无聊的人太多了,但你不一样,和你聊天很开心。”
      艾瑞克停在一扇双开门前,用丹麦语唤来一个侍女,交代了几句,那侍女便恭敬地离开了。
      “你的丹麦语和英语都这么好。”维克多在他身后轻轻地说,他自然不会问对方交代了什么,这是一条基本的教养。
      “我一年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英国,”艾瑞克漫不经心地查看了一下漆成银色的门把手,“因为要上学,所以只有寒假和暑假才会回来——当然,回到这里就意味着整整两个月都冷清透顶,没法和那些在英国的朋友们见面。每日除了写信,只有读书或者弹琴,只有参加一些宴席时才能出去走走。我跟爸爸提出过以后不回来过假期,但爸爸说,丹佛家的人不可以太过长久地远离他们的根基,尤其是尚未完全成长的时候。”
      “其实你爸爸很爱你啊。”维克多笑了笑。
      “我知道。拜托你别学着那些人,也成天对我说这些已经过时的陈词滥调。”艾瑞克回头望了他一眼,却并无责难。他抬手碰了一下银把手,并没有拧它,门就自动开了。
      里面已经有一个人。
      准确点说,那是个女人,一个恰在风华正茂的年纪,穿一身银灰色长礼服,梳高簪,打扮得体,却面色消沉,看起来因生活状态的长期压抑而精神不济的妇人。她发现了门口的两个孩子,转过身的动作却也是慢吞吞的,眼里有与她成人身份不相符合的畏缩。
      维克多一时心生疑惑,然后下一秒就理解了那女子愁苦的原因。
      “你在这里做什么?”
      即使不是所指对象,维克多仍因为这句话中的冷酷和寒意缩了一下。他有些难以想象,这个女子时不时要承受继子的冷眼冷语,是如何忍受过来的。
      “我…舞会上太吵,我休息一会儿。”
      “你下去吧,我需要在这里会客。”然而艾瑞克依然冷冷地望着她,没有给她留任何余地,“反正你也不会弹琴。”
      维克多顺着这话把视线移向一旁,一架黑金色的钢琴沉默地注视着盛衰。
      “好…好的,”按照常理,那女子应当是长辈,然而她在艾瑞克的目光下,仿佛坍塌一般越缩越小,“你玩吧,你玩吧…别让你爸爸担心了。”
      “也不劳你操心。”
      最后这句不带感情波动的话语终于彻底击垮了那女人的希望,她咬了咬下唇,然后匆匆从维克多身边跑了出去,高跟鞋踏在灰色地毯上,声音沉闷。

      静默。
      “别这样啊,”许久之后维克多才终于从先前的惊恐和寒意中平复下来,上前了一步,“那毕竟是你母亲。”
      “她不是。”
      过于迅速而决绝的短句当头劈下,维克多再次愣住,松开了手。
      其实,若非那女子的衣着还算得体,而维克多又是善于体会他人内心的人,或许早已将她当作这家里的一个寻常女仆了。
      “你也觉得我很霸道么?”艾瑞克却忽然转过身来,面对他坐下。在维克多的印象中,他一贯自信而卓越,神采奕奕,因而他的叹息让他手足无措。
      那之后很多年,他一直深刻地记得艾瑞克冷酷卓绝的神情,只因当时那神情的对象并非是他,他也没有意识到那对自己而言意味着多么深重的东西。
      “不,不…我没有这么觉得…真的!”他深吸一口气,才得以继续下去,“我只是…”
      “我妈妈在生我的时候因为难产去世了,”孩子苍白的脸藏在垂下的发丝后,“我没有见过她,所以你知道,也谈不上对她多么有感情。四年前,我五岁的时候,爸爸又找了一个女人来填补女主人的空缺。虽然我爸爸是有身份的人,但是如果结婚后仅仅是一个摆设,不能有孩子,也没有继承权,那么也没有高贵的小姐会愿意的。所以爸爸就选了一个身家平平的女人。其实我知道她比我可怜得多,她在这个家里真的就只是一个摆设,爸爸也没有给她戒指。”
      “戒指?”
      “对,在我们家历代传承的一枚戒指。”艾瑞克伸手把他拉到身边坐下,“是给家里的女主人的,和继承人一样,一代只有一个人,只有这个女人生的孩子才有对这个家族的继承权。我妈妈过世后那枚戒指就被爸爸收了起来,爸爸从来没给过她,也没让她生孩子。其实她在这个家里,什么都没有。”
      维克多沉默地听着,他下意识知道,对于现在的他而言,除了单纯地聆听,没有更好的方式。
      “我真的不嫌弃她的出身,刚才我也说过,士兵努力了同样可以翻身成为贵族。”艾瑞克仰起脸把头发拨开,向后靠去,“但是我真的克制不住,我看到她就开心不起来,总觉得被一个不相干的人莫名其妙占去了母亲的身份。所以我不想留在浮云城堡,这里够冷清了,唯一能经常看到的人还是她。我知道我的态度一直让爸爸很为难,爸爸也是为了我和这个家族的稳定才对她这么不公平,但是我真的没办法,我没办法把她当作妈妈。”
      “我知道的,我知道。”维克多转过去,抱了抱他的肩,“我明白的。”
      “你是不是要问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事?”他在他耳旁私语一般很轻地说,“因为别人都只觉得我不懂事,想方设法劝我。他们从来没体会过,但你不一样,至少你不会一提起这个话题就让我心情很糟。”
      “别去想这些了,”维克多只能再次轻柔地抱了抱他,“谢谢你信任我。”
      “听说你琴弹得不错?”艾瑞克却果断地转移了话题,重又微笑,“我有这个荣幸欣赏么?”
      “何必说得那么客套呢?”维克多从椅子上跳下来,金发像阳光一般洒在他灿烂焚城的笑容上,明亮如灯。

