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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La Campanella ...

  •   辉白色的光斑在房间窗角蟹爪兰鲜丽的花瓣上跳跃时,我被周身瘀青难以言状的钝痛感弄醒。
      全身的疼痛比原先预想的要严重,看来昨晚战斗中没少磕磕碰碰。不过现在已不是抱怨的时候了。
      我把窗帘拉严实,取来旅馆提供的药涂抹几处最影响活动的瘀青,检查了一下,确保没有表皮擦破的伤口,打开了怀表。虽然是武器,Time Slayer平日里也承担着一只普通怀表的报时职责。已过上午九点,我很少起这么晚。
      上腹中酸意阵阵,一种饥饿与反胃并存的诡异不适感从胃沿着食道上升,似乎是昨晚未吃晚饭,今天早上又起得过晚的结果。
      忍住内饥外伤的叫嚣,我收拾好东西——幸而它们基本没有怎么被打开,用简单的重力和体积魔法把它们收回银怀表,换上正装。
      已经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呢。我苦笑着扣上白色长靴的最后一个搭扣。旅行的第一站还真是失败透顶。

      胃中的不适感直到我狼吞虎咽地消灭了一份煎蛋面包之后才终于缓解。倘若仍有人在窥视我,我想我已经把自己的形象砸在了地上。
      既然已不能留在丹麦,我亦不能就此回去,必须考虑下一个目的地。
      关于雷格勒斯的线索已在此中断,我能寻找到的只剩父亲那日透露的寥寥数语。而要探寻这个在过去十九年中我从未涉足的世界,就只有那一个地方而已。
      仅仅离开英国数日,我便当即知晓过去自己受到了父亲怎样的荫蔽,也凸现了我与雷格勒斯决定性的不同。对于教团的深层,我从未有过接近的兴趣,也对教团许多秘密一无所知。如今我才下意识感到有一个庞大的世界即将被我扯出水面,那个世界对我而言完全陌生,我却即将离开十九年来南英格兰温润优美的阳光,跌入颠沛的幸福与流浪中。
      虽然用些手段闷声不响地跨过国境不算光彩,但既然父亲不在教团,给那些家伙一个从天而降的惊喜未必不是个有趣的选择。
      我暗笑。夏日的日德兰半岛空气中有洋流微咸的气味。绯红长喙的鹳鸟仪态万方地走过檐顶。待到冬季的信风抚皱又一年的梧桐叶时,它们就要举家搬迁,经过数个使用不同语言的国家,赴往遥远而温暖的埃及。迁徙途中,十只候鸟有四只会死去,然而那是义无返顾的神圣生命旅程。
      带着一颗流浪的心去旅行,走在寻找幸福的路上。

      雷格勒斯•丹佛打点好了相关的事务,终于得以进入正题。尽管奥斯曼帝国行将就木,那些操着阿拉伯口音的□□官员还是给他找了不少麻烦,他在这里远不如在北欧行动那么自如。然他冒天下之大不韪绑架并且软禁了蔷薇教团的执政官,可不是为了应付土耳其人的拖沓和抱怨的。
      他疲惫地阖了阖眼,随即调整了一下呼吸和表情,走进客厅。那人正对着客厅一角一只空花瓶出神,那双碧瞳中的光泽比眼前半透明中嵌着些迷离紫絮的琉璃工艺品更加恍惚。
      他一时看出了神。雷格勒斯当然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傻瓜,但此刻他从侧面的角度细细端详那男子的面容,被色泽温暖的灿金长发遮去些许,印下轮廓幽深的眉眼。他本已过了可称为风华正茂的年纪,裹在红风衣中的高挑身躯浸透了岁月的昏黄而宛若梵蒂冈的石柱般格外坚毅和奢华。他在心中默默想象着这位抚养自己十五年的亲人在这段时光里承受的风雨,将他曾经易碎的华丽磨练成沧桑的稳重与高贵。那是饮血为生的深红玫瑰方具有的唯美姿态。
      他是天生的贵族,也是绝代容颜的男子。雷格勒斯想。若不是从另一人的五官中窥见他的母亲当年是怎样不可方物,他甚至会不理解,为什么这样绝世的男子竟被自己的父亲如此坚决地拒之门外。
