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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旋转木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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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格勒斯……
雷……
“对不起,”他一遍遍呻吟般地在我耳廓旁低声道,“对不起,让你独自面对了这么多事。再也不会了,不会了。”
“别说了。”我缓慢地抬起头来注视他,两汪黑色湖水中有极具诱惑的桀骜和温柔,“我一年多没有见到你,你居然让我等这么久。”
岂止一年。雷格勒斯成年后搬回丹佛家族的产业,毕业之后去亚洲旅行半年余,又长期在教团里行走。我们已经许久没有像儿时那样坐在一起聊几小时的天。
“抱歉,”他轻轻放开我,与我一起坐在长凳上,“因为客观情况,这段时间不能和你联络。但我知道你会来的,所以……我也一直在等你。”
“我理解。”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别再说这些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果然我的问题愚蠢透顶。
“这里可都是丹佛家族的领地。”他浅笑一声,转向我,“你是专程来找我的?”
“差不多吧。”我忽然感到疲惫,“凯珊德拉和你在一起?”
“不,”他的神情忽然凝重下来,“我们从来没有一起行动过。我也不清楚她去了哪里。”
“好吧,”我暗暗叹气,但仍迅速恢复了往日的表情,“无论如何,能够找到你我已经很高兴了。”
他没有说话。
我们之间极少有这样僵持的沉默。
“这里的旋转木马真漂亮,以前我只在伦敦见过。”半晌,我竟然不得不以这样的话题打破尴尬。曾经设想要在见到雷格勒斯之后询问的一系列问题,似乎都被“见到了他”这个事实冲刷地痕迹全无。而在公共场合不方便问,则是我恢复理智后为自己找的借口。
“难道你想玩?”他再次笑出了声,仪容优雅,风骨飒然。
“行了吧,”我也笑了,“我可不想让附近的监视者们回去报告他们的主人,把我说成‘童心未泯行为怪异’。”
他微微挑了挑眉。
“旋转木马是寂寞的东西呢。”然后,他忽然说。
这次轮到我无言。
“永不停息地旋转,距离却始终不变。原点就是唯一的终点。”他黯然地注视前方,“就如同命运一般。”
“你可不是轻易认输的人啊。”我无来由地感到可笑。
“时间不早了,”他却是立刻转换了话题,“你吃过晚饭了没有?”
“还没来得及呢,四点刚下船。”我向后仰了仰伸展身体,“陪我回我订好的旅馆吧,正好可以吃饭。”
“你要住旅馆做什么?”他猛得站起来,我也只能跟着起身。
“那我住哪里?”我禁不住反问。今天有什么不对劲,很不对劲。
“丹佛一族的本家就在这里附近。”他自顾自转身向公园的出口走去,“不过必须通过一定的装置才能到达。我们走吧。”
我没有再说什么,跟上他。
“我们要去哪里?”
一会儿后我问。我们似乎已经远离了喧闹的城市中心。已经晚了,四周越来越安静。
“这是个很隐秘的机关。”他头也不回地说,“为了对无关人士保密,需要费点功夫。”
“那你今天为了把我骗上钩,也用了不少功夫吧?”
在跟着他步行的过程中,Time Slayer早已悄然到位,进入第二阶段释放状态。这是契约成熟到一定程度后的进化形式。银怀表融化成液态金属,附着在右手手肘以下皮肤的表层,形成一只银亮的长手套形状外壳。原先的玫瑰浮纹呈现焦灼的黑色,附在手背处,银链从中伸展出来,缠绕上整个手臂,在皮肤的交接处自然过渡成液体般平滑的质感。
在那个男人反应过来之前,就已被我甩出去的银色长链缠住,吊在了路旁的一棵树上。
我的契约里用于对付敌人的战斗方法不多,但仅此一种就足以应付大多数状况,是必须在第二阶段才能发挥其真正能力的招式。时间是自然界的一种固有性质,一切人为修改都会在造成影响的因素消除后被自然修复,就如同世间万物皆有惯性的原理一样。对手身体某部分的时间一旦被我停住,停得愈久,魔法解除时的自然修复就愈迅速猛烈,往往这种远超正常速率的新陈代谢会对身体造成很大的损伤。我的能力也在解除魔法的瞬间体现出来,如果我愿意,可以让他在几分钟内化作一堆焦黑的尸骸。
男人使用的伪装魔法很轻易地被破解。长相和能力都相当平凡的家伙,想起刚才他居然伪装成俊美桀骜的雷格勒斯,我就难捺怒火。
“伪装的水平还过得去,我都几乎要中计呢。”我冷笑,银链缠上了那个阴谋者惯用的右手,“也许你打听到我和雷格勒斯的关系不错。可惜,他不是那种会对着一台旋转木马感叹命运的蠢货。”
男人咬紧了嘴唇。我毫无怜悯地注视着他,一边确保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点。魔法师要在暗处行动,这是教团制订的基本准则之一。虽然在当今世界已很难找到适合一场正式决斗的地点,但在这种无人问津的地方即使制造了一些迹象,也不会引起太多注意。
“你最好尽快回答我的问题,”银链缠得越来越紧,“如果你的回答让我满意,我会解除魔法。越快解除,对你的损伤就越小。不过我警告你,你居然敢在我面前冒充雷格勒斯,可是让我很不高兴啊。如果你不想死,就不要再惹我。”
男人轻蔑地笑了笑,换来了右手更加迅速的麻痹。那一瞬我甚至想直接撕下他的右手。即使他死在这里也并不奇怪,毕竟是他使用阴险手段在先,而杀人对教团高层或一些特殊机构里的魔法师而言,寻常地不需要刻意记得。
当然我并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其实我早已明白过来,这个男人是个暗武士。那是教团下辖的部门中最令人退避三舍的一个,为教团提供专业的暗杀者。由于生命摇摇欲坠,所以这个组织的成员有很高的物质待遇,通常不缺钱的世族们是不会碰的。暗武士们往往是些出身低微家境困窘的魔法师。血统注定他们个人不会有太高能力,但人数众多又手段卑劣,一旦出动的人多了,恐怕我也对付不了。
“首先,”我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是谁派你来的?”
