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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圆桌骑士 ...

  •   我从后面绕过一群吵吵嚷嚷地调试乐器的演奏者,好按礼节到人群中去打招呼。暗红色的厚重窗帘已被拉起,一道气味腥香的血红光带漏过缝隙,呈一种姿态决然的笔直。
      圣诺拉节舞会即将开始。

      没有谁比维罗妮卡对舞会表示了更大的兴趣。第一次被允许参加公开的大型舞会就担任开舞的角色,她兴奋得甚至并不感到紧张。女性的荣耀一贯在维罗妮卡身上得到最精确的诠释。我刚绕到舞池的一边,她就大步过来,任何时刻都落拓洒脱。少女果仁般柔润优美的身体将银色晚礼服勾出了拜占庭工艺般的曲线,礼服上镶了少许蓝色亮片,袖口开成百合形,充分配合维罗妮卡吸引眼球的特质,不偏不倚地平衡在过火的界限上。细高跟鞋在地毯上发出的声响不如在木质上那样砰然有力,却仍能保证维罗妮卡过来时足以被我及时发现。
      “维罗妮卡小姐,请注意你的淑女形象。”我在她扑入我怀里时故意板下脸,随即与她一起笑了开来。
      “你能相信么,维尔,”她的金发也挽得恰到好处,每一个毛孔都彰显着她踏在女子生命开始焕发的年纪上这一事实,“爸爸同意我参加舞会了!而且竟然让我开舞,这真是太出乎我意料了。”
      “这下你该满足了吧。”娜塔莉娅笑着出现在我身后,她换了一身飘逸的紫色叠裙礼服,五官比起前几日终于有所缓和,再次证明父亲的决定是正确的。女人的不同便是如此,诺拉的头衔在维罗妮卡而言是一顶后冠,对娜塔莉娅却是一个包袱。
      “拜托,娜塔,”维罗妮卡含笑嘟起了嘴,“可是你自己向爸爸要求把诺拉让给我的。”
      “你比我适合得多。”娜塔莉娅温润如玉地说,对妹妹的娇态习以为常。
      “好了,”我把一颗袖扣从桌布的流苏上解下来,一瓶1871年的陈葡萄酒里映出我的脸,罩了一层紫红色的流光,“我去爸爸那里,你们尽兴。”
      于是她们吻我,唇彩的颜色不深,几乎没有痕迹。

      至少五个教团的高层人士围住父亲,使我在那个方向上产生了一瞬的犹疑。他们的身高,体型和礼服颜色各异,像一圈围得不太工整的彩色城墙。
      就在这停顿的片刻,有人很重地拍了拍我的肩。
      我几乎呛出来,手中刚斟的酒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得以保全。魔法师先天的警觉性使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头,那位罪魁祸首朝我笑得灿若灯火。
      “你的开场白还是那么令人印象深刻啊。”我假装无奈地放下高脚杯,然后顺理成章地拥抱,“好久不见,加拉哈德。”

      加拉哈德•莱维因是我在罗斯查尔德的同学和挚友,莱维因家族的继承人。我们自六岁起,做了十三年朋友,也早已习惯了他的不拘小节和我的优柔寡断。
      “最近过得怎么样啊,伙计?”我们找到一旁的位置坐下,他毫不客气地给自己斟满了朗姆酒,“威尼斯曲曲折折的水道没有让你晕船吧?”
      “旅途还算顺利。”我搭上他的左肩,“我可不会为了学期的最后半个月在你眼前缺席而内疚哦。”
      “行了吧,哥哥又不像你,比女生还要漂亮的小鬼,”加拉哈德用指尖点了点我,以惊人的速度喝完了酒,又换上一杯,“不过我做梦也没想到你居然不参加毕业考试。”
      “我提前考了笔试,”对于他的玩笑也是司空见惯,我递了一张玫瑰纹路的纸巾给他,“实践考试以后再说,反正我对那些也没什么兴趣。”
      “希斯维尔你还真不是一般的…”他笑得棕色的眼都眯成了一条线。
      “什么?”
      “不靠谱。”
      “那是你谢谢。”
      这是我们十三年来争吵时亘古不改的模式。加拉哈德在口舌功夫上的反应不错,他搜寻字眼的间隙里我们在学校的几个朋友,弗兰特•海默尔和艾琳与乔治亚娜•温斯顿孪生姐妹向这边走来。他们是我在十三年学院生涯中朝夕相处的同伴,也是我过往生命中不多的,可以作为勋章来点饰的人们。
      海默尔和温斯顿都是当代仍生存着并且还具有延续活力的古老魔法世家,即使在魔法师中也属于十分稀少的群体。弗兰特是个聪明的小个子男孩,成绩之优异已经超越了现有等级可以描述的程度,平日不喜欢喋喋不休,而始终让我很意外的是他相当崇拜雷格勒斯。温斯顿姐妹的外表几乎完全一样,如果仅凭五官,即使与她们非常亲近的人也不容易区分,只是通常艾琳更健谈一些。她们都是有着红发棕瞳的美丽女子,几乎是除了梅利弗伦家的女儿外同辈中最出色的女性魔法师。英国的上层魔法师中一直有我将与她们中的一人结婚的传言,但我从未想过。刨去这点,她们非常善良有趣,作为朋友也很愉快。
      那之后的数年,因这些纯白岁月的隆重记忆给予我灵魂底色中的长久支持,我深深感谢这一切。