      旋律跃动着赴向终止,黑与白交替弹跳,空间大幅度凝聚在音符里,空气也随之震荡起来,逐渐抽象成黑与白的两面图腾,扩散开去,声音晶莹清脆。
      最后一小节在白键的猛然下沉中归于尘埃落定,维克多克制住抬手抹去汗珠的冲动。其实对他而言,《La Campanella》这样的曲子还难度太高,不够熟练。他也不清楚是怎样的虚荣心推动他选择了这首,但他确实想在艾瑞克面前展现出自己所能最高超的技艺。
      “真的很棒,”他身后的黑发男孩轻轻鼓了鼓掌,为维克多的钢琴喝彩的人很多,他却是第一个不矫情吹捧的,“我一直觉得《La Campanella》太难了。不过其实你不用那么紧张,弹自己喜欢的就好了。”
      “我很喜欢这首啊。”维克多用一个笑容掩饰了再次被看穿的尴尬,“这架琴对我来说好象还有点重,但音质太好了。”
      “一八五四年的贝森道夫。”艾瑞克似乎并不在意这点,“确实不错,但琴再好,若是不能遇见与它匹配的演奏者,也是浪费而已。”
      维克多点点头,准备从对他而言太高的呢绒琴凳上下来。
      然后就如同注定似的,他踏空的瞬间径直从侧面摔下来,撞上了几个白键,勾起一阵狂躁的音律。
      很多年以后他也不明白,艾瑞克如何瞬间出现在他坠落的位置上。
      艾瑞克虽然接住他,却也被撞到地上,仍护着他。一时间两个孩子躺在琴凳和钢琴间动弹不得。维克多看见自己的影子倒映在黑色汪洋里,背景是苍茫的宇宙。
      “你在看什么呢?”
      他猛得回过神,为自己不知所谓的失神羞愧不已,赶忙挺起身。然而他身下的人却没有动,眼角弯起,对于一个孩子而言,笑得颇有深意。
      “我…我……”
      “好了,”艾瑞克撑起身体,笑着拨开他眼前的金发,“你在我面前这么紧张做什么?不过也很可爱啊。”
      维克多无言以对,只能垂下眼,没有看见对方笑得波光潋滟。

      彼时风景正好。
      最后一支华尔兹响起的时候,梅利弗伦子爵终于从威瑟斯朋夫人的死缠烂打中抽身出来,在对一位师长应尽的礼节范围内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对她女儿们的毫无兴趣。面前的酒已基本空了,杯盘狼藉了一桌。然而舞场中心的男女们依旧不知疲倦地旋转,旋转,逐渐凝成大片的抽象色块。颓靡的灯光从绚丽的玫瑰吊灯里淌出来,呈濒死的姿态在他光洁如月的皮肤上蜿蜒而过。
      他忽然对一切都感到极其厌倦,于是闭上眼睛,准备稍作休息。
      “累了的话,要不要去休息室躺一会儿?”
      他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却发现丹佛家的主人已经坐到了他边上。
      他们本是身份接近的贵族,彼此间只需必要的礼节。但他还是向对方点头示意,接过了丹佛族长手中的葡萄酒。
      “其实连我都没想到你愿意来。”丹佛族长把自己的那杯放在了两个横在桌上的空高脚杯中间,“你不是对所有这些事情都没有兴趣了么?”
      “彼此彼此。”梅利弗伦子爵却把视线转了回去,望向色彩斑斓的舞场中心,“不过,是不是真的像你一样,找个女人放在身边当摆设比较好呢?”
      “也许对你来说不错,”丹佛族长苦闷地笑笑,“至少你儿子不会在几乎所有的场合都给继母脸色看。但他或许会埋在心里独自伤神,所以你还是省心点好,你也不是忍心让你儿子那样的人。”
      两个英年丧妻的男人举杯相敬,葡萄酒面明晃晃地闪烁着妖冶的紫光,映得容颜分外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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