“你果然像传言中那么天真啊,梅利弗伦大少爷。”暗武士神情冰冷地俯视着我,“你不知道暗武士的召令者是需要在武士手背上打下印记的么?”
“我不但知道,”我又加大了些吸收他右手时间的力度,风吹拂起衣摆,长发在空中如彼世之花般飞扬,“还知道那种印记是可以伪造的。第二个问题,你原先准备把我怎么样?”
“除了绑架你去我们的上司那里,我们不知道其他。”这次他选择了简短的回答。
“好吧。这样也行。”我扬起嘴角,“最后,你们来了多少?”
那个男人居然也笑出了声,我忽然意识到不对。一个有经验的暗武士怎可能一直走在我前面。
他的右手与身体分家的一瞬,我清晰地感到一个施令魔法信号弹般升上钴蓝色的天空。而后四周的空间因为过于激烈的被操纵而颤抖起来,五个暗武士在夜色中显现。
这家伙的左手比我想象的要能干。
在曼珠沙华般绽开的血雾将夜晚的空气染得腥香之时,我勉强大致确定了一下五人的方位,并把失去一只手的那个勒到失去知觉——当然留他一命。我很不喜欢陷入一场从未经历过的战斗,这种预感让我反胃。
而后我竟然就真的被人击中上腹,跌到了一旁的常绿冬青花丛中。
忍耐住翻江倒海的不适感,两个能力比我大不如的暗武士很快就被银链抓住。这次我没有迟疑,立刻让他们晕了过去。
同时另两个人毫不含糊地越过花丛,想从后面配合。然而冬青木沙沙颤抖的声响出卖了他们。我总算及时干扰了他们的空间魔法,把他们解决掉了。
我稍喘一口气,准备对付最后一个,却在防备松懈的瞬间被人按在了地上。
最后一个能活动的暗武士藏在这类人专用的白色面具后,眼睛里愤恨的火焰熊熊燃烧。我被向下按倒,却又被他扳住下巴强扭过脸。我的颈骨几乎要脱臼了。
暗武士仅仅把我按在地上就已经用尽了全力,分不出手来进行下一步的动作。然而他仍然恨恨地瞪着我,如果他有第三只手,也许我已经命丧黄泉了。
“你这家伙……”他用蛇一般嘶哑的声音低沉地咆哮,“居然把我哥的手……”
“你…哥?”我在呼吸的缝隙中艰难地喘气。
“你居然真的撕掉了他的右手!”他终于用魔法捆住了我的腿,也让他自己的腿解放了出来,狠狠地踹了我一脚,“对你来说轻而易举吧?我们要拼上命修炼的法术,你第一次看到咒语就会用。我们要冒随时丧命的风险维持生活,你们一辈子稳居高位吃穿不愁,指挥我们出生入死,很开心吧?你让哥失去了右手,他要怎么生活?他家里的人要怎么生活?”
现在我连手都被他捆住,呛得说不出话。他还不解恨似的,又一脚踏在我肩上。我怀疑自己会吐出血,然而我没有。
“你怎么知道呢?要是你母亲和姐妹没有吃不饱饭的话?”那个暗武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狼狈不堪,却丝毫不能化解他扭曲的憎恨,“砍断我哥的右手只要你一瞬间的功夫,你想过他的妻子以后要怎么过么?哈哈……你当然不在意,你可是个名正言顺的贵族!而要是我也在这里砍下你的右手,我们一家人的性命也不够向你那亲爱的执政官爸爸,尊贵优雅的梅利弗伦子爵解释的!”
“对此我很抱歉,”至此我终于平静下来,“我也无能为力。”
暗武士愣住的当下,几条银链腾空而起,迅速让他失去了行动力。
“不过…”解除了束缚魔法,我咬牙忍住周身的疼痛站起来,“你要是连这点精神枷锁也摆脱不了,那么在暗武士的位置上,你活得不会比你哥长太多。”
待到我跌跌撞撞地走进旅馆,已经过了晚九点。已经完全没有吃晚饭的胃口,我解下闷热的斗篷,在房间里将血迹斑斑的外衣烧掉。
身上的伤都无大碍,基本不影响第二天行动。温热的水从花洒中倾泄而下,在皮肤上蜿蜒成狰狞的图腾。
反胃感仍在继续。那个伪装成雷格勒斯而被我打成终身残疾的暗武士,以及另一个的愤怒和怨恨始终在脑中萦绕不去,令我无法摆脱不适。我匆忙洗完澡躺下,困得无法动弹,放弃了一切进一步的思考,却不认为今晚自己能睡得安稳。