      罗斯查尔德的学制共十三年,自六岁起,划为基础学院,初等学院和高等学院,分别是六至十二岁,十二至十六岁和十六至十九岁,比一般人的学校多一年期,每毕业自一个学院都能获得一张毕业审核证。通常而言,由于中途时常有学生放弃学习魔法,转入普通学校或是参军,读大学,学生人数随着年级升高而逐次递减。但我所在的班级几乎全由名门和尖子组成,较少有离校的情况,学校为了保持我们这些人的优越性也长期将我们安排在一起,因而十三年来这个班级的人员都没有太大变动。
      孩子之间的不信任总是容易消解的,尤其当这种不信任的基础仅仅是谣言和家人没有解释的嘱托。导师事件之后我便同雷格勒斯离开,我们下午都没有上课,在学校的空教室里享受了片刻清闲。待到第二天我进入休息室,所有人杂乱无章地各自坐着,目光却都转向我,饱含着沉默的重量,异常整齐。
      然后坐在前排的一个棕色短发的男孩站起来,向我跨了一步。
      我过了很久才知道对于当时的一个六岁孩子而言,这一步所需的勇敢和高尚品格远远超越自己的想象。但是男孩立刻向我伸出手,动作迅疾,仿佛趁胸腔里的火焰尚未熄灭一鼓作气一般。
      “你好,”他说得很慢,音节清晰,“我是这个班的班长,名字是加拉哈德•莱维因。”
      我竟然不知怎么回答,他眼里某种彻底清澈的东西闪烁不止,像凯尔特神话里的战灯。
      “你好,我是加拉哈德•莱维因。”我的回应显然使他很泄气,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重复了一遍,又补上了一句,“我父亲是蔷薇教团的仲裁会主持人,米诺斯•莱维因。”
      “希斯维尔•梅利弗伦。”班上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名字,但我还是大声道,“不管你父亲是谁…很高兴同你做朋友。”
      他的神色立刻松弛下来,笑逐言开。我被他拉着介绍给所有同班同学,那位导师不余任何残渣地从这个班级的历史中被除名,裂缝从中央向四周辐射扩散,然后冰层温柔地幻化消失,过程旖旎如同久雨初晴。

      “对了,加拉哈德,”我想起什么,再次放下了杯子,“你看到洛克尔导师了么?”
      “没有,”他懒洋洋地说,端起一盘都勃牛肉,“他一定又陷在哪堆闪烁的温柔乡里了,可没有功夫搭理我们。”
      “别费那力气了,”艾琳冷笑,我发现她们姐妹虽然穿了不同基调的礼服,却化了相似的妆容,“那些女人身上的香水味足以把他整个人的存在掩盖掉。”
      “洛克尔导师总是特别受女孩子欢迎呢。”弗兰特有些局促地说。
      “也许是因为他的法国血统吧。”乔治亚娜是个不亚于娜塔莉娅的淑女,她善解人意地为加拉哈德找来纸巾。
      “海峡那边来的瘟疫。”艾琳给自己弄了杯果子酒,坐到了我身旁。
      “说实在的,”加拉哈德的兴致在酒精催化下水涨船高,从他的角度没法正对着我身边的艾琳,就转向乔治亚娜说,“你们这两个女人居然都没为他倾倒么?”
      “我喜欢希斯维尔这样的。”艾琳却全然无视我,坚决高亢地回答。
      几人中响起频率不一的窃笑。我夹在中间,微笑着保持缄默,没有注意到加拉哈德像是突然被浇醒了一般,神情复杂。

      入学第一天雷格勒斯拽着我在众人目光送行中离开以后都没有再回去上课。我们在蔷薇花泉下坐到了午饭时间,他带我去吃午饭。我们俩像磁场吸引小磁针一样自动让四周的目光以我们为中心向内聚焦。意味不明的眼神比英国任何时候的阳光都灼热,我下意识地缩了缩,雷格勒斯却不管不顾地一路牵着我的手昂首穿过麻雀般的人群。我们去的时候已经晚了,自助餐厅里没什么人在等待。他径直来到一个柜前,向厨师要了一个我喜欢的比目鱼三明治和一只煎蛋,一杯橙汁。
      我在他对面坐下,开始狼吞虎咽地吃午饭。他苍鹰羽尖一般纯黑的瞳仁静静地望着我,整个世界的目光在他的屏蔽下隐去,他这么一注视倒是直接将我洞穿了。
      饿成这样了都不说。如果我不带你来,你是不是准备不吃今天的午饭了?
      半晌,他这样说,仍是含了笑容。雷格勒斯的五官在所有年龄都显得很俊秀,眉宇间有北海海风般的咸爽,那时他的神情就缀了浑然天成的桀骜,到了十五岁左右的年纪,几乎与他那我只在卷宗上见过的早逝父亲如出一辙。这些流有维京鲜血的传人,据说永远也不会感到寒冷。
      我没事。
      长期以来这句话简直成了我的口癖。他一听却皱起眉来,仿佛这是句不详的谶言。
      别逞强了。他断然说。今天下午你用不着再回去,我陪着你。
      可是你不用上课么?我从食物掠夺本能的有机香味中抬起头来望着他。
      不要紧的,他的笑容扩展了些。什么都没有你重要。