      “十三世纪的拜占庭流线工艺,真是珍品。”维克多•梅利弗伦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却没有回过身,“即使在这种地方你还是如此讲究呢,雷格勒斯。”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是同类。”他心平气和地说,“作为有幸在您的庄园中长大的人,我很清楚您宴客的高脚银杯上是正统的都铎玫瑰凸纹。”
      “要在伊斯坦布尔找到这样一处采光优良位置隐蔽的别院,好让你安心地审问我不被打扰,费了不少心思吧。”维克多•梅利弗伦似笑非笑地转向他,眼神中缠绕着迷茫的坚定。
      “我可没有打算审问您。”他把重音放在了动词上,“这里传统上不属于丹佛家族的势力范围,但要做到这点事并非不可能。”
      “对你而言,又有几件事能算是‘不可能’呢?我早该想到的,奥克兰和塞尔德斯他们,从一开始就只为你折服。”梅利弗伦微仰起脸,笑容掺杂了更多的凉意,“你走后我便再也掌握不到你的行踪,而你却对我们这里的活动一清二楚。”
      “您其实对凯珊德拉的行动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毕竟是您的亲生女儿。”他向前迈了一步,“至于我能知道的……也不尽然。各个家族的守护措施对一切非本族的人员都是有效的,而且不可破解。我不能了解到洛丝罗林庄园内的情况。”
      “所以你就有必要亲自来问我了?”梅利弗伦却不紧不慢地坐在了柔软的皮沙发里。
      “其他事您在搞什么名堂我没有兴趣。”他的音量和语速都陡然提高,但仍使用了敬称,“我只问您一句,希斯维尔在哪里。”
      白色装潢风格的房间沉默下来。楼梯像凝固的旋律旋转着降落眼前。
      “如果是他,你又何必问我。”半晌梅利弗伦平静地开口,终于不再微笑,“你应该很清楚,他早就离开了。”
      “您居然就这样放他走了?!”他却感到一股压抑许久的不安与怒火蹭蹭地蹿上来,“您明知道他这样木知木觉地跑出去有多危险!”
      “我当然知道。”他比他略矮一些,却不卑不亢地凝视着他,“这是他自己的决定,我只有尊重。他不是小孩子了。”
      “但也没有成熟到可以到处乱转。”他冷冷地望着梅利弗伦,他抚养他多年,可有些时候他还是无法与他思维合拍,“我想您是知道,他一旦离开您的势力范围,我就会出现,对吧?”
      “我无意利用你们的感情来诱你上钩。”梅利弗伦换了个姿势,他坐下后视线比他低得多,却占据了更高的支配地位,“我已答应他,不过问他去哪里。但是,难道你一点也想象不到他的目的地么?”
      雷格勒斯愣了一愣,他并非想不到这点,只是他没有采取与之相关的措施罢了。
      “从小,你与维尔的感情是最好的。他一直都很依赖你,你离开后,尽管他努力掩饰,仍很显然地非常消沉。另外此事也让他体会到他已无什么人可以倚靠,所以决定自己承担责任出来找你。”梅利弗伦略带着些胜利感地再次向他微笑,“那么,一般而言要找你的话,首选范围是哪里呢?”
      他完全无话可说,木然地望着面前的男子,似乎回到多年之前,自己试图绕过他溜进教团查资料却被发现的场景。
      “如果你安分留在浮云城堡,就能对整个日德兰和斯堪的纳维亚的状况了如指掌。”梅利弗伦把头发向后拂了拂,“你又怎么知道,他一定不会踏上你自家的后院呢?但是在这里,恐怕你就只有等着擦肩而过了。”
      他继续沉默。
      “不过现在这么说也晚了。”梅利弗伦忽然严肃下来,“如果你真的了解目前的状况,就知道我在教团里也是自身难保,无法再给他提供万全的保护。梅利弗伦家族的屏障不能守护他。而且最重要的是……崩坏已经开始了。”
      “已经开始了?”他猛得被惊醒,“这么快?!”