      我们离开餐厅时包里装满了曲奇饼干,三明治,果胶糖和蜂蜜水,丰盛地像是准备远足。学校有不少暂时搁置的空教室,那些教室因为无人使用也因此从不上锁。我们找到一间偌大的空实验室,雷格勒斯施了个简单的清洁魔法,然后席地而坐在透过落地窗的方形光斑里。窗很高,这些光斑几乎可以从教室的一侧到达另一侧。
      这间教室可能是准备给高年级做练习场用的,巴洛克连方纹在不少地方都有尚未完工的痕迹。屋顶极高,仿佛固体的暗灰色苍穹,吊灯以一种摇摇欲坠的姿态垂下来,像悬在宿命上的达摩克利斯般产生了死亡的极致幻觉。桌椅设备都没有安放,凌乱地堆在四角。整个世界向我们倾塌而来,我们只有彼此,依靠着对方的诺亚方舟与逆流对抗。
      从教团那群顽固派手里弄到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现今罗斯查尔德的大部分校舍和设备都是艾瑞克•丹佛任内他主持修建的,他去世后父亲接替了他的工作,几经周折总算基本完成。
      我倚在雷格勒斯肩上,他姿态飒沓地甩下书包,从里面掏出一本厚重的大书。
      我记得父亲一直说,让这么重的书出现在孩子书包里简直就是罪恶。
      推测学?我靠过去看了看。你们还有这门课?
      是三年级新加的课之一。雷格勒斯厌倦地把它扔在一旁。三年级是最糟糕的,因为一下子加了几乎所有的课程,仅仅为了让你在这一年把它们都体验一遍,好决定四年级后该选其中的哪几门。
      一年级的课显然少得多。基础课程只有英语,数学,选修外语(我选了法语),自然科学和物质魔法。艺术,体育,实验物理与化学(更普遍的称呼是炼金术),神秘学史则是辅修课程。魔法并不像一些门外汉看来那样神秘兮兮,难以驾驭。事实上魔法是有理论和系统的,是再科学不过的科学。因此对于魔法师而言,数学,自然科学和哲学是必不可少的。父亲到任后又加了语言选修和艺术,以改变学生们在人文科目上的愚昧无能,自然又引发一场论战,但父亲最终总能奇迹般地实现目的。
      我把那本书接过来,翻过装祯精美的内页,里面有许多简直是后现代主义的诡异插图,几乎每一行都有我不认识的单词。
      全是垃圾。雷格勒斯环住我,用看烂苹果的眼神睨视着那本青色封面的大书。所谓推测学就是根据现有情况推测过去或未来,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后觉和先知。后觉也就罢了,可能影响未来的因素太多,先知的预言十有八九都是模棱两可,毫无价值。
      那么学校为什么还要你们学这些呢?
      他们觉得有必要知道未来。可是要我说,如果生活成了一套提前设计好的即定程序,那么人要去哪里寻找活着的价值呢?
      这本书真难。我吞下一粒果胶糖。我好多都看不懂。
      没几个人能看懂那个。而且这种能力是与遗传有关的,一般人都修行不到那个程度。幸好今年这门课的大部分时间是做冥想,清空脑子里的杂念。这还算有点帮助。推测学的理论完全没用,反正我明年绝对不选它。
      那你打算选什么?
      精神魔法,这个比现在必修的物质魔法要高一个层次,很难掌握,但我觉得很有趣。这也是遗传的能力,但我的家族有这方面较好的血统。另外世界文学和地理也很不错。推测学,快速阅读和探究神秘学则彻头彻尾没有意义,要是以后我当了执政官,一定要取消这三门课。
      你肯定可以的。我笑着递给他一块曲奇,几乎已不记得那个导师的事了。当然,那时我们并不知道蔷薇教团执政官是不能直接干涉学校事务的,因而也不真正理解父亲为了给我们谋福利需要付出怎样的艰辛。
      我知道。到那时,你会帮我么?
      半面阳光在他光滑的侧脸上粉碎成颗粒,窗外金色的花朵灿烂焚城,九月午后烟尘飞舞,十指紧扣。+
      会。
      如果那是你的梦,就是我即使粉身碎骨也要紧随的信仰。

      雷,你说,我明天还得回那个导师那里去么?我躺在他膝上睡过去前这样问。
      他们应该会换掉那个人。他气定神闲地回答。那家伙在这里呆不下去。不过即使他们不这样做,我也不会再允许他碰你一下。
      要想伤害你,除非我已经不在世上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圆桌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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