      “过去有你我在他身边,能起到延缓‘核’的对内控制力减弱过程的作用。”他不无忧虑地轻声叹道,“但是自从你走后,他的身体状况明显下降,眩晕症状越来越严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失去了你这个主要的束缚。最近甚至开始出现了魔法的延迟,简单的小魔法也会出错。这点不仅昭示了他的末日即将临近,而且也增加了他在外云游的危险。”
      “我不会让他死。”这一瞬雷格勒斯却清醒过来,黑瞳中沉淀了坚定的光耀,“至少,在应当活完的一世之前。”
      “那你尽可以去想办法。按现在的崩坏速度,他还有一年左右时间。”他站起来,眉目流转,“本来我也只是希望他能不受什么东西动摇,平和安宁地活完远比常人要短的生命。然而很多事情,已经远远超越了我当初的预料。不过我想说的是,与其把他当作易碎物品小心保护,也许放手让他生活,才是人所应当经历的一生。”
      “多谢您提点。”雷格勒斯望了他一眼,嘴角略带讽刺地上扬。
      “你终究还是那么像你父亲,”他凄凉地笑了,神情荡漾开来,“就算头破血流也不接受命运的摆布。”
      他话音落地的时候他的匕首就抵上了他突突跳动的颈动脉,青色的血管在白皙的皮肤下喷薄欲出,联动着暧昧而危险的脉搏。
      “你如果再说一句,”雷格勒斯压低了声音,某种隐晦的耻辱烧上他的身体,“我可不保证什么。”
      然而有人握住了他的右手。
      凯珊德拉在最恰当的时机调整空间显形进来。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黑色的瞳仁彼此碰撞,目光冰冷。
      对于他先前试图谋害她父亲这一点,她并没有表现出所谓的愤怒。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两个男人中间,平静地与这个几乎要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对峙。其实她是维克多•梅利弗伦的女儿中最像父亲的一个,她的五官分明美艳无比,却与庸脂俗粉划出了明显的界限。她是强大的,因而在同样强大的他面前,作为一个女人她更加不可动摇。
      维克多•梅利弗伦在一旁无声地观望他们,简直仿佛前一秒匕首是架在其他人脖子上一般。其实他早该明白过来的,他引以为荣的女儿是这个男人罕见的亲密朋友,却不是什么恋人。更重要的是,对丹佛家的人来说,不是恋人就不会是夫妻。
      雷格勒斯终于认命般地放下手,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凯珊德拉依旧巍然不动地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她才终于转向她的父亲。
      “您还好吧?”她的口吻依旧是无甚波澜。
      “不要紧,珊德拉。”他微笑着撩开她落到眼前的一缕黑发,“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你需记得,你始终是为人父者的骄傲。”

      他觉得自己的精神进入了某种涅磐。现在他紧紧盯着那些间隔的黑与白起伏跌宕,却不记得自己弹了些什么旋律。他只是在那里强迫式地演奏,直到谱上的所有音符被他嵌进生命里去。至他消失之时,金属敲击的精密声响仍未终了。
      琴键的交替愈加密集,他感到力不从心。那些跨度一次次挑战着他的极限。他开始无理由地厌烦,厌烦李斯特和炫技。幸好他不必继续了,他竟然松了一口气,用魔法把门打开。
      金发男子姿势随性地倚在门框上,温和而美丽的笑容多年未改。他在那样的目光下几乎忍不住要畏缩,即使他深知自己没有必要这么做。
      维克多•梅利弗伦进来,并不多言语,只是帮他弹完了最后几个小节。
      “您的技巧这么多年还是如此精湛啊。”他竟恍惚起来,几段音律之中往事流转。
      “很惭愧,”他却坐在一旁,并不看他,“当年我也只有这些事能与你父亲相提并论了。”
      这次他并没有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他带着自我保护的坚毅筑成了一道高墙,将他自己锁在其中。
      “《La Campanella》,”维克多•梅利弗伦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帕格尼尼谱的小提琴曲子,李斯特改成了钢琴。那本是天才的手笔,你又何必强求自己弹得味同嚼蜡。固然追求生活的高姿态是一种优秀的品质,但肖邦虽然不适合在公开场合演奏,却不失为调剂心情的上品。”
      “只是自己喜欢而已。”他闷声关上琴,“倒是您,多年没有听过您弹琴了。”
      “曾经我也觉得钢琴和文学能够替代生活,”维克多•梅利弗伦透彻而宁静的目光几乎要将他击穿,“更确切的说,是你父亲代替了我生活中的其他部分,让我能够活在艺术的理想世界中。音乐对于一个没有与之相匹配心灵的人而言,只是技巧与表达罢了。现在由于我的错误,我只能自己承担后果。当我这样生活过之后,仍感到艺术在灵魂深处没有被磨损,才是它们真正流芳的缘由。”
      他再一次无言以对,他之前并未想过自己到如今仍不能坦然面对维克多•梅利弗伦。他分明告诫过自己,过去的业已过去。
      “我并不是在软禁您,”最后他说,“您可以随时离开。”
      “那最好。”维克多•梅利弗伦站起来,这一刻雷格勒斯忽然明白,仅仅因为这个男子敢于承担二十年来如此生活的姿态,就足以诞生不可侵犯的威严,“毕竟血浓于水。我知道当年自己很愚蠢,但我同样知道,你不是他。”

      伊撒克•洛克尔觉得一切荒谬透顶。
      当然在蔷薇教团太多可笑或残酷的事情都被当作司空见惯,但是大约很少有职员在递交辞职书后就得到上司登门造访挽留的待遇。他自嘲地想。
      拉塔托斯克即使站在椅子上还是很难跟他达到视线相平,他干脆放过这位自以为慈眉善目的长辈,自己坐下。
      “既然你已经都知道了,”小个子男人的口吻很险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离开学校。”
      “那您希望我怎么做?”他反问,虽然想象地出自己的一生会成为一个笑话的部分,但荒谬至此,已经不能仅仅一笑置之。
      “自然是听从教团的安排。”拉塔托斯克冷冷地看着他,与仰视的姿势甚不协调,“你也应该清楚,如果没有教团,你即使还算幸运,也不过是法国的一个普通工人。”
      “所以呢我就应该乖乖地去法国本家,唤醒那个可能会截下不少人命的,所谓家族世代相传的Key,”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然后回到这里继续给少爷小姐们上课,等其他几个Key苏醒后它们的执行者来杀我?天啊,我伟大的校长,难道您听说过人养肥猪,等着有一天好做一顿大餐,猪还要对养它的人千恩万谢么?”
      “你这是什么话?”拉塔托斯克脸色显著地阴沉下来,“教团庇护了你,把你从那个一团糟的家庭里拯救出来,让你移民,给了你所有机遇,难道你不应该报答?”
      “据我所知,”他不紧不慢地勾住了一缕卷发,“欧洲与我经历相似的魔法师和秋天成灾的山雀一样多,教团却从来没有在意过他们。我并没有自以为是到把自己想象成戏剧里的幸运儿,认为草菅人命的蔷薇教团会无缘无故这么关心我的死活,救我脱离苦海,还把我安插到最平稳没有危险的职位上。虽然以前我不知道十字蔷薇那种东西,但一直我都很确信,教团对我另有所图。”
      “就算真是这样,”现在另一方也开始耐着性子说下去,“毕竟教团为你做了很多事,你应该对此感恩。”
      “我说过了,没有牺牲品会为自己被送上祭坛感恩的。”他长年笑容满盈的脸倏然冷下来,“何况是我从来不算多么认同的蔷薇教团。您最好省了这份心,我现在要做什么已不是您可以限制的了。送客。”
      拉塔托斯克气冲冲地离开他的住宅时,他长长吁出一口气。他感到一场疯狂的黑色幽默已拉开序幕,而他的自取灭亡才刚刚开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La Campanel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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